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云婵一个激灵回过神来。
谢砚看到了她杏眸中的泪花,面色肃了几分,重复道:“过来,扶我!”
声量轻但不容置喙。
姜云婵脑袋里乱糟糟的,还未捋清前因后果,但她唯一知道的是:谢砚这次又赢了。
失败者的反抗,只会让结局更糟糕。
姜云婵咽下心底的情绪,垂着头,乖乖过去扶他。
可她刚触到他的臂弯,谢砚骨节分明的大学反握住了她的手腕,拉着她的手替他擦拭嘴角的血迹。
他被打了八廷杖,血顺着嘴角流进脖颈,渗透衣襟。
他不紧不慢带她擦拭着,不一会儿,他的血便染满了姜云婵的手掌。
温凉、黏腻。
蜿蜒的血迹,如同数条小蛇盘踞在她的小臂上,仿佛随时都会将她绞缠至死。
可她又不知道这毒蛇何时袭人……………
姜云婵紧张地颤抖不已。
谢砚睇向她眼眶中打转的泪光,轻笑:“妹妹哭什么呢?”
方才指证他的时候,她无动于衷。
给他上刑的时候,她无动于衷。
偏偏这顾淮舟一入狱,她就心疼了,就忍不得一点了。
真真是情深意切!
“要不要我陪妹妹去牢里探望他?”
“不用!”
姜云婵如何不知谢砚睚眦必报?
今日顾淮舟逼他至绝境,他必然还有后招收拾顾淮舟。
这个时候,姜云婵不能再惹恼谢砚,给顾淮舟添乱了。
她强忍下恐惧的泪,扯了扯唇,“我扶哥哥回府。”
“还是妹妹待我最好。”谢砚淡淡说着,暗含讽刺。
姜云婵只当听不懂,扶着谢砚往大理寺外走。
此时,天已泛起鱼肚白。
街市上,用早膳的百姓们熙熙攘攘,无不朝两人侧目。
谢砚一身白衣染血,胸口旧伤也复发了,一边走一边滴血,在长长的街道上留下一串殷红的印迹。
那廷杖估摸着伤了腰,他手搭在姜云婵肩头,重心也几乎全压在她身上。
两个人搀扶着,踉踉跄跄地走。
姜云婵仿佛扛着一座大山,吃力不已,抹了把额头上的汗,“不如坐马车回去吧?”
“坐马车?”谢砚殷红的嘴在她耳侧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弧度,“我的伤不就没有意义了吗?”
话音未落,路边摊,传来百姓的唏?:“没想到谢世子门下出了这么个狼心狗肺的学生,罔顾德行,罔顾律法,实在该罚!”
“还不是如今奸臣当道,世子这样贤臣的人哪有容身之地?”
一夜之间,东京城所有人都在为谢砚抱不平。
他伤得越重,百姓替他喊冤的声音就越大。
姜云婵心头凛然,“一切都是你故意做局?”
从姜云婵发现侯府账目有蹊跷开始,她就掉进了谢砚设的局里!
她自以为找到了他的把柄,联合顾淮舟揭发他。
殊不知,黄雀在后。
她和顾淮舟掌握的证据都是假的,等到顾淮舟告发一切。
谢砚就可拆穿他们的假证据,反告顾淮舟陷害忠良。
顾淮舟从此声名狼藉,而谢砚成了无辜的贤臣。
好一个反间计!
好一个苦肉计!
姜云婵瞳孔微缩,“你为了害顾淮舟,就这般机关算尽?”
“他可不值得我费心算计。”谢砚不屑轻哼。
是啊,谢砚想害顾淮舟犹如捏死一只蝼蚁,何须费这么大心力?
那么,他到底想做什么?
姜云婵茫然环望着四周,望着一个个为谢砚鸣不平的百姓。
在百姓心中,谢砚已然成了为奸臣世道所不容的圣贤。
他受尽迫害,因此更得民心。
所以他将来就算他真的拥兵自重,那也是被这世道逼的。
这一局,谢砚要的是民心所向。
至于顾淮舟,只是他顺道收拾的一个绊脚石罢了。
那姜云婵又算什么呢?
她也不过是他棋盘上的一颗棋子。
她自以为有机会挣脱,实则全程都掌控在谢砚指尖。
他将她看得透透的。
她永远翻不过这座五指山。
姜云婵窒息不已,微闭了下眼眸:“所以,你打算怎样处置顾淮舟?”
“还能怎样呢?”
谢砚已经警告过姜云婵很多次了。
可她要逃的心不死,那谢砚只能将她自以为是的路斩断。
全部斩断,她才能死心。
“妹妹要知道,每个人,做每件事,都是要承担后果的。”他寒凉的吐息徐徐落在姜云婵头顶。
恰如一道自地狱而来的冷风,阴湿,刮骨,似夹杂着一股若有似无得血腥味。
姜云婵的心莫名停滞了一拍,寻风望去。
两人已不知不觉走到侯府外。
青砖碧瓦内,传来断断续续的女子哭声,隐约夹着狼的低吼。
那女声竟是十分熟悉…………………
“三娘!”
姜云婵瞳孔一震,“你把三娘怎么了?”
谢砚眼中笑意愈深,寒意愈浓。
姜云婵甩开谢砚搭在她肩头的手,疾步冲进了侯府大门。
谢砚踉跄了一步,不近不远跟着的扶苍赶紧上前扶稳了他,对护卫使了个眼色,“你们还不去拦着二奶奶!”
“不必拦,让她去。”谢砚目送着跌跌撞撞的娇小背影,扯了扯唇。
从前,他是太娇纵她了。
无论她做了什么,他都高高举起轻轻放下。所以,她才会觉得他柔善可欺,一而再再而三的算计他。
今次,让她亲眼看看自己那些所谓的后路是如何断的也好。
断了,也就不想着飞了………………
另一边,姜云婵寻着血腥味飞奔,绯色裙摆翩跹。
到了后山处,一人高的栅栏赫然映入眼帘。
栅栏中困着数十匹狼。
它们体型高大,獠牙锋利,俨然正是当初漠北人暗杀谢砚的苍狼!
苍狼口中流涎,暗哑低吼着,往中间聚拢。
风暴中心,一女子仰倒在血泊里,青丝散乱,腹部被狼啃食得血肉翻飞,凹陷下去。
“三娘!”姜云婵拼命摇晃着栅栏,可栅栏紧闭,根本打不开。
薛三娘似乎也被狼撕咬的没了力气,躺在地上奄奄一息,而她裸露在外的手臂上还残留着许多人的牙印和指印。
那定是昨晚薛三娘与懒汉们周旋留下的。
薛三娘护住了她的清白,而她却害薛三娘上了绝路。
姜云婵愧疚不已,抓住旁边守卫的衣袖,急切道:“把门打开,你快把门打开啊!”
然那护卫不动如山,难为地往姜云婵身后看了眼。
此时,谢砚已换了件清爽的?衫,踱步朝狼圈走来。
闲庭信步,不急不躁。
宛如行走云端的神?,翻手覆手间就可轻易掌握整座府邸的生死存亡。
他高高在上,没有人可以忤逆。
姜云婵,也不可以。
姜云婵慌手慌脚冲向谢砚,抓住他的衣襟,“是我算计你,忤逆你,你罚我就好!与三娘有什么关系?”
“真的与她无关吗?”谢砚漫不经心地笑笑。
九峰山上,不是薛三娘引他入陷阱的吗?
给顾淮舟传信,不是经过薛三娘之手吗?
怂恿姜云婵离开侯府的,不是薛三娘吗?
谢砚已经给过薛三娘很多机会了。
她不知天高地厚要小心眼倒也罢,竟还敢劝着姜云婵离开他?
何其歹毒?
谢砚眸色骤冷,抬了下手。
养狼人随即吹起骨哨,引得群狼焦躁,嘶吼声此起彼伏,纷纷扑上去撕咬薛三娘的四肢。
薛三娘凄惨的喊叫声响彻后山,仿如一道道催命符。
姜云婵心慌了,害怕了,轰然跪在谢砚脚下,“都是我的错,我再也不敢了!求你放了三娘,放了她......”
三娘,是这世间唯一疼她爱她的亲人了啊!
姜云婵的泪潺潺而流,似珍珠一颗颗落在谢砚鞋面上,晕开朵朵泪花。
“怎又哭了?”谢砚抬起她的下巴,观摩着那张梨花带雨的俏脸。
真真是朵不堪一折的娇花,总有流不尽的泪。
为顾淮舟流,也为无关痛痒的绣娘流,偏偏就不为他流一滴。
她甚至想送他凌迟而死!
她的心那么硬,谢砚又怎会再相信她的服软,“妹妹今日求得我谅解,明日怕又要勾结旁人算计我吧?”
“不会!我绝对不会了!”姜云婵已经吃透了教训。
她听着身后皮肉撕裂的声音,快要没了理智,死死抓住谢砚的手,“我再也不离开你了!我嫁给你!我给你生孩子!做妾也行,好不好,好不好?”
“妹妹这张嘴,可真是甜。”谢砚弯下腰逼近她,指腹徐徐蹂躏着那张饱满水润的檀口,直至唇脂在她白皙的脸上晕开大片。
他欣赏着这朵被凌虐过而更显娇美的花,轻轻叹息:“可惜,惯会骗人。”
“我真的不骗你!”
姜云婵知道说什么也没有用了,手臂主动攀住了谢砚的脖颈,“你让我做什么都行!只要放了她,放了她………………”
听得这话,谢砚面色反而沉了几分,拽开她的手,直起身来,“看来妹妹还是被逼无奈的!”
“我是心甘情愿的!”姜云婵也赶紧站了起来,踮起脚尖,仰着头,笨拙地撬开了谢砚的唇瓣,舌尖去探寻他的愉悦点。
谢砚负手而立,不推开她,也不回应她。
她于是细细密密吻他的唇角,唇珠,似猫儿舔舐主人那般,极尽献媚,极尽讨好。
美人发钗松脱,青丝垂落,当着众人的面痴缠着不动声色的男人。
何谈一丝尊严?
“皎皎,你别求他!”
不远处,薛三娘也瞧见姑娘卑躬屈膝的模样,艰难地往栅栏处爬,在地上留下长长的血痕。
而姜云婵耳朵里只有狼群蓄势大发的低吼声。
她只想救三娘!
她急切地捧住了谢砚的脸,娇声带泣,“哥哥我们回房,我想你了,我想要你………………”
“皎皎!”
这样的话怎能出现在一个良家女子的口中。
她也曾是姑苏城中,父母疼爱的小公主啊!
薛三娘怆然望着狼狈的姑娘,一咬牙,用尽全身力气撞向了栅栏中的百年老树。
轰
大树沙沙作响,伴随着骨头碎裂的声音。
姜云婵寻声望去,薛三娘已倒在树下,血水溅满了低处的枝丫。
群狼嗅到血腥,纷纷聚拢过去。
“三娘!”姜云婵瞳孔放大,丢开谢砚,扑向栅栏。
狼圈里,狼反复翻刨着薛三娘的身体,可薛三娘一动不动了。
皮肉翻飞的脑袋上血水不停地流,不停地流………………
“谢砚,你快开门,快开门啊!”姜云婵急切又无助地嘶吼着。
谢砚站在原地,捻着嘴角的唇脂,细细回味,巍然不动。
人总要真正撞一次南墙,才知道什么路能走,什么路不能走,不是吗?
姜云婵等不到谢砚松口,捡起路边的大石块,一下下敲击着栅栏。
栅栏几经震颤,砸不碎,破不开。
倏地,她举着巨石的手顿住了,整个人往后趔趄了一步。
护卫惊呼:“二奶奶流血了!”
姑娘的百褶裙摆下,零星落了几滴血,而后双腿发软,轰然倒………………
她仿佛坠入了一片汹涌的海,身体被一根强有力的浮木托着,颠簸前行。
耳边不停有人唤着:“皎皎!皎皎!”
可她眼前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清,脑海里都是薛三娘的身影。
她看到薛三娘只身挡在酒气熏天的懒汉们身前,怜爱地将她护入怀中,说会保护她。
她又看到薛三娘脑袋开花,倒在树下,在一群狼分食时,温柔地冲她笑:“皎皎乖,咱们不求他......”
渐渐地,那个笑容越来越模糊。
薛三娘从那具残破不堪的躯壳中脱离,越飘越远。
姜云婵怎么也抓不住。
她失去了她在世间最后一丝亲缘……………
“三娘!三娘别走!”姜云婵猛地睁开眼,坐了起来。
眼前是随风摇曳的杏色帐幔,光影流动。
床尾的博山炉中,两缕青烟抵死纠缠,散发着淡淡的檀香味。
这香味并不叫她心安。
她浑身血液沸腾,慌手慌脚地下榻,脚下却一软。
谢砚跨步上前,揽住了她的腰,“听话,躺下休息。”
“薛三娘呢?”姜云婵反握住他的手腕,紧紧攥着不放。
谢砚不置可否,将她打横抱上了榻,“眼下你最重要的是养好身子,其他的事不要管。”
“我问你薛三娘呢?”姜云婵扬声。
寝房中回荡着她崩溃的声音,周围伺候的丫鬟婆子却无一人吱声,纷纷垂下了头。
这般情景,还用说什么吗?
薛三娘撞成那个样子,恐怕已经……………
姜云婵心头一凉:“我要去看看她!”
便是尸体,她也得眼见为实。
她挣扎着起身,腹部却传来一阵锥心之痛,让她失了力。
医女赶紧上前给她施针,“姑娘刚有孕,胎未坐稳,切忌情绪浮动,思虑过重啊!"
姜云婵脑袋一阵嗡鸣,怔了良久,“你.....说什么?”
医女朝她福身:“恭喜姑娘,已怀孕一月有余!”
“恭喜姑娘,喜怀麟儿!”周围丫鬟婆子齐声恭贺。
室内,一片喜气洋洋。
姜云婵脑海天旋地转,张了张嘴,却又瞥见榻边坐着的谢砚。
所有的话噎在了喉头。
她明明一顿不落喝着避子药,怎么可能有孕?
怎么可能呢?
“你说我怀孕多久了?”姜云婵不死心问医女。
“一月有余!”
一月有余……………
推算时间,岂不是在温泉那次怀上的?
那日谢砚反反复复要了她五次,分明是势在必得的架势。
莫不是,那时候药被人动了手脚?
姜云婵不可置信,盯着眼前的男人,惊惧地胸口起伏,“你做了什么?”
谢砚并无半分心虚,端着汤药不疾不徐搅动着,“妹妹做了什么,我就做什么。”
姜云婵既然敢偷偷喝避子药,谢砚自然也能偷偷把药换成补药。
他想跟她有个孩子,做梦都想。
幸而天可怜见,愿望成真了。
有了孩子这个纽带,他和她之间就有了割舍不开的联系。
她和他再也分不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