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纤腰微颤,暗自吐纳定了定神,“我、我醒来没瞧见世子,所以出来看看。”
“哦,闲云院遭了贼,所以出来看看情况。”
“遭贼?”
姜云婵讶然抬头望谢砚。
公子长身玉立,如林中的竹不卑不亢。
姜云婵这才魂魄归位,含糊扯了扯唇,“没丢什么吧?”
“险些丢了十分要紧的东西。不过幸好,我发现的不算太迟,都追回来了,贼人也伏法了。”
谢砚沉稳应答着,又忽而宠溺一笑, 揉了揉姜云婵的发丝,“妹妹在担心我?”
“不、不是的!”她耳根红透, 撤了半步, “是因为墨没了,我只是来请世子再赐一些墨。”
“墨很多,妹妹同我一起回闲云院取。”谢砚放在她腰间的手反而揽得更紧了。
姜云婵想要挣扎,他更暧昧地轻揉了下她纤腰,“妹妹好几日不回,旁人岂不猜测二奶奶去哪了?"
姜云婵已经抄经三日了,也确实该回闲云院露个脸。
既然要回去,那就是以二奶奶的身份。
她没道理抗拒谢砚搂着她,只好垂着头随他一起离开了。
谢砚生得高大,一只手臂就能把小人儿藏在怀里,如同一对爱侣柔情相依。
踏出翠竹林时,谢砚回眸,望了眼竹林深处。
那里藏着一双布满血丝的眼,他震惊、愤怒、想挣脱,想呐喊,可嘴被扶苍死死捂住。
天地一片祥和。
姜云婵惊魂未定,回了闲云院,先去?室沐浴。
等四下无人,她摊开僵硬的掌心,手中还一直攥着染血的如意穗子。
“这是顾郎君之物吗?”夏竹正伺候姜云婵沐浴,一眼瞧见穗子的颜色,正与顾淮舟宫绦上的穗子形制一模一样。
姜云婵眼眶一酸。
方才她就预感在翠竹林里逃窜的人是淮郎,盖因谢砚突然出现,她不好多追究,一直强忍着情绪。
此时没人盯着她,她的眼泪瞬间决堤,颤颤捧着穗子,“夏竹,你不是说淮郎身子好多了吗?你不是常去看淮郎吗?”
“奴婢真的每日都会去看顾郎君,张阳也说过,顾郎君脉象很平稳的!”
“那你有没有真真切切看到淮郎的脸?有没有听到他的声音?”
"......"
夏竹被姜云婵接二连三的问题问住了。
杏花院的看守很加严密,夏竹只能爬在树上远远看一眼,确实不能像近前一样瞧得真切。
可这样一来,顾淮舟的气色怎么样,身子骨到底是不是真的好了,根本无从知晓。
至于那个张阳他无权无势,如果谢砚要求他隐瞒淮郎的状况,他又敢说一个不字吗?
姜云婵心?了半截,身子往浴桶里沉了沉。
可热水也暖不透她的身子,她满脑子都是翠竹林里血淋淋的公子。
淮郎为何满身是血来找她?
谢砚又到底要做什么?
姜云婵如今再回想谢砚那张若无其事的脸,只觉头皮发麻。
一个人到底有多冷血,才能面无表情行残酷之事?
姜云婵摆了摆头,将那张含笑的脸从脑海中淡去,“晚些,你陪我再去趟翠竹林……………”
彼时,乌云蔽日,竹林中风声萧萧。
密林深处的竹轩外,扶苍伏跪在谢砚脚边,“属下失职!没想到顾淮舟受不得疼,竟然半夜翻墙逃跑了,请主子责罚!”
自从滴血取墨以来,顾淮舟的手、唇被生生揭了皮,流了不少血。
他本还有病在身,早就奄奄一息了,杏花院看守的人才会大意。
没人想到一个将死之人能翻过杏花院的高墙,从墙上摔下去,摔断了腿骨,还拼了命地逃跑。
这一路鲜血淋漓,这书生求生的意志力倒很强。
“他可不是求生。”谢砚不以为然松了松手腕。
顾淮舟要逃走,直接从后门翻出去也不是不可能。
可他冒死往内院来,分明是来给皎皎报信的。
他对皎皎倒还真有几分真情实意呢。
百无一用的书生情意……………
谢砚眼中浮现一抹戏谑的笑,“让杏花院诸人谨言慎行,莫要什么话都往外传。”
“守杏花院的锦衣卫和太医都是咱们的人,他们知道该怎么做!只是有一件事,属下无能......”
扶苍默了须臾,躬身抱拳,“张阳这个小太医不懂事,的确替二奶奶传了东西给顾淮舟,但属下翻遍杏花院也找不到可疑之物。”
“这世上哪有不留痕迹的东西?”谢砚拍了拍扶苍的肩膀,“你查不出来,是因为你不够狠。”
他的力道极轻,可扶苍却觉重如千钧,肩膀一歪,险些摔倒。
同时,暗室内传来泼水的声音。
一盆滚烫的水当头泼在顾淮舟身上,浓重血腥味伴着湿气溢满整个房间。
昏迷中的顾淮舟惊醒,断断续续地骂:“谢谢砚,我没想到你这样的无耻之徒,你放了婵儿,放了她......”
“自己都看顾不好,拿什么护她?”
谢砚轻推门扉,门吱吱呀呀打开。
一道天光投射进幽暗的空间里,刚好照顾淮舟身上。
他被铁链吊着手腕,白衣被血水染透,凌乱的头发耷拉在眼前,再不见从前清秀书生的模样,便连眼神也不似从前清亮,多了几分凶煞之气。
东京城这个大染缸啊,还真是谁都逃不过。
谢砚突然想起初见顾淮舟时,顾淮舟像一条狗,在暗巷中被国子监的学生们摁在地上打,只为了得到一块肉饼。
就这样穷酸的模样,他还敢跪在谢砚脚下说谢砚是他的榜样,说要做谢砚的门生。
谢砚一时心善,将他带回了侯府。
没想到他旁的没学会,竟学会了偷鸡摸狗。
所以说啊,心善百无一用,只会引狼入室。
谢砚暗自唏嘘,“说吧,二奶奶送了你什么?”
顾淮舟听到这个称呼,瞳孔骤然放大,呲着牙道:“什么二奶奶?她是我的未婚妻!你对她做了什么?”
“我跟她有婚约在身,你如此还算得君子,能为人师表吗?”
顾淮舟的指责犹如风暴,袭向谢砚。
可谢砚逆光站着,嘴角仍挂着惯有的笑意,恭谦温煦,翩翩君子,根本不为所动。
顾淮舟盯着眼前如笑面佛一般的人,才突然明白佛身两面,善恶相间。
谢砚就是个彻头彻尾的伪君子!
这样的人怎么会在意君子德行?
顾淮舟陷入了深深的怀疑中,细想过往,幡然醒悟:“什么黑死病,什么绿松石治病也是你伙同太医编纂出来的,对不对?”
顾淮舟清楚自己的身体,他只是受刑伤了根基,调养些时日已经好很多了。
但太医非诊断他得疫病,要他服用什么绿松石。
宝石进肺腑,砂砾磋磨血肉,痛楚堪比受刑!
而这样痛楚的刑罚,却是婵儿用自己换来的。
他听张阳说过,婵儿为了给他拿绿松石治病,被迫留在谢砚身边。
方才在竹林里,顾淮舟也看到了,谢砚的手搭在姜云婵腰间时,她腰肢战栗。
她很害怕,很抗拒。
“婵儿她只想随心活着,为何要逼她?”顾淮舟猛地扑向谢砚。
铁链哐啷作响,而他根本近不得谢砚的身。
他很无力,他能想象到婵儿更加无力。
她明明那么厌恶谢府,却还要在谢砚身边强颜欢笑。
是他害了婵儿………………
顾淮舟眼眶发酸,“还有十日就解封了!谢砚,我们出事,你要如何与圣上交代?”
谢砚撞击声扰得头疼,踱步走近顾淮舟,不疾不徐道:“我有没有教过你,为官最重要的是切忌怒形于色,还有......”
“自不量力!”
话音骤冷。
顾淮舟还未来得及反驳,腹间一阵剧痛。
他迟迟望去,一只檀木发簪刺进了他的皮肉,血顺着簪子滴滴落下,落在脚边的砚台里。
而那檀木簪正是姜云婵为顾淮舟祈福所戴的。
谢砚徐徐翻转手腕,皮肉绞动,他冷眼看着顾淮舟腹间殷红蔓延开来,“你要是疼她,就给她多制些墨。”
蝼蚁之命,当真别无他用。
谢砚不懂他的好妹妹为何会为这样一个废物流尽了泪,“说吧,二奶奶送你经书做什么?”
“没!没有!”顾淮舟面色一僵,本就没有血色的脸,犹如死尸。
扶苍倒真瞧见杏花院的火炉里有些书籍残骸,但当时他并未放在心上,“世子怎么知道他房里有经书?那些经书有问题?”
“猜的。”谢砚轻轻吐出两个字。
从前,他常瞧见姜云婵抱着一本《班若波罗多心经》去慈心庵。
他只当她喜欢抄经念佛,如今想来这本书只怕就是姜云婵和顾淮舟传递情谊的媒介。
方才顾淮舟极力否认的表情,反而更佐证了谢砚的猜测。
“你想办法去顾府,把顾府里全部的心经都搬过来。”“谢砚一边示意扶苍,一边漫不经心擦拭着指缝的血。
顾淮舟听到这话,浑身凉透了。
杏花院的情信虽然烧了,可他府上确实收藏着许多两人往日的信件。
其上字字句句的情意,若是谢观看了去,会不会对儿...……………
“老师!”顾淮舟换了称呼,无奈地微闭双眼,“婵儿她只是想自由,她什么都没做错!都是我引诱婵儿在先!你别伤她,求你罚我,罚我……………”
谢砚不屑扫了顾淮舟一眼,只字未语,转身离开了。
妹妹心气高,怎么可能去主动引诱一个傻书生呢?
谢砚从来都相信是顾淮舟动了妄念在先,妹妹只是受了蛊惑而已。
不过,顾淮舟这条贱命还不值得他亲自动手。
他得留着他,还有大用处…………………
关上门,谢砚回眸望了眼暗室,“淮舟的病得太重,就住这里吧,我亲自照料他的病。”
“喏!”扶苍拱手应下,低垂的目光盯着谢砚衣摆的血迹,迟疑道:“挪动顾淮舟的话,二奶奶那边会不会有所怀疑?”
“她若一定要捅开这层窗纸,我不介意。”
该给的体面,谢砚已经给了。
他想徐徐图之,若她执意妄为,谢砚并不介意跟她一起疯。
谢砚漫不经心掸去衣摆上的灰尘,离开了竹轩。
走出几步,他又脚步一顿,目光掠过远处摇晃不定的竹枝,朝扶苍伸手,“把竹轩钥匙给我。”
“钥匙属下保管就好,属下定严加看守......”
“给我!”谢砚不置可否,又不容置喙。
扶苍赶紧上前将钥匙双手呈给了谢砚,茫然挠了挠头………………
百步之外的翠竹深处,姜云婵和夏竹同时捂住了嘴巴。
两人听不清谢砚他们说什么,可确定竹轩暗影浮动,定关着人。
这周围都是护卫,两人不敢多逗留,疾步离开了。
一直走到慈心庵的小溪边,姜云婵蹲下用冷水洗了把脸,身形仍战战兢兢。
夏竹过来,捂住姑娘冰冷的手,哈了口气,“姑娘,姑娘别慌,还没确定......”
“夏竹,你听到惨叫声了吗?你看到谢砚脚底的血印了吗?是淮郎的!是淮郎对不对!”姜云婵反握住夏竹的手,太过恐惧了,说话都是气音,生怕惊扰了什么。
夏竹想安慰,可很多事几乎已经摆在眼前,再存不了侥幸之心了。
世子真的囚禁了顾推舟,还对他用了重刑法。
如果世子真动强硬手段,让顾淮舟因“病”死在侯府,也不是什么难事。
侯府看似锁着谢砚,可在这四方天地内,他何尝不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呢?
区区蝼蚁,谁能逃得??
姜云婵要如何蜉蝣撼大树?
她指骨紧扣着夏竹的手,喘息连连,“宫里、宫里是否每日都有人来?”
顾淮舟毕竟是圣上看重的人,身染疫病,皇上不可能置之不管。
于是,每日都会派公公来侯府询问境况。
虽然公公们并不进侯府的门,但会在府门外听太医禀报。
如果那个时候,姜云婵能与公公上话,他们就有救了。
这府中没人可以信任,她必须向外求助!
姜云婵还得带着顾淮舟一起去见公公,省得又像上次一样生了变故。
夏竹点头:“每日酉时,公公准时抵达前门。”
“好!”姜云婵沉了口气。
这个时候不能乱,她得尽快把顾淮舟先带出侯府。
那么接下来,她要做的就是拿到竹轩的钥匙了。
竹轩的钥匙就放在谢砚腰间的香囊里,是她亲眼所见。
姜云婵沉吟了片刻,贴在夏竹耳边道:“你回问竹轩,去八宝柜里取一包蒙汗药。
“姑娘要......”夏竹的话戛然而止。
从前,大爷三爷时常去问竹轩滋事。
姜云婵怕遭了迫害,便重金求大夫配了个蒙汗药的方子。
那药喝下去能昏睡一个时辰,醒来后,也不会记得发生过什么事,中了药的人只会以为自己睡着了。
若是世子昏睡过去,引开侯府人的注意力,也许他们就有机会逃脱。
夏竹连连点头,这就去办了。
姜云婵则心不在焉去了厨房,等待机会。
她要药的人不仅是世子,还要在看守们的饭菜里下药。
这药下下去,就算彻底与谢撕破脸皮了。
将来的路她还不知道怎么走,但总归先脱离谢砚的控制,才有主动权。
姜云婵咬了咬唇下定决心,瞧四下无人,将药下进了亲手煲的鱼汤里。
“你在做什么?”
身后,突然响起凌厉的斥责声。
姜云婵一个激灵抬起头,不知许婆子何时鬼使神差走到了窗边,正垮着一张脸瞪她。
姜云婵赶紧将油纸包塞进了衣袖里,“世子近日胃口不佳,我给他煲些汤。”
许婆子一听这话,脸上才有了笑意,“算你还记得自己的身份!”
自从姜云婵躲去了慈心庵,许婆子早就想去提点提点她。
奈何世子也常在慈心陪着,许婆子没法递话。
今日,在厨房碰见姜云婵,许婆子少不得走到台前,耳提面命一番:“你别忘了,圣上让你留在世子身边,是让你跟他睡的,可不是抄什么经念什么佛!”
许婆子啐了一口,也不跟她拐弯抹角:“趁着侯府封禁,你得赶紧怀上世子的种要紧!”
“什么?”姜云婵不可置信瞪大了眼睛。
“什么什么?”许婆子擦了擦手帕打散挡在她和姜云婵之间的炊烟,压低声音道:“坊间为世子抱不平的声音越来越多,长公主和几位重臣都去找圣上求情了,只怕世子这次有惊无险,复职是早晚的事。”
侯府果然没有那么容易一蹶不振。
这对姜云婵来说并不是什么好消息,她讷讷定在原地,许婆子却拉住她的手,粗糙的指腹摩挲着她细嫩的皮肉:“从今晚开始,别去什么寺庙了。当年你在教坊不是练得一身功夫,上赶着要伺候世子吗?如今机会来了,你在榻上好生表现,将
来他复起后少不得记得你的好!”
姜云婵默默抽开了手。
许婆子笑容一僵,“你少给我再耍花招!这长公主对世子虎视眈眈,你若不趁着现在怀上子嗣,稳住地位,将来长公主嫁入府中,你拿什么留在世子身边?”
“再给你半个月时间,你若怀不上......”许婆子住她的耳朵,“外面的野男人多得是,一个一个地上,总有能让你怀上的!”
他们并不在意舞姬怀的是谁的种,他们只需要舞姬怀上子嗣稳固地位,将来为他们所用。
姜云婵脑袋一片空白,只得讷讷点头,先敷衍下来。
这侯府简直危机四伏,多留一日,就多一日的危险。
所谓不破不立,她不能再在这个漩涡里泥足深陷了!
姜云婵暗下决心,端着鱼汤去了世子寝房。
谢砚却不在房中,说是在慈心庵的禅房里呆了一整天,谁都不见。
自从姜云婵和顾淮舟那些香艳传闻闹得沸沸扬扬后,世子就关闭了那间禅房,再不曾去过了,今日怎么…………………
姜云婵往山顶的慈心庵望了眼。
攒尖金顶之上,乌云似波涛翻涌而来,遮住了天光,徐徐蔓延至整个府邸。
黑云压城,夏日的闷雷阵阵,俨然暴雨快要降临了。
姜云婵提着食盒,匆匆往慈心庵去。
林中翠竹随风而动,婆娑的树影投射在地面上。
纵横交错,犹如野兽的爪牙,随时都要扑咬姜云婵。
姜云婵心跳莫名得快,加速走到了禅房,轻敲了敲门。
门却未锁,吱呀呀打开了一条缝。
谢砚坐在窗边的罗汉榻上一页一页翻着经卷。
禅房里未点灯,树影在他脸上摇曳,忽明忽暗,斑驳陆离。
他容色白皙,在日光下犹如玉面佛,可在黑暗中,却过于幽冷,让人望而生畏。
姜云婵下意识撤了半步。
“妹妹既来了,怎不进来坐?”谢砚不疾不徐翻着什么经书,并未抬头,语调一贯波澜不惊。
姜云婵只好硬着头皮走进去,将食盒放在矮几上,去摸屉子里的火折子,“天暗了,世子怎么不点灯?”
“有些书不适合光天化日的时候看。”谢砚撩起眼皮,古井无波的眸睇向姜云婵,“正如有些事不适合光天化日做。”
一句话紧紧抓住了姜云婵的心脏,她的心跳骤停了一拍。
毕竟这间房于她有不可为人道的秘密。
姜云婵面色煞白,笑意凝在了嘴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