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州府。
暖阁中薰笼暖意融融,宁悟昭只穿着夹山都微微冒汗,宁礼坤斜倚在软垫上,身上穿着皮装,腿上还搭着锦被。他拿着江州府寄来的信,已经一言不发看了好一阵,枯瘦苍老的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
宁悟昭暗自担心不已,宁礼坤从江州府到来之后,便一直病恹恹精力不济。平时要操心的事情太多,尤其是与宁悟晖父子之间面和心不和,宁礼坤三天两头上火生气,如何能好转。
“阿爹。”宁悟昭实在放心不下,小心翼翼端起药碗奉上,劝道:“阿爹,身子要紧啊,先服药吧。”
宁礼坤终于抬起了眼, 他没接药, 干咳了两声,沙哑着嗓子道:“你去将老三叫来。”
宁悟晖连宁礼坤的话都阳奉阴违,何况是他。宁悟昭很是不情不愿,若非为了宁礼坤,他早就回了江州府,哪用留在明州府受这份鸟气!
宁礼坤如何能看不出宁悟昭的想法,他胸口堵得慌,几乎喘气都难。
江州府的粮食送来之后,在他的怒骂与威胁下,恰好朝廷的旨意也下来了,宁悟晖总算开了常平仓平粜。
粮食总算平稳下来,但死亡的百姓,每天都在上升。宁礼坤做过官,清楚这是救灾不力带来的恶果。除去粮食,还有取暖的柴禾,御寒的衣衫,遮挡寒风的屋子,皆同样重要。
朝廷只下旨开仓放粮,起初,明州府的士绅大户出了些力,搭了几天粥棚施粥,布施了些旧杉,再无其他。
这点子东西,于需要的穷人来言,只能称得上车水杯新。
宁礼坤勒令宁悟晖拿出他发的灾难财,添置御寒的衣衫等。宁悟晖心下不满,只勉强拿了一百贯出来。宁毓?的夫家魏氏也出了些钱,其余大户见状,也多少出了些力,明州府方未能大乱。
宁悟昭闷声闷气道:“阿爹,老三他不到深夜,绝不会回来。我去衙门找他,他有一大堆的借口推脱,我如何喊得动。”
宁礼坤胸脯起伏着,厉声道:“你去,你就说,我要断气了,看他回不回来!”
“阿爹!”宁悟昭急了,抱怨道:“阿爹何苦咒自己,何况阿爹将老三叫来,说不到两句话,阿爹又得着急上火。阿爹心疼老三,总该想想自己,阿爹的身子岂能能受得住。”
在宁悟昭看来,宁礼坤就是刀子嘴豆腐心,大骂要状告宁悟晖忤逆,要革了他的差使,到头来,却只是嘴上说说罢了。
宁悟晖不孝不仁不义,要换做他,早就将他逐出宁氏,不认他这个儿子了!
宁礼坤长长喘了口气,闭了闭眼,道:“老大,你也是做父亲之人。若是换做阿华,你如何做?”
宁悟昭一楞,气道:“阿爹,阿华善良,温和敦厚,断不会如老三那般!”
“要是阿澜呢?”宁礼坤继续问道。
宁悟昭心下嘀咕,宁毓澜是他亲儿子,当然舍不得了。不过,宁悟昭明白归明白,宁悟晖与他终究隔着一层肚皮。这层隔阂,在花团锦簇时察觉不到,离得远些也还好。处在一间屋檐下,彼此之间意见相左,互相看不惯时,就尤其突出。
骨血至亲,宁礼坤哪真舍得让宁悟晖背上不孝的大罪。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宁悟晖被罢官甚至流放,宁毓闵他们讨不到好,还会连累到整个宁氏。
对宁悟晖再多的愤怒与失望,宁礼坤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下去。宁悟晖聪明,看准他的不忍,有恃无恐。
“老宁。”宁礼坤没再与宁悟昭多说,喊来宁大翁。
“你去衙门叫老三回来。收拾一下,我们启程回江州府。”
宁大翁应下出去了,宁悟昭听到能回江州府,既高兴又担忧,“阿爹,你的身子不好,哪能辛苦赶路啊。
“我死不了。”宁礼坤疲惫不堪,只说了一句,就靠在软垫上闭目养神。
宁悟昭见宁礼坤不搭理他,只能起身,轻手轻脚退了出去。
宁悟昭虽比宁悟晖要正值,他无心仕途,江州府发生的那些大事,告诉他也浪费唇舌,只会义愤填斥责几句。
想到宁毓承的来信,宁礼坤睁开眼,再次掏出信,从头到尾仔仔细细看了起来。
信不算长,宁毓承平铺直叙,描述了最近江州府发生之事。从粮食的涨价,到降价,到方通判暴毙。
盯着方通判暴毙那几个字,宁礼坤的目光,便再没挪开过。过了一会,宁礼坤拖着沉重的双腿,起身走到书房,磨墨铺纸,写了封信,用蜡封号,放在了衣兜中,再回到暖阁。
宁悟晖从府衙回来,走进暖阁,便看到宁礼坤定定看着信,似乎如老僧入定般出神。
不知为何,宁悟晖心下不安起来,上前俯身施礼,喊了阿爹,“宁小七写了什么信来,阿爹看得这般出神?”
宁礼坤缓缓抬眼看向宁悟晖,他没有说话,将信朝案几上一扔。
宁悟晖脸色变了变,暗自懊恼不已。他身为一府知府,全府上下要他看着,宁礼坤不但处处干涉,还经常把他叫到面前教训。
念着宁礼坤马上要回江州府,宁悟晖压下了心中的不悦,弯腰捡起信,坐在锦凳上看了起来。
看到最后,宁悟难以置信,瞪大眼失声道:“什么?竟然如此大胆,这是要造反了!”
宁礼坤一声不吭,只冷冷看着宁悟晖。这封信,是外人眼中的江州府局势。宁毓承另外还有封信给宁礼坤,怕信不稳妥,含蓄提了方通判真正的死因。
对方通判其人,宁礼坤自是了解。他是遭到了报应,在宁礼坤看来,这份报应,远远不够他造下的孽。
而宁悟晖呢?
他比方通判要收敛些,可是,这次雪灾造成的百姓伤亡,若真有因果报应,他该被打入十八层地狱。
“这姓贺的,听说他还算聪明,怎地也这般胡来!”宁悟晖皱眉,翻动着信,很是不解。
在宁悟晖看来,当然是要尽力瞒着,如此骇然听闻的大事,传出去的话,朝廷航官府的脸面都荡然无存。
贺道年大张旗鼓审问地皮无赖,欲将借此扬名立万,宁悟晖暗自呵呵,心道贺道年若非是言过其实的草包,便是想要捞功劳的急迫,烧坏了心眼。
宁礼坤胸口又开始闷得慌,冷声道:“姓方的死了。”
宁悟晖看向宁礼坤,道:“阿爹,信上写了,姓方的已死。”
“姓方的只有一条命,人人皆只有一条命,老三,你也只有一一条命。”
宁礼坤深深喘了口气,看着神色怔怔的宁悟晖,愈发难受起来:“老三,我要回江州府去了。以后,我不会再管你,也不会再见你。我们父子一场,我是狠不下心将你逐出族,更狠不下心去告御状,我心疼二郎他们兄妹,你身为他们的亲生父
亲,你也该替他们想一想,积一些德。
看到宁礼坤难过,宁悟晖也不好受,道:“阿爹竟然这般看待我,让我颜面何在。阿爹官做得比我大,我万万不敢在阿爹面前班门弄斧。只是阿爹,你为何处处为难我。”
说到伤心处,宁悟晖流下泪来:“我想要做一个好官,做一个清官!阿爹比谁都清楚,做好官,做清官,比贪官污吏更难!我也曾刚正不阿,直言上谏,痛陈大齐上下的利弊。最终,我被排挤,差点丢了官。”
当年宁悟晖考中春闱之后,外派到了兖州府的云苍县做县令。兖州府比尚不足,比下有余,他身为宁氏人,上面知府通判等上峰,待他都客客气气,不会为难他。
上任后不久,便到了收夏税的时候。宁悟晖以前一心只读圣贤书。待目睹官府如何催缴夏?,他起初是震惊,等看到逼死人之后,他再也受不住,到知府通判前慷慨激昂,指责他们手段过于狠厉,逼死无辜百姓。
知府倒没与他翻脸,解释了几句,和和气气送走了他。
接下来,府衙开始催缴云苍县的夏税,以前欠缴的夏税,也一并要他缴齐。
云苍县的夏税,当年咬咬牙,能勉强交上。要追缴欠税,百姓就是卖儿卖女都交不上。
虽是刚到云苍任上,宁悟晖有借口拖延,但府衙紧跟着来了一纸公文,要征调民夫,服徭役修水渠。
修水渠是为了灌溉庄稼,且百姓本就要服徭役。一般来说,除非是紧要大事,官府都在农闲,天气不冷不热时征调民夫。
这时刚忙过夏收,地种刚种完豆子,田中稻谷尚未成熟,勉强算是秋收前的农闲时节,官府征调民夫,冠冕堂皇。
正是盛夏时节,烈日炎炎,百姓本就劳累,再去干苦活,这是要他们的命!
宁悟晖很快反应过来,他被知府背后阴了一把,却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而这一切,都是因为他的刚正不阿!
宁悟晖痛哭喊道:“阿爹,你要我如何做清官,你要我如何说真话!大齐不许人做清官,不许人说真话!”
自古以来,清正廉洁,刚直的官员都凤毛麟角。换做以前,宁礼坤也这般以为,做好官难。
现今,宁礼坤亦这般以为,做好官,做好事,难如登天。
可惜,江州府的变化,让宁礼坤动摇了。
宁毓承在信中,虽未道出他做了哪些事,宁礼坤能断定,每件事背后,都有他的手笔。
宁悟晖与宁毓承最大的不同,究竟根本,在宁悟晖终究是心性,聪慧皆不足。他初出茅庐时的热忱,与受到打击后的变化,皆因着他本就凉博。
所谓的为民,也是为了他的政绩与官声,终究酿成苦果,最后让无辜的百姓承担了。
宁礼坤无比痛心后悔,当时不该为了宁悟晖在背后使劲,把他从云苍县调回中枢。他当时被排挤,多受些罪,甚至被罢官,也是他应得的下场。
对着宁悟晖的痛哭流涕,宁礼坤说不出的失望,道:“我明朝就出发,你去跟你大哥配个不是,好生说说话,都是亲兄弟,别弄得真正生份了。”
宁悟晖抹去眼泪,这时开始不舍起来。大齐禁止官员在家乡做官,他在外任上,此次一别,再见时,不知何年何月。
“阿爹,你行路时要小心,别赶得急了,身子要紧啊!”宁悟晖关心地道。
“我知道了。你去忙吧,我让大翁来收拾。关着的那几人,也要让宁九来安排好,一并带回江州府。”宁礼坤道。
宁悟晖这才告退:“我去给阿爹收拾,准备些礼带回江州府。”
宁礼坤不知可否,望着宁悟晖走出去,门帘来回晃动,他合上眼,掩去了眼中的惨痛,将宁大翁叫到了身边。
“你去找宁九传个话,收拾一下,我们回江州府去。”
宁礼坤将先前蜡封好的信,放在了宁大翁手心,“去吧。我要歇一会。”
宁大翁握住信,手心莫名发烫。他不敢耽搁,忙去了宁九他们三人的住处。
在宁悟晖的私宅住不习惯,宁九与郑浒山常宝三人,自己在外寻了住处,离私宅约莫一盏茶的功夫就到了。
听到宁大翁说要回去江州府,且明早就要出发,几人面面相觑。宁九不动声色收好信,应了下来。
待宁大翁走后,郑浒山常宝在收拾,宁九打开信读了,他惊了跳,将其他两人叫来,一起商议了起来。
几人就一身衣衫,包袱皮一裹,往身上一搭,来到宁悟晖的私邸,准备车马安置半死不活的方士才与索命鬼。
早起要赶路,晚上几人也没饮酒,吃了些饭菜,早早就在客房歇了。
宁悟晖听宁礼坤的安排,与宁悟昭一起用饭吃酒。兄弟俩话不投机,各自自斟自饮。宁悟昭酒量比不过宁悟晖,一坛后就醉了,宁悟晖再吃了两盏,头开始有些薄晕,便未再多吃,离开正厅回院子去歇息。
前院宁悟晖让给了宁礼坤与宁悟昭居住,他晚上在了姨娘的后院。小厮不便跟着到女眷的后院。
反正就一条夹道,穿过一道月亮门便到了,宁悟晖自己提着灯笼,从夹道朝后院走去。
突然,宁悟晖手上的灯笼好似撞到了什么,在手上晃了下,噗呲一下熄灭了。
弯月躲进了云层中,夜空漆黑,只有夹道前面的月亮门处,悬挂着一盏灯笼,散发着微弱的光。
宁悟晖走惯了这条道,他吃多了酒,夹道中风大吹着冷,他不愿多等,看着前面的月亮门,将手上熄灭的灯笼随便一扔,抬脚超前走去。
这时,宁悟晖不知踩到了什么,脚底一滑,他扎着手,朝前踉跄扑去。
仿佛有股大力袭来,宁悟晖连着往前滑倒,控制不住真个人摔倒在地,右边脸颊先是一凉,接着刺痛传开。
宁悟晖下意识抬起手,摸向右脸。仿佛是碎瓷嵌进了肌肤,掌心一片了粘腻温热。
他的脸,毁了!
大齐有令,面有不暇者,不许为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