宁毓承忍痛请他们吃了面,筛选出一百斤麦粒饱满的麦种,晒得极干后装进瓦瓮中,瓮口用油布裹住扎紧,放在石台上,保证通风防潮。
小麦收割之后,地里还会再见缝插针种豆或者粟即小米。宁毓承打算让地歇一歇,趁着天气好,连着几次犁地翻晒,到秋时再种冬小麦。
宁毓华的地少,并未种植水稻。宁毓承让夏夫人将分到的稻田拿了一亩出来,到时候再种一亩田的稻。
夏收逐渐接近尾声,官府忙着收夏税,东家去向佃户收租。宁府的田地已经分了出来,由他们自行打理。今年的租子,也由三房自己收取。
夏夫人早早就在准备,差夏嬷嬷传话给管着田庄的孙庄头,明早开始收租。
宁毓承陪着她用晚饭,见她最近忙得连牛乳燕窝都忘了,精神却极好,吃饭时都不忘想着租子的事。
“阿娘,是府中派车马去拉,还是佃户送来?”宁毓承问道。
“有些东家收租,佃户要将粮食晒干后送上门。还有些东家怕佃户耍诈找托词不肯交,早在庄稼抽穗时,就派人在地里转悠了,等一收割,马上就将租子拉走了。”
夏夫人细细解释,皱眉了下,道:“越穷之地,佃农越难缠。江州府的佃农还算老实,他们若能交上粮,不会躲躲藏藏。我派车马去拉,替他们省些力气。’
今年收到的粮食要与明州府交换,宁毓承沉吟了下,道:“阿娘,明早我浅去庄子看看。”
“你去?”夏夫人打量着宁毓承,不同意道:“你明日要读书,瞧你晒得跟黑黢黢,大晚上一不留意,会被你吓一跳。”
宁毓承不由得失笑,他其实并不算黑,只是他生得白,脸容易晒红而已。夏夫人爱美,宁毓瑶就随了她,宁毓瑛毓他一样,平时在外面跑,不顾及容貌,两两人经常被夏夫人数落。
宁毓瑶看着宁毓承,咧开嘴偷笑,很快就闭上了。她的门牙还未长出来,向来比较在意,连说话都要小心挡住。
宁毓瑛低头吃饭,坚决不接话。夏夫人看了她一眼,知道她不会听,只能悻悻哼了声。
“阿娘别担心,我不会耽误学堂的功课。”宁毓承不提晒黑之事,认真回答让夏夫人放心:“我会向祖父告假,学堂那边,我会让福山去一趟,跟先生解释清楚。”
夏夫人见宁毓承做事细心可靠,没再拦着他,垂下眼帘,淡淡道:“你去一趟也好,府中的这些铺子田地,你有些数也好。”
宁毓承见夏夫人神色似乎不大对劲,且她提到到田地铺子,估计是想到了宁悟明庶出的儿子。他暗自叹了口气,一代又一代,没完没了。
饭后,宁毓承前去知知堂读书,向宁礼坤告了假。宁礼坤知道他学习好,倒没拦着,叮嘱道:“你三叔那边庄稼要收得晚一些,等这边的租子收到之后,估计也陆续开始收割了。你去收租的时候,一定要细心查看,粮食一定要干,别被他们框了
去。”
宁毓承一一应了,翌日他早上起来,福山赶去学堂,让福水去府衙找贺禄递话。
到了庄子,孙庄头早就在打谷场候着,宁毓承从骡车上下来,他上前恭敬见礼,道:“七郎来了,天气热,请到屋中去吃茶歇息。”
宁毓承打量过去,打谷场的阴凉处,摆着案几长条凳,案几上放着账本笔墨纸砚等。几只大小不一的量斗摆在一旁,量斗边,放着一根带着凹槽的长铁条。
已经有几个汉子站在装着小麦的罗筐边等着交租,在他们后面,陆续有人挑着背着小麦前来。
“我不进屋了,就在这里看看,你先去忙。”宁毓承说道。
孙庄头迟疑了下,没再多劝,让人去重新搬了椅子过来,倒了茶让宁毓承坐在阴凉处,边吃茶边看。
佃农已经凭宁府的地耕多年,往年都是钱夫人安排人来收租。今年突然换了人,第一个汉子将罗挑上前,看上去很是紧张不安。
孙庄头问了姓名,待汉子答了,翻开账本找到汉子凭地的亩数,拨动算盘珠子,很快算出汉子该交的租。
“魏斗魏金,你们去验粮。”孙庄头吩咐道。
魏斗魏金分别上前,拿着铁条横在最大的量斗中,叫汉子将罗筐的小麦倒进去。
汉子提起罗筐,小麦哗啦啦顺着铁条装进量斗。倒完一箩筐,汉子再提来另外一罗筐。这一罗筐只到了小半,斗便逐渐满了。汉子的手抓住罗筐提了下,再小心往下倾倒,生怕量斗的小麦满了出来。
孙庄头不耐烦地道:“斗还有一截空着,你快些!”
汉子穿着布褐短打,衣袖挽到手肘处,抓着罗用力,手臂上的青筋虬曲,黑红粗粝的脸上汗水滚滚而下,低着头,死死盯着量斗与罗筐,小心翼翼一下又一下,往里面添着小麦。
孙庄头跨着脸,一脸的不高兴。他不由得朝一旁看去,见宁毓承只坐在那里看着,到底没有吱声。
罗筐的小麦,又倒了近三分之一,斗终于满了。孙庄头看着平平的量斗,他脸一沉,朝魏斗魏金看了眼。
两人二话不说,抽出放在量斗中的铁条。魏斗顺势一踢量斗,他的脚刚落地,魏金这边接着一脚踢了回去。量斗中的小麦,从量斗中掉在了地上。
魏金魏斗从铁条的凹槽中,各自取了小麦粒放在嘴里嚼,吐掉之后,再嚼另一颗。接连嚼了几颗,前后分别道:“还得要晒一两个太阳。”
孙庄头便道:“拿回去,晒上两日再来!”
汉子撩起衣襟擦着脸上的汗,闻言顿时急了:“今年的日头好,足足晒了五个天时,哪能不干!”
跟着来交租的佃农们跟着着急了,七嘴八舌争论了起来。
“再晒,小麦就晒熟了!”
“往年也只晒了两三天,今年的粮食收成比去年还要低,再晒下去,收到的那几颗粮食,全都拿来交了租子。”
“以前高管事来收租,就没这么多事。”
高管事留在了大房当差,分产之后,孙庄头算是头一遭领到紧要差事,一心想要做好,在主子面前挣个脸面。
谁知,佃户们当着宁毓承的面让他没脸,顿时忍不住了,怒道:“早就与你们说了,今年的租子,东家拿来有大用,比往年还要晒得干些。我都没提里面的石子,杂草,东家好心给你们耕牛,农具。一头耕牛值几十贯,真要算帐,你们这点粮食
值几个钱,东家的地,都白给你们种了,还倒贴了钱粮进去。真遇到天灾收成不好,东家从未逼迫为难过你们。今年风调雨顺,你们在这叫苦,真当是养不熟的白眼狼!"
“东家是好人呐,东家行行好,莫要为难我们,这小麦,不能再晒了啊!”
宁毓承只穿着布衣,他从没来过分给三房的田庄,晒谷场的人都摸不清他的身份,只围着孙庄头叫苦求情。
宁毓承这时放下了茶盏走过去,孙庄头见他过来,神色一变,忙背转身压低声音提醒道:“七郎,这些庄稼汉粗鲁难缠,你且离远些,当心冲撞到你。”
一边挡住宁毓承,一边朝跟来的仆从使眼色,让他们赶紧前来保护宁毓承。
宁毓承看到魏斗魏金踢出来的小麦,被随意踩来踩去,眼神一沉,道:“都让开!”
孙庄头僵了下,讪讪让到了一旁。宁毓承走到量斗边,取了颗小麦轻轻一咬,只听清脆一声,与他留下的种子晒得差不多干。
“已经很干了,不用再晒。”宁毓承说道。
孙庄头脸涨成了猪肝色,不死心提醒道:“七郎,夫人有令,说是老太爷的吩咐,粮食一定要晒干。”
“不用再晒了。”宁毓承面上看不出任何的表情,只再强调了一句。
孙庄头心道反正他已经出言劝说过,既然宁毓承坚持,到时候若出了差错,夏夫人也怪罪不到他头上来。
“七郎发话,都收了。”孙庄头让到了一边,犹带着不满道:“你们还退下,去准备好!”
佃户们偷偷朝宁毓承打量,陆续散开了。宁毓承指着地上的小麦,道:“扫起来。”
魏斗魏金两人面面相觑,一起朝孙庄头看去。孙庄头恼怒不已,没好气道:“七郎发了话,你们还不赶紧收拾!”
宁毓承看着他们的眉眼官司,眉头皱了皱。
魏斗魏金胡乱扫起地上的小麦,倒在了一旁的量斗中。交租的汉子继续将罗筐剩下的小麦,倒在了最小的量斗中。
宁毓承一瞬不顺看着魏斗魏金的脚,两人配合得天衣无缝,再次踢到斗上,量斗的小麦晃到了地上。
汉子似乎未能察觉,与孙庄头核对了数目之后,拿着交租凭据离开了。
宁毓承从早上看到临近中午,启程回城,前去了府衙。
贺禄蹲守在大门边,不时前来朝外张望。听到宁毓承来了,他顿时冲出来,趴在骡车边,幽怨无比地道:“总算等到你了!”"
宁毓承下了车,奇怪地道:“我说过了中午的时候到,你难道不知?”
“福山同我说了,反正我也没事,我怕错过,就早早就等着了。”
贺禄手搭在眼前,望着明晃晃的太阳,道:“万丰楼离得近,最近添了新鲜的虾,挡头做得极好,我们去万丰楼用饭如何?"
“行,吃喝上听你的。”宁毓承爽快答应了。
有事相求,贺禄还特意等着,掏钱请他上酒楼,宁毓承当然不会拒绝。
进了雅间,贺禄不待茶酒博士报菜式,一口气点了许多道菜。宁毓承听得头晕,赶紧拦住了。
贺禄却嫌寒酸,眼一横,将胸脯拍得啪啪响:“难道你以为,我一场酒都请你吃不起了?”
宁毓承无奈,只能道:“我们只两人,吃不了那么多。不如这样。我们留下三道就足够了,余下的,你选你爹娘喜欢吃的菜,让万丰楼给他们送去。”
贺禄本想说他爹娘不缺这几道菜,话到嘴边急急吞了回去,牛眼闪亮无比,对茶酒博士吩咐了一通,挥手让他退下。
“阿爹看到我这份孝心,嘿嘿,我又可多要些钱花了。”贺禄朝宁毓承挤眉弄眼,高兴地道,“到时候我再请你吃酒。”
“好啊。”宁毓承随口应了。
贺禄后知后觉问道:“你找我何事?”
“我想请你带我去看看府衙如何收夏税。”宁毓承道。
贺禄想都不想,先一口答应了,再疑惑问道:“收夏税的地方有忙又脏,到处都是臭烘烘的庄稼人,有甚好看的?”
宁毓承道:“没见识过,想去瞧一瞧。”
贺禄不感兴趣哦了声,抱怨道:“我还想着,等下我们一起去瓦肆玩耍呢。”
宁毓承笑而不语,饭毕后,贺禄将宁毓承带去了离得最近,收取夏税的万年乡。
收税的任务繁重,无论是府衙还是县衙,皆没有那么多人手亲自收税。
府衙按照登记的田亩数,朝廷摊派下来的赋税,核算出要征收的钱粮,发放到下辖的各县。各县再发放到乡上,乡上发放到里,由里正出面去向缴赋税的村民收取。
万年乡的水道四通八达,河上停靠着一长串的小舟。交粮的汉子或坐在船头,或者三三两两蹲在码头上的树荫下,麻木着等候。
贺禄大摇大摆朝着码头边的宅子走去,他穿着那身显眼的月白宽袖大袍,一看就贵重无比。无需他开口,所经之处,大家纷纷小心避让。
宁毓承跟着贺禄一路畅通来到征粮处,眼前映入闹哄哄,熟悉的场景。他闭了闭眼,抑制不住发出长长的叹息。
人世间的恶,罄竹难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