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礼坤考虑良久,与宁大翁谈过之后,答应了钱夫人到明明堂管庶务。
宁府的家产一分为四,大房二房三房各占一份,宁李坤崔老夫人留有一份,另外宁礼坤再拿了钱粮给族中,勉强堵住了对他们分产颇有意见族人的嘴。
宁府三房各自忙碌盘点铺子田庄,宁毓华启程进京,麦收在即,他很是不舍。宁欲承兄弟等人送他上船,在码头上,他不断回头,朝着宁毓承他们招手:“你们回去吧,天气热,我会回来的。”
出仕离家,再归乡时,若非丁忧,便是卸去官职归故里。
朝日渐渐跃出天际,将江面染得通红。宁毓承望着宁毓华瘦高的身影,难得伤感。
宁毓华走上甲板,站在船舷边,朝着宁毓承笑道:“小七,地中的庄稼都归你了,你要一粒不落全部收好啊!”
麦收辛苦,为了赶天时,天不亮就要下地割麦。半天下来,腰都直不起。这些还不算,麦芒刺挠,不知不觉露出的肌肤被划出口子,汗水一流下来,热辣辣,又痒又疼。
宁毓润他们都被宁毓华拉来收过麦,早领略过其中的辛苦,闻言他顿时幸灾乐祸大笑。宁毓闵他们跟着笑起来,一起同情看向宁毓承。
宁毓承哦了声,朗声道:“大哥放心,二哥三哥四哥五哥六哥他们都会帮我忙。’
听到宁毓承将他们算计了进去,宁毓润过来接着宁毓承的脖子怪叫,“小七,你行行好,我才不要下地。我给你钱,再给你斗笠可好?嘿嘿,上次阿瑛来取走了足足五百个,这次哥哥我再给你五百!”
宁毓承断然拒绝:“那不行,三哥,你再加上五百蓑衣可好?斗笠怎能没有蓑衣呢?”
一件蓑衣约莫要二十个打钱,宁毓润稍许迟疑,爽快地答应了:“小七,这一次,你也要提我的名字。
有拿了斗笠的人认出宁毓润,对他很是敬重。宁毓润不禁摸着下巴,回味着那种美妙滋味。
宁毓承也痛快答应了,再看向其他几兄弟:“你们呢?要是也与三哥一样,就不用下地收麦了。”
其他几人转开头,装作忙碌,压根不搭理宁毓承。宁毓闵无奈笑道:“小七,我会帮你。”
“好,多谢二哥。”宁毓承也不勉强,许诺道:“待麦收回来之后,我请你们吃新麦做成的面。”
这下宁毓澜他们都围了过来,笑嘻嘻不客气提着要求,不但要吃面,还点了别的菜式。
宁毓承一一应下,笑声冲淡了离愁,大家一起上车回府,宁毓华的船,也已顺风远去。
转瞬间,麦收到来,学堂放了田假。宁毓承天不亮就与宁毓闵一起出城去收麦。待他们的马车到田庄时,其他农人早已下地忙碌了大半天,男人忙着捆麦调回晒谷场,女人忙着弯腰收割,孩童们提着竹筐,认真地捡拾掉下来的麦穗。
宁毓承打量着自己,细布短打,小腿缠绕着丝带,脚上是绣青竹的青布鞋,雪白罗袜。头上戴着斗笠。夏夫人担心他伤了脸,桐歌在斗笠上用薄纱缝了幕篱。
宁毓闵与他的装扮也差不离,对比着其他庄稼人的草鞋破布杉,他们的穿着,看上去像来游玩的贵人公子。
不过,宁毓承自嘲一笑,比起其他黝黑,瘦骨伶仃的庄稼人,他们的却是在过家家。
大家只好奇看了他们一眼,便赶紧去忙了。宁毓承拿出雪亮的镰刀,福山福水早已下了地,弯腰割起了麦,宁毓闵的小厮大海大河见状,紧跟着下了地。
宁毓承打量着他们,明显手忙脚乱,一看就是没干过农活。他与宁毓闵不遑多让,镰刀虽锋利,一捆麦在手,跟拉锯一样,半天才割断,还参差不齐。
割了一会,宁毓承的腰就开始不舒服,背上被太阳炙烤,汗如雨下,流到眼睛里,火辣辣很是难受。手背上不知何时划出了一条条红痕,刺痒得他忍不住去抓。
宁毓承直起身,看宁毓闵通红着脸,站在那里不断喘粗气。福山在用麻绳捆麦,宁毓承觉着已经干了一辈子那般久的活,其实他们六人,堪堪割了一捆麦。
“麦秆用来作甚?”宁毓承思索了下,问道。
宁毓闵一脸茫然,福山福海他们也不懂,只大海懂得多些,细细回答道:“喂牛喂猪,沤肥,垫子,余下的拿来当作柴火烧掉了。”
“那我们要来无用,只割麦穗回去,麦秆留着,谁要谁就来割走。”宁毓承果断道。
宁毓闵点头,“也好,这样回去就轻便些。”
宁毓承让福山去临近的地里,询问谁要麦秆,顺道借两只麻袋。福山只开口一问,那家的汉子便感恩戴德收下了:“多谢贵人,多谢贵人。”
那汉子还要主动来帮他们收麦,宁毓承赶忙笑道:“大叔,我们能收,你快去收自家的地,要是下雨的话,就糟糕了。”
要是下雨,麦倒在地中不好收割,还会发芽。辛辛苦苦半年,白忙活不说,交不出夏税,家都会被官府搬走。
汉子不敢耽误,忙回去了自己的地中忙碌,挑麦回去的时候,给他们拿来了麻袋。
只收麦穗同样要弯腰,比起先前割麦秆还要刺手。太阳越来越高,晒得衣衫湿了干,干了湿,后背都结了层盐,变得白花花一片。
宁毓承已经喝了一罐子水,却一次都没小解。他站在那里,眼前直冒金星,连喘气都像是蒸汽从喉咙鼻孔喷出,实在坚持不住,喊道:“二哥,我们去歇一会,待太阳小一些再下地。”
宁毓闵也累得连话都懒得说,他点了点头,手撑着腰,拖着步伐走到树荫下,直接瘫倒在了草地上。
宁毓承伸直腿,背靠树坐着,一动都不想动。福山他们装好了麦穗,忙着过来铺地毡,摆上他们带来的午饭。
夏夫人与江夫人皆心疼他们辛苦,头天晚上就让灶房准备了吃食。福山福水大海大河皆双手提着食盒走来,取出各式点心,白切羊,鹿肉脯,酒蒸鸡,金银饭与香喷喷的胡饼。
福山倒了盏水递给宁毓承,他尝了口,水冰冰凉,甜中带辣,不禁眉毛微扬。
“夫人恐天气热,吃食会坏掉,匣子底下装了冰镇着。”福山解释道,再问宁毓闵:“二郎是喝姜蜜水,还是喝杏汤?”
“杏汤吧。”宁毓闵不喜美味,撑着坐了身,接过福山递来的杏汤,一口气喝了半盏下肚。
宁毓承他们不紧不慢吃着饭,福山他们几人也取了些去,坐在一边吃。孩童们还在地中帮着大人干活,他们究竟年纪小,不时朝他们这边偷瞄,眼神直直,掩饰不住地羡慕与渴望。
宁毓闵见状,拿了只胡饼掰了一半,将另外一半放回去,道:“小七,我吃不下了。你先吃,等吃不完,将食物给他们拿去分一分,看着真是可怜。”
宁毓承早就看到了他们,人太多,他们的食物根本不够分。除去孩童,大人们同样饥肠辘辘。
“二哥,我们在作恶。”宁毓承从没这般难受过,转开头,失神望着一望无际的天空。
宁毓闵怔怔不解,看到宁毓承低沉的神色,不由得关心道:“小七,你怎地了,我们如何是在作恶?”
“这一切,都是在作恶。”宁毓承指着他们收得狗啃一般的麦地,再指着地毡上满满当当的饭菜饮品。
“给他们这些吃食,他们会感激涕零,因这些饭食,他们估计一辈子都吃不到两次。”
宁毓承胸口翻江倒海,他极力克制住,方没有吐出来。
“其实,善很容易。在人饿着肚皮的时候,不在人面前吧唧嘴,便是善。”
宁毓闵愣愣看着宁毓承,神色逐渐变得难堪,他放下胡饼,自嘲地道:“我以为自己是在做善事,其实,我们是作恶在先。”
宁毓承沉默半晌,让福山去将孩童们唤来,缓和了下神色,对着面前围着的十余个面黄肌瘦孩童们,温和地道:“那边有水渠,你们先去洗手,要洗干净,洗干净了,回来再吃东西。”
有孩童拔腿朝水渠跑去,其他人见状,一窝蜂跟着跑。宁毓承赶紧让福山福水跟着去,盯着他们洗手。
“水渠浅,他们惯常在田地中玩,不会出事。”宁毓闵缓过神,安慰宁毓承道。
“不是出事,是要洗干净手。他们手黑乎乎,用手抓东西吃,肚子会长虫,会生病。”宁毓承解释道。
听到宁毓承提到医,宁毓闵精神顿时一振,思索着道:“小七,你是说手上可能有虫卵,吃进肚子中会继续生长?”
“是,否则的话,肚子中的虫从何而来?”宁毓承反问道。
“世人医书上皆以为,虫是由腹中而生,并非从口入。”宁毓闵说道,他双眼一亮,“小七,照着你所言,只简单的洗干净手,就能预防很多病症!''
宁毓承说是,宁毓闵不知在想什么,陷入了沉思中,直到孩童们过来,他抬起头,温和地招呼他们坐,亲自查看过他们的手,再将吃食分给他们。
孩童们的手,瘦得像鸡爪,粗糙长了一层茧。宁毓承垂下了眼帘,没去看他们狼吞虎咽的模样。
很快,孩童们将吃食一扫而空,回去地里帮着大人干活了。宁毓承坐了一会,盯着头顶的太阳,戴上斗笠下了地。
在夕阳西下时,地里的麦穗总算收完。一行人谁都没了说话的力气,歪歪倒倒回了府。
麦穗晒在府中的校场上,翻晒比起收割麦穗要轻松百倍,宁毓承不时去翻一下。他不懂如何脱麦粒,最后是宁大翁找了府上会种地的仆从,用石碾将麦粒脱了,晒干。
晒干之后,宁毓承称了下,一亩地,收小麦一百七十七斤。宁毓华不在,他们几人疏于照顾,如果照看得精细些,估计能收成两百余斤。
想着答应了请宁毓润他们吃新麦做成的面,宁毓承与夏夫人说了声,夏嬷嬷将新麦拿去碾成面粉。他没见过,好奇跟着一道去了。
宁府有人专门春米碾面粉,屋中摆放着巨大的石磨,仆从将小麦放进石磨中,使唤驴拉着石磨,将小麦磨碎,再用细筛,一次次晒出粗糙的麦麸。磨得越细,过筛次数越多,得到的面粉越细,越白。
宁毓承问了仆从几句,再让他称了面粉与麦麸的重量。他算了下,一百斤的小麦,只能得到七十斤左右的精细白面。
穷人当然不会精细碾磨,还会加杂粮进去,与麦麸一道混着吃。面粗糙,硬邦邦,吞下去割嗓子。
宁毓承端详手掌结痂的水泡,突然不想请宁毓润他们吃新麦做的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