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薄的一张信纸,宁悟晖三言两语描述了明州府的情形。前些时日明州府遇到几十年难见的大雪,雪连着下了两天两夜,破旧房屋倒塌,极寒天气,人畜冻死伤无数。积雪半人高,行路艰难。明州府已经上书朝廷,请求朝廷赈济。
宁毓承左右翻看来信,信上并无具体日期。究竟雪从何时开始下,何时上书朝廷,明州府百姓死伤几何,明州府衙有何应对措施,信何时从明州府送往江州府等等,一无所知。
宁礼坤紧皱眉,看上去心情不大好,道:“我先前已派人让你大伯父收拾准备,明日一早便出发,赶去明州府看看具体情形。”
宁悟昭虽是长兄,但他不太通庶务,宁悟晖为官多年,估计不大乐意听从他的意见。
“祖父,不如我与二哥一起去。”宁毓承思索了下,说道。
“不可!”宁礼坤想都不想,断然拒绝。
“且不提下雪行路难,明州府如今情形究竟如何,你我皆不清楚。路上若遇到不要命的歹徒,你们就好比是羊入虎口!”
宁毓承见宁礼坤态度坚决,毫无置喙的余地,他只能作罢,道:“祖父,三叔写信来,并无让祖父帮着出主意的意思,祖父要是派大伯父过去,三叔可会听从大伯父的意见?”
宁礼坤沉默了下来,以他对宁悟晖的了解,一时回答不上来。
宁毓承觑着宁礼坤的神色,猜测道:“祖父,我猜三叔的意思,并非向祖父求助。一是写家书报信,二是为了提醒祖父,从江州府换去的种子,不一定能保住。祖父,人命关天,先要度过眼前的难关,人活着才能顾及以后的庄稼。祖父让三叔先
别管什么粮食种子,朝廷赈济肯定没那般快,明州府先将人救下来,拿出粮食,让百姓自救,以工代赈。召集江州府的粮商,运送粮食前去明州府售卖,让三叔莫要干预,让需求决定粮食价钱。”
宁礼坤看了眼宁毓承,半晌后方道:“你三叔性情冷傲,不喜管束。
冷傲,不喜管束。亦就是宁悟昭前去,宁悟晖身为明州府知府,也不会听他的意见。
“明州府不比江州府差,只人丁,面积,略微次于江州府。按理来说,明州府的常平仓不会缺粮,若开仓放粮,不至于造成大乱。”
宁礼坤起初不愿意去深想,宁毓承道了出来,他回避不了,有些话,却实在说不出口。
宁毓承并不了解宁悟晖,他却深知这个儿子的性情。宁悟晖写信回府,虽并无提到粮食种子之事,宁礼坤猜他会在朝廷未下旨赈灾的这段时日,高价出粮获利。
等别地粮商得到消息赶去,攫取一杯羹时,钱财已经到手。若朝廷追究下来,明州府再拿几个无关紧要的粮商,将罪名都推到他们头上,将其当作替死鬼。
宁礼坤深吸一口气,他没再深想下去,喃喃道:“可惜我一把老骨头,冰天雪地的天气,赶到明州府就散了架,他们还得回来给我丁忧守孝。”
宁毓承总觉着不对劲,但他对内情以及宁悟晖知之甚少,宁礼坤不打算继续说下去,便将今日前去田庄,以及前去府衙见到贺道年,自己的打算细细道来。
宁礼坤听得惊讶不已,暂时将明州府之事抛在了脑后,接过宁毓承递上来的册子翻阅,神色触动。
“小七,有人之地,才有生机。这份人丁册子很是完备。”宁礼坤主政吏部多年,眼光毒辣,何等老谋深算,一看就止不住夸赞。
尤其是各地州府用这份册子,来核计州府的田亩,以及赋税,人丁的增减等,吏部考评就变得容易,而且极难弄虚作假。
坏就坏在,极难弄虚作假。
“只难推行下去。”宁礼坤一语中的,直指关键之处。
“祖父,我晓得厉害,只宁氏自己登记。”宁毓承说道。
宁礼坤松了口气,沉吟道:“宁氏赁地给佃农,知晓其家人根基,任谁也管不着。这个容易,原来宁氏的佃农,家住何地,户主是谁,凭了几亩地,账目上皆有,你找老宁去拿,若有缺失之处,你自己去添补。”
宁毓承打算趁着下雪天气寒冷,村民都在家中,他可以走乡串户,摸清根底。
“祖父,我想告一段时日的假,将佃户人丁核计完。”
宁礼坤听到宁毓承又要告假,神色顿时一沉,道:“你天天告假,耽误了功课,读书才是要紧之事!”
“祖父,我不会耽误功课。晚上回到府中,我保证会将白日落下的功课赶上来。”宁毓承道。
除去策论文章,写得要不平平,要不是晦涩如读算学书。宁毓承其余功课都名列前茅,尤其是算学工学,他不上课也能考第一。
宁礼坤郁闷不已,科举考试最重要的便是策论文章。他亦深知强求不来,比如明明堂请来的先生,他们中好些人都很厉害,只是一到考试就傻眼,于科举仕途上一事很是无缘。甚至还有两个先生,不通世情,说话比墨线还要直,要真考中科举
出仕,反倒会得罪人而不自知,给他们招来祸事。
翌日一早,宁悟昭启程前往明州府,宁毓承觉着不放心,在出城去村子前,先去了几家粮食铺子打听。
对时局反应最迅速的,一向是商人。江州府的粮食价钱波动不算大,但比起前一段时日,明显有上涨。
只是,各家粮食铺子,摆出来的粮食,宁毓承从伙计与买粮客人的交谈中,听出明显比前些时日少。
粮食涨价并非单一的原因,首先是天灾人祸,比如打仗,洪涝旱灾雪灾等等。江州府这次的雪虽大,尚不到灾害的地步,对粮食价钱的影响不大。
其次便是临近年节的时候,除去酿酒,点心比平时需求量大,粮商在收割庄稼时囤下的粮食,会在这个时候出售换取利润,
最后就是下雪带来的影响,总体来说,百姓对灾害的抵抗能力微弱,本能惧怕,无论家中贫富,多少会存储一些粮食。
宁毓承顺道打听了盐、柴禾的价钱,以及买卖情形,得以证实了下雪天气对物价的影响。
粮食虽未大幅上涨,看来明州府的雪灾,对江州府至少没明面上的影响。
但是,粮食变少,说明粮商已经开始有动作,在眼下的时候囤积粮食,肯定是为了更丰厚的利。
除去向明州府售卖,宁毓承已经想不出别的原因。
从头到尾,宁毓承并无看到官府有任何作为。
官府不管控民生,让供需自己调节,不适用江州府的情况。
首先,官府首先该出面稳定民心,出面清扫积雪,查看可有坍塌的道路,保证粮食与柴禾,盐等冬日必须之物,能顺畅流通。
盐铁皆为官营,在当下的时节,官府应当适当调控。任何一个朝代,其实都不缺盐,存储量远大于需求量,盐却被朝廷牢牢把控,称得上囤积居奇。
只因为盐税,在各种环节中,有人能从中获取巨大利润。
常平仓的粮食,乃是朝廷以备天灾人祸不时之需,用以平抑粮价,稳定时局。
官府在这个时候就该及时平粜,除去能抑制粮价,还能稳定民心。
百姓对灾害的反应,足以体现对朝廷的信任。换做宁毓承是平民百姓,他也不会相信朝廷,只会先想方设法自保。
宁毓承从粮食铺子走出来,心情跟雪后的天空一般,灰蒙蒙。
这时,粮食铺子斜对面的小巷,走出一个男子,他身上裹着看不出颜色的旧皮裘,手踹在衣袖中,腋下夹着一个灰麻袋,嘴皮翕动着,不知念叨什么,低头朝粮食铺子方向走来。
宁毓承觉着眼熟,定睛一看,原来是许久未曾见到的宁九。上次在小李村山上,宁九的激愤与不屑,给宁毓承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后来事情太多,宁毓承将他忘在了脑后。
这时看到他,宁毓承不由得停下脚步,待宁九走近时,抬手见礼,喊了声九叔。
宁九低着头,眼珠子往上翻,瘦骨嶙峋的脸上,只剩下了眼白,令他看上去有几分狰狞。
似乎认出了宁毓承,他站直了身,冷冷说了声“不敢当”。
这下他的表情正常了些,只是仍然能看出,他整个人都紧绷着,像是拉足的弓,下一瞬便要万箭齐发。
宁九明显不想与宁毓承打交道,径直朝粮食铺子走去。宁毓承抬脚跟上,笑问道:“九叔可是来买粮食?”
“七少爷,你究竟有何事?”宁九停下来,眯起眼睛大量着宁毓承,不耐烦问道。
“我就是跟九叔打声招呼,九叔可还好?”宁毓承仍然面带笑容,回道。
宁九嘴角下撇,讥讽笑道:“我可还好,我好得很!七少爷,你倒是当心自己,要是被你祖父发现与我来往,仔细你也被逐出族。”
“九叔先去买粮食。”宁毓承笑笑道。
宁九深深看了眼宁毓承,没再多言,进了粮食铺子。没一会,他便走了出来,脸色很是不好,肩上扛着的麻袋,看上去约莫装了不到十斤左右的粮食。
宁毓承本想劝宁九多买些粮食,最终他什么都没说。
要是宁九能有钱多买粮食,他肯定不会是骂骂咧咧的模样。
宁九看到宁毓承还在,冷漠地看了他一眼,从他身边走了过去。
宁毓承招呼车夫将骡车驶来,笑着说道:“九叔住在何处,我送九叔回去。”
“你究竟有何事?”宁九皱起眉,厌烦问道。
“我想问问九叔,当年为何究竟被逐出了宁氏。”宁毓承不再卖关子,直言不讳道。
宁九愣在那里,他死死盯着宁毓承,露出嘲讽的冷笑,阴阳怪气道:“七少打听这些作甚?难道七少爷怕步了我的后尘,想要防范于未然?七少爷,你是宁侍郎的嫡长子,深受宁老太爷看重,七少爷只要不造反,宁氏肯定不会拿七少爷如何。”
“如此说来,九叔当年是造反了?”宁毓承笑问道。
宁九怔住,他久久未动,神色变得悲愤,厉声道:“你懂得什么!”
“我不懂,九叔告诉我,我就懂了。九叔,这里人多,又冷。我们找个暖和的地方说话。”
宁毓承不管宁九的反应,伸手拉住他的衣袖,“无论如何,你都是长辈,你是宁氏血脉,你可不能对着晚辈无缘无故发火。九叔要教训,也要先说明缘由,否则,九叔便是不教而诛。”
周围行人已经朝他们好奇打量,宁九肩上扛着麻袋,行动不便,只能懊恼地道:“好好好,你放开,我随着你去。”
宁毓承放开了宁九,指着前面不远处的分茶铺子,道:“九叔,我们去那里坐一坐。福山,将九叔的麻袋拿去骡车上放着,等下再给九叔。”
福山走上前,宁九哼了声,将麻袋交给了他。福山提着麻袋,宁毓承朝他使了个眼色,他提着麻袋走回了骡车。
宁九负手在后,宁毓承跟着他走进了分茶铺子。分茶铺子饭菜不算贵,寻常百姓一咬牙,偶尔也能吃上几回。
此时铺子中坐着三三两两的客人,伙计迎上前,宁毓承问道:“可有雅间?”
伙计忙道有,将他们迎向楼上雅间。茶酒博士拿来了水牌,宁毓承选了好几道铛头拿手的菜,选了一壶黄酒,一壶茶。
茶酒博士退了下去,宁九青白着脸坐在那里,冷冷训斥道:“你年纪轻轻,半晌午就开始吃酒了?还点了这般多的吃食,你能吃下多少,真真是何不食肉糜!”
宁毓承道:“九叔,我不吃酒,酒是替你要的。天气冷,吃壶煮黄酒暖身。菜我多点了几道,等下九叔让伙计送回家去。九叔出来买粮食,人不见了,总要给个消息,免得家人担心。”
宁九又愣在了那里,半晌后,他垂下了眼,不知在想着什么,嘟囔了句:“你倒是想得周全。”
伙计送了酒菜进屋,宁九身子动了动,眼神飘忽,似乎不好意思选。宁毓承替他做了决定,选了几道肉菜,白面炊饼,问了地址,给了几个赏钱,让伙计送到宁九的家中。
黄酒壶放在?水中温着,宁毓承提壶替宁九斟满,自己倒了盏茶,端起道:“九叔,请。”
宁九扬手喝完了酒,捡了块冻肉皮嚼着吃了,再连着喝了几盏酒。
宁毓承也不作声,只默默陪着吃茶。宁九的脸上,渐渐涌上红潮。
他眼神开始发虚,凑近宁毓承,神神叨叨道:“当年,真有能人造反,要是他成功,大齐人人能吃饱饭,穿暖衣,有屋容身!”
宁毓承惊讶不已,大齐难道曾有过神仙下凡,拯救天下苍生于水火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