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九听到有事做,坚信宁毓承不会亏待他们,自是一口应了:“郑大郑二常宝先前在一起吃酒,我留在家中等焱他们回来,便没有去。七郎你且等一等,我去把他们唤来。”
很快,郑浒水三人与宁九一道前来了,手中各自拿着未吃完的酒菜。好些时日未见,除去留在江州府的郑浒山,宁九他们都瘦了一圈,不过看上去精神极好。
彼此笑着团团见礼,围着熏笼坐了,他们几人吃酒,宁毓承吃茶。
“几位可知道养白蜡虫,制作白蜡之事?”宁毓承问道。
“白蜡?”宁九看向郑浒山几人,他们都一脸茫然。
郑浒水笑道:“不瞒七郎,以前我们赚得那点子钱,连灯油都要省着用,何况是蜡。最便宜的松蜡,也得三四十个大钱。偶尔买一支,在有大事时才舍得拿出来点一会。这些时日托七郎的福,手中积攒了几个钱,我去铺子中买了几支白蜡回来,白蜡
贵,一支要六七十个大钱。点上一阵,阿娘就要吹熄,说烧的都是银子。”
灯油大多是乌桕油,桐油,火麻油。桐油气味难闻,乌桕树有毒,常生让人闻风色变带刺的毛虫,冷不丁从树上掉下来,蛰一下便会红肿大片,产量稀少。火麻除去纺麻,火麻种子还可熬煮油。油带着股清香,价钱与蜡相差无几。一般平民百姓
家中,多点桐油以及乌桕油灯。
宁毓承去过郑家,他们家中点的是油灯便是桐油,坐上没一会,宁毓承觉着呼吸间,都是一股子桐油味。
宁毓承道:“平水县有百姓养白蜡虫,以前的白蜡虫,听说都被方士才他们强占了去。如今方通判与方士才虽没了,江州府还会来新的通判,也会生出新的地皮无赖。平水县白蜡虫这一块,照样会落入他们之手。”
听到平水县,宁九的神色变得沉重起来,坐在他身边的常宝见状,赶紧拿起酒坛,替宁九的酒盅斟满。
宁九叹了口气,勉强道:“过去之事,还提来作甚。平水县的百姓过得不易,好不容易养些白蜡虫贴补家用,最终辛辛苦苦百忙一场,着实是太欺负人了!”
“宁哥,你别急,七郎定有打算,且先听七郎说完。”郑浒山忙劝道。
宁九这才没作声,几人一起看向宁毓承。
“这些天我问了一下,白蜡虫不好养,产出的蜡,除去做白蜡烛,还用于蜡封,入药。且白蜡虫长在白荆树上,形似包裹,白荆树很快就会枯死,须得不断重新栽种树。耗费的时日,精力巨大。至于究竟情形如何,学堂已经考完试,我打算明朝
前往平水县一趟,亲自去走访察看。几位若得空,可能随着我一道前往?"
几人忙点头,“七郎只且说一声就是,明早我们随着七郎一起前去。”
宁九迟疑了下,问道:“七郎可是想要将养白蜡虫的买卖拿到手上?”
“是。”宁毓承点点头,毫不避讳承认了:“宁氏既然有这个权,我便要用这个权,不止平水县,要将江州府的白蜡虫,都握在手中。’
宁九愣在了那里,郑浒山几人也面面相觑,一时没有说话。
“白蜡虫用处多,于我看来,最大的功用还是夜晚照明。且如何养白蜡虫,产更多的白蜡,最好是白蜡的价钱能降下来,所有的百姓家中,都能点上明亮的灯烛。”
宁毓承指了指自己的眼睛:“很多人年纪不大,眼睛却变得不好,黑灯瞎火做事,占了很大的原因。”
宁九年轻时的眼神利索,这些年越发不好,他颇为感慨地道:“以前我尚是宁氏九郎时,府中夜晚也亮如白昼。待我变成宁九之后,夜里再也没那般光亮过,屋子低矮,白日时屋中也暗沉。”
外面天气阴沉,厢房的窗棂关着,糊了厚桑皮纸,不过才过晌午,厢房已昏暗似傍晚。
宁毓承道:“人人能点得起烛,只是我的一个念想,不知何时才能做到。眼下最重要有两点,一是可能在江州府其他地方也养白蜡虫,二是白蜡虫的这块利,除去留一部分给养白蜡的农户,我打算用来办识字算学班。”
郑浒山不禁抚掌叫好,“七郎果真是大善!”
宁九也跟着笑起来,郑浒水也高兴不已,“我就在想,七郎怎会与民争利。”
常宝不解问道:“七郎,为何是识字算学班,而非私塾?"
“不,就是识字算学班。”宁毓承摇摇头,道:“江州府不缺私塾,且县里还有县学,江州城有府学,书院。需要考春闱的读书人,不缺学堂。除去进学堂读书的学生,百姓十有九成不识字。识字算学班不收取任何的束?,无论是谁,不拘男女老
少,就算路过的行人,皆可来学识字,算学。”
哪怕他们在闲暇时,学会写自己的名字,学到些算学的皮毛,以后的日子,或所思所想,兴许就不一样了。
照明让人不眼盲,识字让人不心盲,算学让人不脑盲。
宁毓承所求不多,能改变一点是一点。礼不下庶民,庶民也能讲礼法时,便是开启明智之始。
到那时,“刑赏忠厚之至论”便真正值得讨论了。
“几位皆识字,会些算学。我打算请几位从平水县下面的村中,一边开办识字算学班,一边看着白蜡虫。每个村至于要多长时日,须得看实际情形再定。眼下我算了下自己这些年积攒下来的月钱,长辈的赏赐,能支付你们每人每月四贯钱的月
钱,四季衣衫,以及年节时的米面等。这点收益,比不过几位平时赚的钱多,但只一年为期。一年以后,我如果还找不到能够长久维持下去的钱财,识字算学班之事,便就此结束。”
俸禄只是一部分,哪怕他们只用树枝在地上比划着写字,还是缺不了笔墨纸砚与书本,这也是不小的支出。
宁毓承以前的月钱赏赐,都被夏夫人收着,他曾盘算过,积攒下来的钱,差不多能支撑一年。
以后每个月还有钱,以及年节时的赏赐,宁氏也不缺钱。
眼下明明堂已经有算学工学班,为长远计,只靠着一家一族,除去负担过重,还会招来各种阴谋非议。
尚未生根发芽就没掐灭,以后再起就难了,必须谨慎又谨慎。
宁毓承认真地道:“你们别因为抹不开面子而答应,待深思熟虑之后再回应便好。毕竟事关你们的吃穿用度,你们要过日子,而且还要离开府城去乡下,比不得你们在城中过得舒坦自在。”
宁九心道自己终究姓宁,便替他们做了主,道:“反正我们明日要前往平水县,待看过究竟情形之后再做决断。”
郑浒山等人也一起说是,宁毓承与他们再说了一会话,福山将宁毓瑶送了回府,又驾着车回来接,他便与起身告辞:“祖父尚病着,我且回府去了。”
宁九几人将宁毓承送往门外,他宽慰道:“老太爷这次是气着了,待缓过气来,好生休养,定能长命百岁。”
常宝跟着说是,“老太爷的底子,比起我们这些后生都要好。倒是宁二少爷与他阿娘江夫人,在回程时曾遇到他们,不知他们那般火急火燎赶去,身子可吃得消。”
郑浒山暗中给常宝递了个眼神,常宝讪笑了下,没再继续说下去。
宁毓承只当没看见,笑笑道:“二哥习医,有他在,无妨。”
常宝附和着说是,宁毓承笑笑朝他们挥手,上了马车,也不禁想起宁毓闵,他到明州府之后,一切可顺利。
近日的明州府,天气晴好。
屋中熏笼点得足,热意扑面。药味混合着一股说不明的气味,在空中经久不散。
宁悟晖一手搭在几扶手上,一手搭在身前,头微微低下去。他脸上敷着纱布,只露出一双眼睛,阴沉沉像是在看人,又像是在发呆。
江夫人与宁毓闵站在一旁,妾室孙氏,并怀里抱着一岁出头的宁八郎的乳母,低头肃立在后。
熬煮好的药,已经放在矮案上好一阵。江夫人心下着急,忍不住上前柔声劝道:“郎君,药凉了,先服药吧。”
宁悟晖眼睛又往上翻了翻,看上去戾气横生,冷冷道:“服药服药,无知妇人,你除了说这句,还有何用!”
江夫人眼睛一红,念着宁悟晖受伤心情不好,咬牙死忍住了。
自从到明州府后,宁毓闵面对着阴晴不定的宁悟晖,一日比一日疲惫。
他方才明白,宁毓承为何要让他随着江夫人一起前来。宁悟晖一遭前程尽毁,性情大变。父子之间多年未见,留在宁毓闵回忆中的父亲,早已模糊不清。
一时间,宁毓闵也分不清,究竟宁悟晖本性如此,还是因着前程之事,忧虑过度,变得暴戾不近人情。
看到江夫人苍白隐忍的脸,宁毓闵觉着快要透不过气,脚步踉跄了下,转过身去,对着外面明晃晃的太阳,眼前却一片灰暗。
宁悟晖这时看向宁毓闵,把怒火发到了他身上,口不择言斥责道:“还有你,你已经在上舍读书,待过两年便要下场考秋闱。眼下快过年,明明堂要考试,你却跑来明州府。你已经长大,偏生听妇人的安排,你自己的主张呢?我看你,是书读得
不好,怕考试考砸了,跑到明州府来躲懒!没出息的东西,我看你,竟然连八郎都不如!”
好心好意赶到明州府,宁悟晖不是阴阳怪气,就是斥骂。哪怕当着妾室仆妇的面,江夫人也打落牙齿和血吞了下去。
听到宁毓闵又无故被骂,在他眼中,自己样样都好的儿子,居然连路都走不稳的庶子都比不过,江夫人顿时受不住了。
“宁三,你做人要讲良心,听到你受伤,我们母子赶着来伺候你,我们有何错?阿闵孝顺,难道孝顺错了!你自己受伤,莫非你想怪罪到我们母子头上不成!”
见江夫人竟敢与自己叫板,尤其是听到她提到是自己受伤,言外之意,是自己糟了报应。
宁悟晖更是怒不可遏,手挥舞着,怒吼道:“江氏,你好大的胆!莫非你是见我伤了脸,以后断了前途,就看不起我,打算要自请下堂了!”
宁毓闵见两人吵得厉害,难受地去拉江夫人的衣袖,“阿娘,你还未用午饭,先去用饭吧。”
江夫人一听宁悟晖有休妻之意,心中悲凉,她哪吃得下,睡得着,拂开宁毓闵的手,厉声道:“好啊,你想要休了我,想要抬你的妾室为正,好让你心爱的庶子变成嫡子,你有本事就拿出休书来,我给你们腾出位置来!”
宁悟晖太阳穴的青筋狰狞着,胸口那团火在翻滚燃烧,他俯身下去,抓起案桌上的药碗,朝江夫人砸去。
江夫人只看到眼前一花,宁毓闵挡在了她的身前。药碗跌落在地,药汤混合着血,从宁毓闵脸上往下流汩汩流淌。
“阿闵!”江夫人尖叫一声,泪眼汪汪看着宁毓闵一脸的血,她浑身止不住颤抖:“阿闵,你可还好?”
宁悟晖没想到砸到了宁毓闵的脸,他也怔住了,在那里一动不动。
药汤已经凉了,右侧刺痛,有温热流淌,宁毓闵却似乎全然察觉不到,他只感到深深的释然。
“阿娘,我没事。”宁毓闵微微笑起来,握住江夫人簌簌发抖的手,“阿娘,我没事。”
江夫人盯着宁毓闵脸上翻开,模糊的血肉,双眼赤红,猛然嘶吼一声,发疯朝不知所措站在那里的乳母奔去,从她手中夺过宁八郎。
“孽畜!”
江夫人尖声喊着,举起宁八郎,用力朝地上去:“我儿不好,宁三,我要让你断子绝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