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毓闵屏声静气紧盯了过来,宁毓承沉吟片刻,将信递了过去。
瞒也瞒不过,省得宁毓闵胡思乱想,还不如告诉他。
“二哥,祖父是在说气话,你别想太多。”宁毓承勉强宽慰道。
宁毓闵看完信,脸色煞白。一手抓着信,一手死死握住椅子扶手。他太过用力,手背的青筋几乎崩开,泛红的双眼,此时变得通红,愤怒又悲伤。
“十户半空。我从未见过祖父发这般大的火。”宁毓闵声音颤抖起来,短短的几个字,足以道尽明州府的凄惨。
宁毓承当然看到了这句话,史书上皆是如此,无论是打仗,还是天灾人祸,对百姓的死伤皆一笔带过,只会留下对帝王将相的颂歌。
“不行,我要亲自去一趟,亲眼看看,明州府是何种光景。”宁毓闵蹭一下站了起来,将信朝书案上一扔,朝外走去。
“二哥。”宁毓承赶忙追上前,宁毓闵脑中乱哄哄,头也不回朝前走。
“二哥,你先冷静一下。”宁毓承拉住了宁毓闵衣袖,让他终于停下了脚步。
宁毓闵转头盯着宁毓承,他几乎快要哭出来,悲愤地道:“小七,你放开我。我必须去一趟,亲眼看看阿爹造下的涅。”
宁毓承并不提宁毓闵冲动前往明州府,路上如何危险,去了又能如何。他先稳定宁毓闵的情绪,诚恳劝道:“现在二哥在气头上,先别做决定,等二哥心平气和了,如果还想去明州府,我再安排人送二哥去。”
“小七,我如何能心安。”宁毓闵终于没再急着离开,颓丧地垂下了头。
宁毓承想了下,道:“二哥,我带你去一个地方,你先坐一会,我去安排一下。”
宁毓闵回到书房坐下,看着窗外怔怔出神。宁毓程叫来福山吩咐了几句后回屋,见宁毓闵神情低落,也没打扰他,放轻手脚收拾好功课。
没一会,福山准备好了吃食酒水,宁毓承与宁毓闵坐上马车离开宁府。
天已经黑下来,弯月在云层中穿梭,清辉洒下来像是白霜,呼吸带着白气。街头巷尾难见行人,起初还能看到铺子宅邸透出来的光,随着马车往前行驶,屋子矗立在幽暗中,荒芜得仿佛是进了鬼城。
起初宁毓闵太难受,顾不上宁毓承要带他去何处。听到四周只有车轮滚滚向前,安静得让人心慌,他不禁将车窗打开了一条缝,问道:“小七,这是何处?”
马车停了下来,宁毓承说到你到了,起身下了马车。宁毓闵跟着他下车,转头张望,借着月色看去,小巷破旧,福山上前敲了几下破烂的木门。
没一会,门内传来了脚步声,脚步声到了门前,福山忙在外报了家门,门一下拉开了。
“郑郎君,打扰了。这是我二哥。”宁毓承微笑着打招呼,介绍了宁毓闵。
郑浒水一愣,惊喜地说着不打扰不打扰,俯身施礼下去,不动声色打量着站在一旁的宁毓闵,侧身请他们进了院子。
“屋内黑,我先去点灯。”郑浒水忙加快脚步,朝正屋走去。福山提着食盒酒水,快步跟了上前。
小院破旧,三间正屋两间厢房。屋子黑暗,等郑浒水进了屋后,才亮起了微弱的光。
郑浒水转身迎了出来,请宁毓承宁毓闵进屋,高兴地道:“七少爷来,还带了这般多的吃食,我有口福了。”
“不请自来,叨扰到主人,怎能空着手。”宁毓承笑道,顺便对站在那里无所适从的宁毓闵道:“二哥坐。”
宁毓闵见宁毓承在凳子上坐了,便挨着他坐了下来。郑浒水忙个不停,不知从何处提来小炉陶罐,生火煮起了茶:“七少爷放心,你让我别出门,我一直在家中,一步都没出去过。”
宁毓承笑道:“我相信郑郎君是有分寸之人,不会乱来。”他将凳子搬到小炉边,伸出手去烤火。宁毓闵也学着他,将凳子搬过去靠近小炉,方感到了几分热气。
郑浒水忙完之后,搬了个矮凳,围着他们坐了下来。福山将吃食从食盒中拿了些出来摆在矮案上,合上盖子,道:“小的去送给九郎家。”
宁毓闵愣了下,转头对宁毓承道:“九郎......,可是宁九九叔?”
宁毓承道:“是,九叔与郑郎君常郎君是邻居,还有个郑大郎君是郑郎君的亲兄长,他与九叔一道去了明州府。”
郑浒山常宝宁九去明州府之事,宁毓闵并不知晓,他一下愣在了那里。
算上最先前往明州府的宁悟昭,前后共有三批人马,赶去了明州府。
看宁毓承与郑浒水两人熟络,宁九他们定也是前去帮忙。若他们都办不好的事,他前去也于事无补。
“郑郎君,你拿些去给伯母,我们边吃边说。酒你自己吃,我不喝。”宁毓承说着,看向宁毓闵问道:“二哥,你可要吃酒?”
宁毓闵心烦意乱,吃酒正好一醉方休,点点头道:“我吃一杯。”
酒菜是宁毓承带来,郑浒水虽想着阿娘,到底不好直接拿。没曾想,宁毓承已经考虑到,郑浒水暗自感慨不已,与宁毓承打交道,真是舒服又自在。
郑浒水给宁毓闵斟了酒,他捡了两只羊肉包子,几片白切羊肉与卤肉,送去给天黑就上床歇下的郑母。
与郑母说了两句之后,郑浒水就回来了,见宁毓承宁毓闵还在等他,忙端起了酒盏。
只茶水?未沸腾,宁毓承还空着手,郑浒水正在尴尬中,宁毓承拿了只包子,道:“我吃饭,你们两人吃酒,不用管我。”
郑浒水与宁毓闵互相吃起了酒,两杯过后,宁毓闵见郑浒水虽衣着寒酸,举止倒落落大方,颇有些江湖儿郎的磊落豪气,不由得好奇问道:“不知郑郎君平时都做何活计?”
“我读过几天书,跟大哥一样,除去抄书,帮着不识字之人写信,写些唱词戏文为生,”
郑浒水也不隐瞒,解释道:“都是些上不得台面的淫诗艳曲,图个乐。”
宁毓承只微笑听着,宁毓闵却很惊讶:“能写淫诗艳曲,也要通笔墨才行。郑郎君怎地没去考功名?”
“考不中。”郑浒水干脆利落说道,神色坦然,不见半点遗憾。
“策论文章写不好…………………并非写不好,是我不想写,我觉着写下那些荒唐言,愧对列祖列宗。那些官员,笔下写着花团锦簇的锦绣文章,做的却是鸡鸣狗盗之事。”
郑浒山说到兴头上,言辞愈发辛辣:“读着圣人书,干着腌?事。偏生宁大哥一直想不通,为那平水军成日郁郁寡欢。那平水军有什么好,抢夺了江山,难道还能让穷人过上好日子,还能让官员不欺压百姓?王侯将相,都不是好东西!那平水军
领头者,他也只想做王侯将相罢了!”
宁毓闵默默听着,想着宁悟晖,来郑家路上所见,在冰冷黑暗中,不见光亮的宅子。他心头仿佛被压了快巨石,沉甸甸,连气头透不过来,勉强道:“郑郎君高见。”
郑浒水见宁毓闵脸色不大好,心道自己又多嘴了。他忙看向宁毓承,见他面色寻常,自己提罐倒茶,不禁舒了口气。
他对宁毓承有好感,对宁毓闵则不以为然了。他去过明州府,宁悟晖在明州府做知府,面善心黑,也是个狗官。
狗官的儿子,看在宁毓承的面子上,郑浒水以礼相待,又未曾点名道姓骂。宁毓闵要是觉着不舒服,是他自己心虚。
虽是这般想,郑浒水抿着酒,未再继续痛骂下去。
宁毓闵缓了缓情绪,道:“郑郎君别见外,我是真心以为,郑郎君是洒脱豪迈之人,看得比我透彻。”
郑浒水见宁毓闵真心实意,对他的那点成见,也就散了去,关心问道:“二少爷可是有烦心事?”
事关宁悟晖,宁毓闵岂能随意往外说,他摇摇头,道:“我没事,来来来,郑郎君,我们吃酒。”
郑浒水便不再多问,陪着宁毓闵吃起了酒。一小坛酒,很快见了底,郑浒水也不贪杯,放下酒盏吃起了茶水。
宁毓闵却喝得不尽兴,对宁毓承道:“小七,你怎地不多带一坛来?”
宁毓承道:“二哥明朝要去上学,吃醉了,当心头疼,早上起不来。”
“唉!”宁毓闵嘟囔了句,放下了酒盏。
既然要上学,前去明州府之事,宁毓闵也就略过了不再提。
时辰不早,宁毓承叫上宁毓闵,告辞回宁府。
郑浒水也不挽留,将两人送到院外。宁毓闵先上了马车,宁毓承小声与他说了几句话。
“狗东西。”郑浒水狰狞着咒骂,道:“七少爷放心,江州城的宵小我都清楚,我会亲自盯着。”
“那就拜托郑郎君了。”宁毓承再摸出约莫二两碎银,放到郑浒水手中:“我先走了。”
郑浒水也没推辞,收起碎银,目送着宁毓承的马车驶远看不见,谨慎看过周围动静,方转身回院子。
明州府。
宁悟昭宁悟晖接到宁礼坤到来的消息,兄弟俩一起出城迎接。到了城外驿道凉亭,两人从马车上下来,也不说话,各自站在了一侧。
宁悟晖袖着手,宁悟昭则转头四顾。这条官道平时人来车往,现在只有衣不蔽体的几人,互相搀扶着,走在雪化后冰冷的泥泞中。
宁悟昭看得起了恻隐之心,他摸了一把大钱,交给贴身小厮,吩咐道:“你去分给他们,让他们去买些吃食。”
小厮接过钱跑了过去,宁悟晖冷笑道:“大哥真是心善,你这一给钱,那些乞儿闻风而动,全部涌到驿道处来,到时过往的车马,还不得被他们给生吞活剥了。”
“他们是百姓,不是乞儿!”宁悟昭懊恼不已,难得发了火。
自从到明州府后,宁悟昭就天天生气。宁悟晖对他的劝说,只当做耳边风,一意孤行,不许灾民离乡,更不许他们进城。
外地,尤其是江州府前来粮商所带的粮食,被府衙以查好坏的名义,扣在客栈,基本上没动。
“大哥,他们是明州府就是百姓,也是明州府的百姓。”宁悟晖淡淡道。
既然是明州府的百姓,当然由宁悟昭来管,宁悟晖并非明州府的官员,哪有他说话的道理!
宁悟晖亦恼火,他已经主政一方,宁礼坤却还是当他是三岁稚儿,派了宁悟昭来劝诫。
天灾也非他能预料控制,早已写了急信送往朝廷,请求朝廷赈济。朝廷迟迟不决,他又能如何!
前段时日,宁府分了分产不分家。宁悟晖接到江夫人写来的信时,先是震惊,后来很快便想通了。
既然三房分了家产,以后他的俸禄,除去年节时的孝顺,便可自己留着,不再上交到公中。
崔老夫人从头到尾都不待见他这个庶子,他自会为三房多做打算。
车马已经到了眼前,宁毓晖来不及多想,赶紧走出凉亭,站在路边等候。
宁悟昭紧随其后走上前等着,队伍最前的骡车到了,他看到赶车的人似乎有些眼熟,赶忙定睛一看,惊诧地瞪大了眼。
宁九握着缰绳,朝他抬了抬手,骡车不停朝前驶去。宁礼坤的马车也到了,他打开车窗,对两人道:“回去再说。老三,后面是粮商运粮的车,你直接放行,不许城门卒索要好处!”
宁悟晖脸色变了变,心道果然,宁礼坤一到,便开始发号施令。不过到底在外,宁悟晖望着队伍后面的粮商队伍,照着宁礼坤的话,对小厮大年吩咐了下去。
宁礼坤一行到了府城宁悟昭的别业,宁大翁伺候着他下车,宁悟昭打量着他青灰的脸,连忙上前帮着搀扶,焦急地道:“阿爹快进屋去坐,老三,你还不让人去请大夫!”
宁悟晖也看出了宁礼坤身子不好,赶忙让仆从去请大夫,关心地道:“阿爹身子不好,天气又冷,如何能赶路。”
宁礼坤指着远处卸车的宁九,对宁悟晖道:“你先安排他们歇下来,有几人,你选信得过之人,将他们看管起来,别让他们死了!”
宁悟晖听得心惊胆战,他这时也认出了宁九,心中更是不安,赶忙叫来心腹,一一安排了下去。
一通忙碌,宁礼坤收拾洗漱完,大夫来诊过脉,开了药之后,宁大翁拿去守着熬煮。
宁礼坤倚靠在软榻上,双眼锐利盯着宁悟晖,道:“老三,我在前来的路上,已让人去看过。天灾人祸,这次明州府的百姓,一并摊上了。”
“阿爹。”宁悟晖坐在榻前的机子上,双手搭着膝盖,为难地道:“阿爹有所不知,朝廷的旨意没下来,我也难呐……………”
“我有所不知!你真当老子老眼昏花了!”宁礼坤将手上茶盏砸过去,宁悟晖忘了躲闪,茶盏砸在胸前,茶水泼得满头满脸。
一路辛苦,还差点被暗杀。这些,都抵不过宁礼坤在见到冻死饿死,犹如人间地狱的村落时的感受。
宁礼坤颤抖着,几乎说不出话来。他料想宁悟晖会发天灾财,到底是自己的儿子,心底还是期盼着,这一切都是误会。
宁悟晖一开口,宁礼坤就听出了推诿,官腔,终是忍不住爆发了。
“老子的官做得比你大,冠冕堂皇的话,你竟敢在老子面前讲!小七在江州府拼了命,让粮食送往明州府,解决明州府的粮荒,你倒好,粮食呢?粮食去了何处,你个狗东西,压住粮上不让他们动,你想要便宜把他们的粮食都拿在手中,好涨价
卖掉,捞取钱财!”
在路上时,宁礼坤碰到了折返的粮商,听他们说起时,他羞愧难当,丢尽了老脸。
宁礼乾当年犯下的滔天大错,他的亲生儿子再犯一次,宁氏罪孽太过深重,真会遭到天谴!
“你不管他们的死活,请了兵丁在各路口把手,不许他们离开。孽畜,哪怕你放他们出去讨饭,也有一丝生机,你是在活生生逼死他们!成堆的死人呐,你还睡得着,不怕他们化成厉鬼,前来找你索命!”
宁礼坤心痛难当,禁不住老泪纵横。
宁悟昭跟着流泪不止,劝道:“阿爹,你身子不好,要多保重啊!”
宁悟晖挺直背坐在那里,苍白着脸,一声不吭。
“老三,老子死了,你要回去丁忧。”宁礼坤抹了把老泪,紧盯着宁悟晖道。
宁悟晖终于抬头看去,惊慌地道:“阿爹......”
“宁氏能将你推上去,也能将你从这个位置上掀下来。”
对着宁悟晖的凉薄,宁礼坤竟然奇异地平静了下来。
“你手上的粮食,常平仓的粮食,全部放出去赈灾。你赚得的钱,全部拿出去,买御寒衣物分给灾民,你的罪孽赎不清,能偿还一点,是一点。”
宁悟晖瞪大双眼,刚喊了声阿爹,宁礼坤已经抬起手,“我不敢当你阿爹,有你这个儿子,也是我德行不修。”
“阿爹何苦说这些气话。阿爹熟知朝廷规矩,也深谙官场之道。阿爹,我如何敢私自开仓放粮,让受灾的百姓离开,明州府因此减少的人口,我要如何填补?他们留在家,总有一处避风之地,好过在外饥寒交迫。尸骸都无人掩埋强!”
宁礼坤闭了闭眼,嘴角露出讥讽的笑,道:“老三,你这些话,说出来也不怕被天打雷劈。你可知道,让你关起来的是谁,他们是要来杀我的亡命之徒,还有江州府通判姓方的侄儿!”
宁悟昭宁悟晖惊骇莫名,宁礼坤想着宁毓承,心中流过一片暖意,铿锵且坚定地道:“万幸我没死,既然我平安到了明州府,就不容许你再胡来。就是拼了我这条老命,也要让明州府安定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