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九提壶自斟自饮,每吃一口,便伴随着扼腕长叹。悲愤与深深的怨怼,遗憾,快要随着温热的黄酒一道喷薄而出。
“不知你可有听说过......你还小,当年的事大家都讳莫如深,为了堵住悠悠之口,朝廷官府从来不许人提,等再过上几年。”
宁九的手在案桌上一挥,嘲讽无比道:“就这般抹去了,就当此时未曾发生过。”
“我的却不知内情,九叔可能详细说说?”宁毓承的确好奇,很是诚恳问道。
宁九掀起眼皮看了眼宁毓承,欲言又止挣扎了下,终是道:“我听说你祖父很是看重你,你与府衙中的贺纨绔交好。你身为宁氏子弟,哪能真正懂得民间疾苦。不过,我看你做事还算稳重,周到,说说就说说吧,反正我已经被逐出族,你祖父总不至
于要杀了我泄愤。”
看来,宁九对宁礼坤颇为怨怼,宁毓承对此并不发表看法,只做出聆听状。
“他本是江州府辖下山阴县平水乡人,山阴县还算富裕,平水乡却多山地,偏僻贫瘠。家中十余口人,共有两亩山地,两亩薄田。辛苦劳作一年,大半年都得吃豆子,野菜。山都被挖得光秃秃,好些地方草木不生。整个乡就只有三五个识字之
人,一间快要倒塌的私塾。那年干旱,山上的草木被晒死,地里的庄稼也没了收成。倒了夏收时,官府还要催收夏税。家中仅有的一点粮食,都被凶神恶撒的差役帮闲抢走。他饿得快死了,被神仙搭救活了过来,神仙还教了他读书识字。”
宁九脸上的红意变成了青紫,激动得不能自己,自顾自道:“这是老天都看不过眼,要惩恶扬善了!”
宁毓承惊讶了下,他似乎想到了什么,依旧不动声色听着。
“他出口成章,会吟诗作对,文思泉涌。乡贤看中他的才情,举荐他到了府学读书。我便是那时结实了他,不过,他看不上我,我们算是泛泛之交。”
宁九脸上的激动褪去,神色很是怅然,道:“翌年秋日,快要秋收时,平水乡大雨倾盆,山石垮塌,村中房舍,大半被埋入泥浆中。庄稼亦毁损大半,村民没了活路。当年江州府的粮食收成皆平平,官府非但不管,还到处强行征收秋税。入秋后
天气一日冷过一日,吃不饱,穿不暖,居无屋,民不聊生。
“然后,他便带头造反了。”宁毓承并非询问,而是陈述。
“难道,他不该反?苍天已死,黄天当立,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宁九重新激动起来,神色几近狰狞道。
宁毓承没指出宁九本身也属于王侯将相的一类,他已大致知晓了整个事件。
天灾人祸下的农民起事,在史书上屡见不鲜,前朝大齐亦是如此,在王朝记录的鼎盛时期,亦经常发生。不过起事成不了气候,很快就被平息了。估计平水那位神仙子弟,也一样如此。
宁毓承问道:“这次起事,规模有多大,死伤几何?”
“山阴县,邻近的余县,皆有百姓响应。义军攻进山阴县县城,杀富绅,开仓放粮。平水军纪律严明,只杀为富不仁的富绅,均分田地,百姓不纳粮,只要跟着平水军,皆能吃香喝辣。”
宁九嗤笑一声,道:“打仗哪能没有死伤,反正都是饿死,拼死一搏,待成大事,何愁富贵前途。”
他的神色向往,急切地道:“人人可以读书识字,打倒土豪劣绅,骑在百姓头上作威作福的狗官,均分田地,百姓安居乐业!”
“嗯,听上去很美好。”宁毓承附和了句。
宁九撇了眼宁毓承,冷笑道:“可惜,人心险恶,那些养不活的狗,给一点好处,就将他出卖了。’
他哽咽了下,眼圈渐渐泛红,“叛徒将他乱刀砍死,连着他的家人也没放过,割下他的人头,前去官府投诚领赏金。”
说到这里,宁九说不下去了,他再倒了盏酒,扬首喝下,长长地,痛苦地喘息。
“当年奉命镇压的,便是你祖父!”
宁毓承愣了下,问道:“祖父如何做的?”
“你祖父调来了粮食种子,分给了他们耕种,减免了欠下的赋税,只诛首恶,其余平水军,自回乡耕种,既往不咎。”
宁九冷笑,讥讽道:“真是一出收买人心的好手段!”
宁毓承沉吟了下,问道:“九叔当年做了哪些事,当年可算首恶?”
宁九盯着宁毓承,脸又逐渐涨红,难堪地道:“我没用,什么忙都没能帮上。老大将我绑起来,把我的腿打断,我动弹不得,只能在家养伤。老大只听你祖父的话,这件事,肯定也是受了你祖父的指使。你祖父辞官归乡,我被逐出了族。”
宁毓承莫名想笑,但他忍住了,耐着性子问了最先的问题:“九叔,究竟有多少的伤亡,你应当知晓大致的数。在活不下去的时候,是可以拼杀一场。在有口饭吃,能安稳度日的时候,人会做如何的选择,无需我说,九叔已经看到了。富贵荣华
是很诱人,只可惜,富贵荣华不好得,厮杀下来,最终只有那么几人能活到那一日。活到最后的人,变成新王侯将相。
宁九紧拽着酒盏,低头一言不发。
宁毓承料想他也想到了这一点,委婉地道:“九叔,文人士子讲究的是忠孝,仁义礼智信。底下的穷人,有自己的生存规则。在九叔看来,文人士子的礼仪,是虚伪,是欺凌底层穷人的手段而已。而穷人的生存规则,与之相比起来,究竟如何
呢?"
宁九怔怔望着宁毓承,许久都说不出话来。
平水军攻进山阴县,虽说有令在先,实则照样奸淫掳掠,不仅仅是富绅,家境稍微宽裕一点的百姓,皆没能幸免。
最后,他们遵从自己的生存规则,为了蝇头小利,毫不犹豫将手上的刀,挥向了领着他们进城的人。
脱去礼仪的遮掩,人人都变成了厉鬼。
宁九头开始疼起来,神色茫然而痛苦:“只是,他们实在太苦了,你让他们该如何办,如何办?读书人当以天下为己任,七少爷,读书又是为何用?”
“的却如此,但这是眼下解决不了的问题,也是千古的难题。人人均田,不纳粮,的确是想象中的美好世界。”
宁毓承叹了口气,断然道:“可惜,不能。”
宁九失神看着宁毓承,“不能,为何?”
“以眼下的大齐,或者改朝换代,一样不行。平水军打下山阴县,山阴县县衙根本没有钱粮,常平仓在府城。常平仓的粮食,是为了稳定粮食价钱,以及赈济,遇到打仗时征调所用。百姓不纳粮,朝廷就要自行购入。如果种地能赚钱,真正底层
的穷人,连种地都轮不到他们。另,商税能得的钱财,能支持朝廷的开支,也捉襟见肘。朝廷若失去效用,撕去所有的礼仪,律法,道德,世道便变成了真正的弱肉强食,杀戮,血腥,混乱而无序,暗无天日。"
其实宁九,那位神仙子弟的想法,历史上早有先例。那位神仙子弟,宁毓承猜测,他们应当同样来自后世。他想着的是称王称霸,所提出的口号,后世的人都熟悉不过,后世关于历史的记录中,随处可见。
社会以及制度的发展,必须遵循生产力的发展。民主需要有全民共识,需要提高全民的意识,一同去拥护。
吃饱饭都难,何来的人人都能读书。用强权建立的民主,就是昙花一现,很快便会倒退回去。这在后世的世界中,已经有好些现成的例子去证明。
宁毓承不愿多言,思索了下,直言道:“九叔,你现在的日子,应当比较困难。”
“我自己有手有脚,可以赚得一口嚼用。”宁九变得窘迫,懊恼地道。
宁毓承诚恳地道:“我知道九叔是自食其力,并无嘲笑九叔之意。九叔,我是晚辈,如有冒犯之处,你直接教训就是。九叔,为了大家,也为了小家,九叔值得敬重,只九叔别一味责备自己,伤人伤身。九叔真要做些事,让家人过得好一些,儿
女长成有用之才,他们,是大齐的希望。”
宁九想起妻儿,嘴里泛起了苦涩,酒气上涌,冲得他的鼻子酸涩难当。
他说不出妻儿本该如宁毓承一样,享受着锦衣玉食的日子,而非跟着他受苦。
千言万语,终究化为一句自责:“我对不住他们,让他们受苦了。”
宁毓承劝道:“九叔,他们可以去明明堂读书。九叔与祖父之间谁对谁错,都早已成为过往云烟,九叔就当作是姓宁的寻常人,儿女也可以考明明堂。九叔何苦为了那口气,将他们也牵扯了进去。
宁九僵在了那里,宁毓承言尽于此,道:“算学工学班,三姐姐退了出来后,又陆续离开了两三个学不下去的学生。他们若有兴趣,以及这方面的本事,可以让他们去考一下试试。”
明明堂的算学工学班,学的并非诗书文章,而是算学,水利,天文等方面的学问。除去不收束?,笔墨纸砚书本都由明明堂出,学堂还有饭食,热汤。
不过,宁九一时难以决断,犹豫着没有作声。
宁毓承不再多劝,宁礼坤那边估计还有一通脾气要发,时辰不早,他只能赶着去最近的李家村了。
饭毕离开分茶铺子,福山领着车夫赶了骡车过来,宁九吃多了酒,外面天气寒冷,宁毓承坚持送了他回家。
宁九住在城北的藕荷巷,这里比大杂院好上一些,虽只有三间正屋,至少是独门独院。
福山将宁九的麻袋提到手中送他进门,他看到明显比先前沉重的麻袋,不由得呆楞了下。
虽离开了宁氏一族多年,他心中的怨恨却不减。对着宁毓承,他又着实恨不起来,一时情绪有些复杂,恼羞成怒道:“七少爷,几斤粮食,我还是买得起。你既然自称晚辈,让你一再破费,我这张老脸,着实没出搁。”
“九叔,明州府遭受了雪灾,江州府的粮食在涨价。现在家中存上一些粮食,总不是坏事。”
宁毓承婉言提醒,便不再多说,与宁九见礼道别:“九叔,我还有事,就先走了。”
骡车驶离,麻袋沉重,宁九很快就提得手酸,手背冷得针刺般疼,手心却滚烫。
酒发散开,宁九双眼开始变得朦胧,心头始终蒙着的那层雾霭,却仿佛一下散开,变得豁然开朗。
他没有错,平水军也没错,宁礼坤,甚至朝廷都没有错。
错就错在,当下的世道,处处不行。
仓禀实而知礼节,吃不饱饭,穿不暖衣,任何一个王朝,都只是前朝的轮回。
因着他,儿子考不了科举,女儿结不了好亲。除去除去科举,嫁人,还有别的路可走。
虽说不一定能成,无需血流成河,为何不去试一试?
宁九心潮澎湃,胸口剧烈起伏,一个急转身,脚步匆匆进了门。
宁毓城赶到小李村,核计到傍晚,只核计出了三五户的人丁。
佃户除去不解,对着生辰八字很是重视,又怕因为人丁会多缴赋税,服徭役,下意识防备忌惮。
宁毓承要耐心解释,不需要得知他们的生辰八字,只要正确的年月日。核计人丁对他们的赋税,徭役并不相干。所幸他前面来收过夏税秋税,佃户对他心存感激,总算肯开口告诉他。
可惜,佃户对他们的生辰,也有些云里雾里,尤其是出生时便算一岁,究竟哪一年,他们也说不大清楚。
宁毓承连着忙了两天,终于登记完了小李村。他准备再去一次府衙,将他核计的数,与府衙的户帖比对一下,看看双方的出入。
这天早上他出了门,前去官学找贺禄,经过粮食铺子前,发现那里排起了长队。
宁毓承心中顿时一咯噔,赶紧让车夫停车,他跳下车,上前询问道:“老伯,粮食铺子怎地这般多人?”
冷得缩着脖子的老汉,不满地道:“米面这两天涨价得厉害,铺子伙计说,要是嫌贵不买,指不定就没了,明朝还会更贵。这鬼天气,真是让人活不下去了!”
宁悟昭前去明州府,不知他现在到了何处,还未有消息送回来。
宁毓承见到眼下的情形,粮食铺子敢大张旗鼓涨价,估摸着明州府那边的灾情,比他想象中的还要严重。
要是江州府官府反应不及时,按照眼下的情形,会被波及牵扯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