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平仓的陈粮全部放出,粮食铺子的粮价趋于平稳,粮商拉着粮食从江州府出发,赶往明州府。
宁礼坤急送了消息回来,一切平安。
算着时日,这时宁礼坤应当快到了明州府境内。宁毓承松了口气,江州府的粮食送过去,有宁立坤坐镇明州,他就无需担心了。
至于方通判,都是场面上人,与贺道年像是无事发生,与马老太爷他们,同样说着客套的官话。
至于方士才,方通判从头到尾未曾过问,好像他出了远门一样。
这两天又下了一场雪,江州府的雪夹着雨,雪不会积太厚,不过一两天便化了。
雪化之后,除去脏污泥泞,还湿哒哒。不生火取暖的话,人像是住在冰冷潮湿的洞穴中,难受至极。
柴禾炭的价钱,悄然上涨。幸好粮食比较稳定,百姓才不至于太难过。
宁毓承深居简出,平时除会去街头走一圈,便留在松华院读书。
他并未去管柴禾炭的价钱,只是时刻关注。
柴禾是卖柴的人从山上去砍,再送进城卖。进城卖柴,要向市坊付钱,也就是税。
打柴卖柴都是在乡下的百姓,冬日闲暇时赚几个辛苦钱填补家用。天气越不好,打柴越不容易。卖炭翁也一样,烧炭要日夜守着,烧炭人头脸上的灰,融进了脸上的沟壑中,一辈子都洗不干净。烧炭对人身体还有最致命的一点,就是对肺的影
响。
他们都活不长。
柴禾与炭的价钱,一日比一日贵,所幸不算太过份,咬一咬牙,还是能买上一些。
何况天气并非一成不变,雪后没两天就出了太阳,冷归冷,总算在午间太阳最大时,晒一晒衣衫被褥,不至于太难熬。
不过,宁毓承对此很是奇怪,直觉后面有事发生。
当一样东西有利可图时,哪怕是臭不可闻的屎尿,也有无数人从中攫取利润。
比如江州府卖柴卖炭之人,都是穷困的百姓,他们无权无势,江州府的地痞无赖,竟然没有在这上面动心思。
这天,宁毓承的马车经过丰收粮食铺,赵丰年恰从里面出来,他脸上对面笑迎上前,道:“七郎打算去何处?”
宁毓承从车窗探出头,看着赵丰年比太阳还要热情的笑,道:“我准备回府去读书。”
赵丰年眼珠一转,望了望天,道:“早间送了些冬笋到分茶铺子,我让人留着,用来煮咸肉,最是美味不过。时辰不早,七郎不若一道前去,待饭后再回府?”
最近赵丰年马老太爷他们热情得很,宁府什么都不缺,他们会送些稀奇新鲜的吃食来。夏夫人知道宁毓承与他们经常打交道,于是全部收了下来,待冬至时,再准备一份丰厚的回礼还回去。
宁毓承一看赵丰年的反应,便知道他有事要说。赵氏分茶铺子的吃食不便宜,比起江州府最贵的会丰楼却差远了,于是笑道:“多谢三爷,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三爷上车吧,我们一道过去。”
赵丰年高兴地让小厮驾车跟在后面,他上了宁毓承的马车。车内温暖,赵丰年舒服地叹了口气,敞开了自己的皮裘大氅,道:“外面真是冷啊!”
宁毓承望着赵丰年的皮裘,问道:“三爷怎地没做皮子买卖?”
“我的本事不足,哪能什么买卖都沾一份。”
赵丰年虽嘴上谦虚,到底有些不甘,道:“七郎不是外人,我也就不瞒着了。皮子不是人人穿得起,最好的皮子,在寒冷之地,比如北边的吉州府,西北的甘州府也不错。江州府离这两地来回近万里,这一路的行税收起来,皮子就变成了天价。
就是再有钱的人家,买上几张上好的皮子,做成皮装穿,只换衬,不换里,一件皮能穿十余年都不会坏。辛辛苦苦在路上折腾近半年,指不定会遇到什么倒霉事,说不定连命都没了。老天爷又没人能算得准,要是回到江州府,遇上天气暖和,皮
子不好卖,非但赚不了钱,连棺材本都折了进去。”
宁毓承听出了两点,一是路上官府吃拿得厉害,税收太高。二是路途遥远,危险太大。
“倒也是,做富人的买卖能赚钱,穷人没钱,难以赚到,油盐酱醋茶,能赚到的都是有本事之人。”宁毓承笑着道。
盐茶都是官营,每年放茶引盐引。茶穷人买得少,江州府产茶,农户会在房前屋后种上两颗茶树,也不拘茶好茶坏,有点味道就行。
盐是一本万利,可惜并非人人都能做。其实,只要是能赚钱的行当,都有人盯着,寻常人开间小铺子,休想能赚到大钱,捡些吃剩的碎渣罢了。
无论是营商环境,还是来往方便,大齐都不具备。
宁毓承这时脑中不由得想到,宁礼坤他们前去江州府之行。
江州府府城与明州府府城之间的距离,约莫在九百里。
宁毓承问过宁礼坤,要是天气好,顺当的话,经官道行走,最多六天就能到。
算下来,马车一天行驶的路程,在一百五十里左右。行走得如此慢,除去马负重行驶,在路上必须歇息,还与路不平有关。
江洲府的官道,宁毓承走过了几次,离府城越远,官道越烂。
这是无法避免之事,官道都是石头泥土修筑,遇到下大雨,泥土被冲走乃是常事。官员都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除非有朝廷的大官下来,会征用民夫去修补。
至于官道颠簸不平,官府只当没看到。行路难,路不好走,有两重意思,道路本身的不好走,官府的关卡不好过。
“都是为了朝廷国库。”赵丰年笑着说道,他的笑容,讥讽,又意味深长。
宁毓承没有做声,他清楚赵丰年话中的意思。
国库穷,天子都是做垄断买卖,内帑私库却从未穷过。
分茶铺子到了,两人下了车,进了楼上雅间。掌柜亲自前来招呼,赵丰年道:“冬笋煮咸肉,其余的,你让铛头用心做几道拿手菜。”
掌柜应下,让茶水博士下去传话,亲自奉上茶水后退了出去。
赵丰年抿了一口茶,见宁毓承捧着茶盏没动,眉头皱起,道:“铺子的茶不好,七郎你若吃不习惯,别与我客气,放着就是。
宁毓承笑道:“我是不渴,捧着暖暖手,并非嫌弃茶水不好。”
赵丰年眉头展开,笑道:“七郎随和,不像阿盛,挑嘴得很。”
说到赵春盛,赵丰年开始犯愁:“唉,我将阿盛宠坏了,他阿娘也宠。我就怕他以后没出息,将家产挥霍一空,赵氏败在他手。要是他能跟着七郎,学到七郎的三分本事,我就能放心了。”
宁毓承道:“三爷言重了,阿盛有阿盛的福气,他读书上也不算差,以后考个功名在身,赵氏的家产就败不了。”
“有福气还不算,阿盛的福气,怎能与七郎相比。”赵丰年嘿嘿讪笑,问道:“七郎当时,是如何知道老太爷会有事,方通判会拉找我?”
宁毓承笑而不语,要尽快做出判断,反应,说简单也简单,说难,也难。
首先,马老太爷的铺子被封,方通判却让人来请赵丰年。两人是翁婿,宁毓承不会以为,方通判是想要借着查马氏,而去勒索赵氏。
既然不是勒索,在当时的情形下,更不会是找赵丰年去说闲话。
马氏赵氏陆氏等几家粮商,最大的便是马氏赵氏。马氏被查,在蛊惑了赵氏,其他几家便成不了气候。
宁毓承本无需将赵丰年带在身边,马氏的金山银山太让人心动,他不会拿钱财去试探人心,敢保证赵丰年不会动心。
且方通判的态度已经非常明确,打算强硬到底。当时的局面是,并非马老太爷他们与方通判斗,而是权势的交锋。
宁毓承不禁问自己,他若是方通判,会如何做。
打蛇打七寸,瓦解对方的权势。
方通判罢免不了宁氏一众的官,惟有丁忧一事,能让宁氏几人交出手上的实权。
方通判管着江州府的地痞无赖,他才是江州府地皮无赖真正的老大。总有亡命之徒不怕死,宁礼坤前往明州府,简直堪称天时地利人和。
宁毓承如今回想起来,?心有余悸。宁礼坤要是出事,不但是宁氏会陷入麻烦,江州府估计现在也乱了起来。
赵丰年见宁毓承不做声,他干笑一声,品了口酒,自顾自说道:“我就想着阿盛能老老实实读书,以后考个功名,我有自知之明,阿盛德才都不配,不敢想要他入朝拜相,做个小官,不惹事,平安顺遂一世就行。不然,你看那方士才,唉,惹出
这般大的祸事。”
宁毓承心神微动,笑着没有说话。这时掌柜领着伙计送了酒菜进屋,赵丰年便没再说下去。他知道宁毓承不吃酒,提壶替自己斟了一杯,让掌柜将酒壶拿了下去。
赵丰年举杯笑着道:“我也不多吃,过个嘴瘾。”
宁毓承举起茶盏,以茶代酒与赵丰年碰杯。放下茶盏,尝了口冬笋煮咸肉,滋味果真鲜美,他赞道:“三爷铺子的铛头手艺很不错。”
赵丰年听得高兴,叫来掌柜,让他赏铛头一贯钱。
“冬笋咸肉寻常,就吃个鲜美。哪怕如此,有些铛头还是做不好,不是咸了,就是笋涩口。这道菜连七郎都喜欢,做菜用了心,当赏!”
宁毓承并非饕餮,只是出于礼节夸赞一声。赵丰年亦吃惯了山珍海味,他赏铛头,就好比是请客吃饭时,主家为了宾客满意,叫了唱曲的在旁边唱曲助兴。
看来赵丰年先前也并非与他偶遇,是特意等着他。宁毓承吃着饭,也不多问,等着赵丰年开口。
一杯酒只吃了小半,赵丰年就忍不住了,低声道:“七郎可知,吉刀疤死了?”
吉刀疤是方士才身边最得力的狗腿,宁毓承倒不知此事,他惊讶了下,问道:“是横死还是病死?”
“横死。”赵丰年说道,心想与聪明人说话就是爽快,无需说得太透,只起个头,对方就能领悟透。
吉刀疤是江州府帮派老大,他会横死,肯定是方通判的手笔。
方士才的脏事,即方通判的脏事,都经由吉刀疤之手,他知道得太多,只有死路一条。
赵丰年道:“吉刀疤这个人,喜欢钱财,从不信鬼神,让人断子绝孙,撅人祖坟的事都没少干。他极为顾家。不好女色,连个通房小妾都没有,只有发妻一人。发妻给他生了两儿两女,两个儿子都送到了官学读书。前日,两个儿子都从官学退了
学,说要与家人一道回乡去探亲。吉刀疤是青州府人,父母早亡,家里穷得叮当响,自小偷鸡摸狗,靠着一身不要命的狠劲,在江州府闯出了名堂,老家哪还有什么亲。今朝城门一开,吉刀疤的妻儿坐着一辆骡车出了城,离开了江州府。听说吉刀
疤的宅子,路过都能闻到香烛纸钱味。
看来,吉刀疤是用自己的命,换了妻儿的平安。
宁毓承见赵丰年神色担忧,未曾做声,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昨日夜里,与方士才走得最近的李癞子,毛黑狗等八个地痞,被高捕头找个理由抓进了大牢。我估摸着,审个几天,他们便会在牢中畏罪自尽。”
命案发生,必须上报大理寺刑部。这几人在江州府无恶不作,卷宗可以写成一本书。
方通判担有教化不力之责,因着替当地百姓伸冤除害,两两相抵,免除责罚,还能除掉握住他把柄的心腹大患。
宁毓承恍然了悟,怪不得没人去与卖炭与柴禾的争利,也未被狠狠敲诈勒索。
只是,此事应当没这般简单,宁毓承眉头微微皱起,想着其中的关窍。
方通判应该早就开始动手,地痞无赖们无暇顾忌钱,都在想着如何保命。
赵丰年忧心忡忡道:“七郎,我们将方通判得罪了。现今看来,仿佛无事发生。我与岳丈他们都放心不下,要是方通报复.......七郎不是外人,我也不瞒着掖着,官府要真来查,做买卖的,哪能经得起细查,真查?七郎,你给我透个底。七郎
可打算放过方通判?"
明州府的事态尚未平息,且方通判是官,要拿他如何,宁毓承说了不算,得等宁礼坤回来再商议。
宁毓承想了下,还是没模棱两可回答,他平静地道:“我不知道。不过,我猜,此事就这么过去了。”
赵丰年愣住,待慢慢反应过来,惟有苦笑。
哪怕杀人放火贪赃枉法,有几个官员会被惩处。宁礼乾当年在陇南为官时,百姓死伤无数,他也只是被罢了官。
且常平仓放粮一事,毕竟没得朝廷允许,宁氏与贺道年都脱不了干系。
方通判手段狠厉,宁氏可能不怕他,贺道年却有顾忌,他定怕再起波澜,恨不得这件事,就这般悄无声息过去了。
赵丰年脸色白了白,小声问道:“七郎可以为,吉刀把他们.......贺知府也有份?”
“三爷以为呢?”宁毓承不答,微笑着反问道。
赵丰年怔在那里,旋即想到,贺道年才是江州府最大的官,方通判再凶狠,也避不开他杀人。
宁毓承缓缓道:“朝廷有规定,地方州府发生命案,非病逝等死亡等,一旦超过三人,必须向朝廷禀报。涉及到刑案,断砍头等死刑,都要上报朝廷,经由大理寺,刑部核实。”
赵丰年开始听得有些糊涂,不过他脑子灵光,瞬间明白过来。
几个地痞无赖,杀了将尸首一埋,他们本就犯了事,家人上告无门,哪用大张旗鼓抓进大牢。
要是他们死在牢中,官府必须向朝廷禀报,让大理寺刑部核案,多此一举,要真查出来个子丑丁卯,说不定还会引火烧身。
除非,方通判与贺道年彼此不信任对方,互相想留把柄在手。
八个地痞无赖,肯定不会都同时畏罪自尽,会以各种方式死掉。
哪怕这几人再穷凶极恶,要是不经大理寺刑部核实而判他们死罪,动用私刑,便是骇人听闻的杀戮了。
若被朝廷查实,至少会落得一个贬谪。
赵丰年盯着宁毓承,神色不受控制变换不停。
宁毓承不再说话,舀了鱼汤,斯斯文文喝起了汤。
既然赵丰年担心方通判报复,宁氏也不能事事都替他们抗下来。
要抗,他们必须付出相应的代价。
春天青黄不接,路也该修修了,缺钱缺粮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