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院灯火通明, 暖阁气氛凝重,散发着浓浓的药味。
宁礼坤与宁悟昭分坐在软榻左右,守着一动不动躺在榻上的宁悟晖。大夫已经来过,取出了扎进头脸的碎瓷片,抹了药后,用细布仔细裹着,只露出充血的双眼。
碎瓷片扎得太深,两三处约莫半截指头长短。大夫是城中有名的疡医,擅长筋脉肉皮骨,谨慎地未将话说得太直白,含糊叮嘱好生休养,背着药箱赶紧告辞。
瓷片取出来后,血肉模糊。待伤愈之后,肯定会留下扭曲疤痕。伤在最重要的脸面上,避无可避。
按照大齐的规矩,宁悟晖今后的结局,不外乎三种。
一是他的伤彻底愈合,继续安然无恙做官。
二是在明州府任上养伤,在养伤的这段时日,他还是明州府知府。甚至伤好之后,他依然可以留在任上。
地方州府的官员,会受昭进京述职。到那时,脸上的伤藏不住,只有两个下场。
隐瞒不报,受到朝廷责罚。或他深得圣心,陛下格外开恩留下他。
兴许宁悟明还有几分可能,宁悟晖起初在翰林院做翰林,后来一直外放,远远见过几次陛下,何来的圣恩?
前去查缘由,宁悟晖的心腹小厮姜黄回来了,低声禀报道:“守在月亮门处的王婆子,听到动静就出来了,只看到三爷摔倒在地,未曾见到其他人。”
姜黄低声说着话,宁悟晖直直望着某处,眼神渗人,让他下意识吞了口口水,头皮直发麻。
“天气寒冷,青石地面结了冰。地上不知从何处来的碎瓷片,想必是有人经过时,不小心摔碎了碗碟。瓷片普通寻常,随处可见,灶房也有不少。当值的皆诅咒发誓,地无人经过夹道,碎瓷片皆与他们无关。”
姜黄说完,几乎将头埋进了地里去,屏声静气立在那里,一动不敢动。
宁悟晖如活死人般躺在那里,宁礼坤叹了口气,对姜黄摆手道:“去熬药吧。”
姜黄如释重负,赶忙应是退了出屋。宁礼坤又对宁悟昭道:“老大,你也回去歇着,明早还要赶路,莫要耽搁了行程。”
宁悟昭惊讶不已,宁悟晖出了这般大的事,宁礼坤居然还是照着原定的行程回江州府。
终究是兄弟,宁悟昭虽对宁悟晖一肚皮的怨气,看到他受伤,前程尽毁,心中还是不好受,道:“阿爹,老三他受了伤,不若再多留些时日,阿爹顺便养好身子再动身。”
宁礼坤皱眉,道:“老三的伤没事,一些皮肉伤罢了。”
宁悟昭只能先回屋,宽慰了宁悟晖几句,见他毫无反应,只叹了口气,便走了出去。
暖阁内只有父子两人,一时谁都没作声,安静得只余宁悟晖愈发粗重的呼吸。
伤口的痛,宁悟晖已经麻木,他现在感到生不如死,绝望,愤恨,不甘,快要将他淹没。
他不信自己会平白无故摔倒,还恰好伤了脸,断了前程。
在自己的私宅中,要是有人害他,只能是这座宅邸中的人。
宁悟晖首先怀疑的便是宁礼坤,父子多年未见,不似以前的偏爱,这次不见温情,只有斥骂与不满。处处看他不顺眼,斥骂他是宁氏罪人,失望之情,溢于言表。
不过,宁悟晖再一想,却又无法相信,毕竟那么多年的父子。宁礼坤处处替他着想,为他的前程费尽心思。
宁礼坤一心念着子孙们能飞黄腾达。老大宁悟昭无心仕途,要是废了他,就只剩下了宁悟明。
休说宁礼坤,换做任何一个父亲,都舍不得到手的知府之位。
其次,宁悟晖怀疑的是宁悟昭。这次宁悟晖来到明州府,两人就争执不断,互相看不顺眼。
不过,宁悟晖很快便否认了。
宁悟昭性情温和,在宁悟晖看来,所谓的温和,不过是看在他的面子,说得委婉好听了些。宁悟昭实则为软弱,他没这般大的胆子,更没安排动手的本事。
如宁九他们,宁悟晖与他们不过点头之交,彼此之间又没有深仇大恨,他们害他作甚?
难道,真如宁礼坤所骂那般,他是遭到了报应?
念头在脑海中浮起,宁悟晖手脚冰凉,慌乱得呼味急喘,猛然看向宁礼坤,声音嘶哑,几近癫狂道:“阿爹,可是你,可是你?”
宁礼坤垂下眼帘,抬手拍了拍宁悟晖搭在榻边的手臂,温声道:“老三,你受了伤,扰乱了心智,别多想了,先歇一阵吧。”
“我不信,我不信!我不会遭到报应,天底下哪有什么报应!”
受伤之后,宁悟晖一句话都没说过。这时像是要将所有的情绪发泄出来,嘶声力竭大吼大叫。
“要报应,怎地也轮不到我!大伯父为何没遭到报应,阿爹为何没遭到报应,二哥为何没遭到报应,我也不该遭到报应!”
宁礼坤脸色惨白,厉声道:“你闭嘴!你大伯父没活过五十,这就是他的报应!你二哥在京城,他的一举一动都在陛下眼皮子底下,他无愧于心,为何会遭到报应!而我…………………
他闭上眼,神情痛楚,凄然道:“我最大的报应,便是生了你!”
宁悟晖望着宁礼坤,怔怔流下泪来,胸口憋着的怨怼发泄出来之后,留下深深的绝望。
“阿爹,我以后要如何办,如何办,我什么都没了,什么都毁了,阿爹啊!”
宁悟晖失声痛哭,自小锦衣玉食长大,没受过挫折委屈,读书考学做官一路顺畅,春风得意马蹄疾。
明州府是上府,在任上哪怕四平八稳,顶多过上三五年,他便能升任一路转运使,随后调回中枢,至少一个六部尚书跑不了。
到了朝廷中枢,成为天子近臣,以他的家世与能干,何愁不会受到重用,必会入朝拜相,岂会输于宁悟明!
宁礼坤木然坐在那里,他也不劝,任由宁悟晖哭得嘶声力竭。
都是他的报应,都是他的报应!
崔老夫人骂得对,他是缺了大德,他不该贪心,总想着要让宁氏子孙荣华富贵,绵延不息。
他已经老了,已经有心无力。宁氏这艘大船,早已经腐朽渗水,他已经驾驭不动,迟早有一天会沉。
虽后悔以前的种种作为,但他绝不后悔,亲手斩断宁悟晖的前程!
哪怕是宁悟明,他也会毫不犹豫。他们,统统要给宁毓承让路。
宁毓承真正聪慧,有大慈。他要给宁毓承留下,尚未沉没,稍微干净些的宁氏。
想到宁毓承,宁礼坤脸色缓和了下来,眼中不由得浮起慈爱。
这小子不喜上学,不知他可有躲懒,不写功课。马上要到过年的考试,他这次要是考不好,定要好生收拾他!
明州府热闹极了,府衙前跟唱大戏一样,天天挤满了看审问地痞无赖的百姓。
看到平时欺行霸市的地痞无赖被打板子,被罚流放,百姓喜极而泣,拍手称赞。
宁毓承去看过一次,便回到了明明堂上学。
真跟戏台上唱戏一般,府衙搭台,贺道年做主角,演起了贺青天。台下看客入了戏,以为真有朗朗乾坤,魑魅魍魉无从躲避。
早起用完饭,走出屋,呼出白气阵阵。宁毓瑶却不怕冷,蹬蹬蹬跑在了前面,回头催促宁毓承与宁毓瑛:“三姐姐,七哥哥,你们快些,别迟到了。”
宁毓瑛依旧不紧不慢走着,幽幽道:“阿瑶,你再催,我与小七自己去上学,不坐你的马车了。”
宁毓?赶紧朝正屋看去,见夏夫人没出来,长长舒了口气。她哼了声,不悦对着宁毓瑛做鬼脸。
宁毓瑶最近上了骑射课,大冬天也不怕冷,总念着出去跑马。
夏夫人气得不轻,怕宁毓瑶着凉生病,要收走她的马。宁毓?撒娇卖痴,拉出宁毓承与宁毓作保,一道坐她的马车去学堂,才留下了她的马。
宁毓瑛一头扎在读书上学中,对江州府的热闹也听过一些。上了马车,她将宁毓?接在身前取暖,顺便问道:“小七,江州府那些地痞无赖究竟怎么回事?他们又不是第一遭出来作恶,以前好好的,怎地突然就被抓了?”
宁毓承还没回答,宁毓瑶抢着道:“我知道我知道!”
宁毓瑛紧了紧手臂,威胁道:“阿瑶莫要乱插嘴。”
“我就是知道啊。”宁毓瑶不依扭动着身子,叽叽喳喳说了起来。
“我偷偷听到了阿娘跟夏嬷嬷,桐歌在一起盘账说话。今年铺子的买卖,比去年要差上近两成。桐歌说,今年是年成不好,冬日时,江州府的粮食柴禾价钱都贵得很,大家一个大钱掰成了两个花,能省则省。不抹粉,穿旧杉,能对付就对付过
去。
三房分到的铺子以及夏夫人的陪嫁,皆做胭脂水粉,香料与布匹买卖。价钱有高有低,寻常百姓手中没了余钱,所幸靠着富人撑了撑。
要是江州府继续乱下去,布匹还稍许好一些,毕竟人必须得穿衣。除去活着必要的行当,其他行当,皆会受到重创。
宁毓瑛哭笑不得道:“阿瑶,我问的是府衙审案之事,你回答的是铺子买卖,风马牛不相及。
“哎呀,还没说到呢,三姐姐你别急啊。”
宁毓?扭头朝宁毓瑛翻白眼,口齿伶俐说了下去:“桐歌说,本来买卖还要惨淡些,幸好白蜡赚了不少钱。夏嬷嬷就恨恨说,杀千刀的混账不见了,养白蜡虫的能将蜡收到自己手中,卖蜡出来,比以前便宜,咱们铺子多卖了些,赚了好些钱。”
宁毓承初次听到白蜡与白蜡虫,看来除了农桑,他需要学习的古代知识,真是如浩瀚海洋。
“白蜡虫,难道白蜡是白蜡虫做出来的?”宁毓承好奇问道。
宁毓瑶也不懂,支支吾吾说不出来了。
宁毓瑛摸了摸她的脑袋,笑道:“我跟着阿娘去外祖父家做客时见过一次,有那专门养白蜡虫的人家。像是养蚕那样,在水边插白荆树枝,白荆树易成活,约莫两三年长成。芒种时节,在树枝上放置白蜡虫卵,端午前后生出白蜡虫,八月左右长
成。白蜡虫拉出的粪便,莹白如蜡,收成之后,便可制成白蜡。
蜡烛除去黄蜡,则是白蜡。黄蜡是蜂蜡,产量稀少,价钱昂贵。朝廷与番邦贸易的货物中,白蜡就在其中。
宁毓承只一听,就能想象出养白蜡虫,取蜡的辛苦。
宁毓瑛道:“以前只有平江府养白蜡,这几年江州府也开始养了,在平水县靠水的人家,插扦了不少白荆树,养起了白蜡虫。”
宁毓?接过话,学着夏嬷嬷那样气鼓鼓道:“他们养的白蜡虫,都便宜了杀千刀的。姓方的突然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他们才能保留白蜡,赚几个钱。阿娘说,这次官府突然发难,与姓方的有关系,让夏嬷嬷与桐歌不要出去议论。”
“你个机灵鬼。”宁毓瑛听得一愣一愣,见宁毓瑶对着得得意地笑,忍不住点着她的脑袋:“阿瑶也莫要出去乱说。”
“知道了,三姐姐真是?嗦,跟阿娘一样。”宁毓瑶撇嘴道。
宁毓瑛去拧她的脸,两人笑在了一起,宁毓承紧贴着车壁,免得被殃及池鱼,凝神思索起来。
白蜡亦稀少,价钱比灯油贵,且需求巨大。
要是能大力养殖,且不会损伤土地,影响到耕种庄稼,对百姓来说,白蜡比菩萨还要有用。
宁毓承一路思索,打算开春后去一趟平水县。马车很快到了学堂前,几人一起下车,宁毓瑶背着书箱跑了,宁毓承要替她拿都来不及。
宁毓瑛也与宁毓承道别,分别前往外舍与算学工学的院子。宁毓承刚到远门边,桐歌气喘吁吁跑了来,拿出封信,道:“七郎,明州府来了信,夫人让我赶紧给七郎送来。”
宁毓承道谢,接过了信。桐歌忙摆手,问道:“七郎可要回信,我等着七郎,好一并带回送出去,”
“你且等等。”宁毓承说道,打开信看了起来。
宁毓承看完信收起来,心中说不出的滋味,道:“你先回去吧,跟阿娘说一声,祖父会来了,无需回信。”
桐歌告辞回府,宁毓承站在院门边出神,几个同窗经过,好奇朝他打量,他才进了院子读书。
午后,宁毓闵从江夫人处得知宁礼坤已经回江州,他趁着课间歇息,前来找宁毓承,把他拉到一边僻静处,紧张问道:“小七,祖父回来了,我阿爹那边,没事了吧?”
宁毓承面对着宁毓闵期盼又焦急的眼神,一时犯了难。不知该告诉宁毓闵这个噩耗,还是该等宁悟晖自己写信回江州,由他亲自告诉宁毓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