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孩子血糊糊的一团还看不出,清洗干净后,众人才看到思思身上的骨头几乎全碎了,形貌扭曲,不忍触目。
陆池一个大男人都不敢看,撇开头唏?道:“孩子投胎跟着这两个人,也是倒了八辈子霉!李宪德跑回宫了,听说李清瑶也趁火逃跑了,只把孩子的尸骨丢在荒郊野岭里!啧!丧尽天良!”
“李清瑶估摸着正集结匈奴人,找李宪德报仇,由着她吧!”
李清瑶已经半疯半癫了,她越闹腾,李宪德的名声只会越差。
谢砚自不会阻拦,掀起衣摆,坐在院里的石桌前,抿了口茶。
陆池坐到了他对面,好奇道:“话说回来,你是什么时候知道李清瑶和李宪德苟且的?”
“你忘了李清瑶刚及笄时,被指婚给过谁?”谢砚掀眸,饶有兴味看向陆池。
“秦晓?”陆池脱口而出。
此时,小院外,戴着帷帽的男子刚好踏进门来。
陆池寻脚步声望去,起身拱手,“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秦将军,许久不见!”
来人防备地透过黑纱看了眼桃花树下的姜云婵。
“秦将军不必担忧,那是我夫人。”谢砚比了个请的手势,示意来人过来坐。
秦骁这才取了帷帽,给谢砚、陆池还礼,“谢兄、陆兄,别来无恙。”
陆池望着眼前英姿勃发的忠义秦晓,才恍然忆起当初秦晓在西境大破敌军,一路高升时,李宪德曾提议过让秦骁和李清瑶结成秦晋之好。
实际上,是想利用李清瑶拉拢秦晓。
秦晓当时已有婚约,不愿遵从圣旨,就找到谢砚帮忙说情。
也就是在那时候,谢砚注意到了李宪德兄妹二人的关系非比寻常,且还有了孩子。只是那时谢砚还在李宪德麾下办差,自然没道理把此事公之于众。
没想到,李宪德会故技重施,把李清瑶又推给了谢砚。
谢砚便将计就计,假意与李清瑶交好。
他和李清瑶走得越近,关于红樱结缘的流言就传得越广,引得北盛少男少女纷纷来红樱谷求姻缘。
谢砚再设计把柔太妃也请到红樱谷来,便可一同见证李清瑶与李宪德私会。
谢砚算准了这两人会在思思生辰那日私会,算准了李宪德会在危机时刻,把李清瑶推出去挡灾。
唯独没想到,李宪德会先一步杀了自己的亲生骨肉,让背德之事少了铁证。
李宪德此番脱身后,必然会反应过来一切都是谢砚做的局。
他不仅会诛杀红樱谷所有证人,更会想尽办法除掉谢砚。
秦骁此番冒险前来,便是为了通知谢砚:“皇上昨日回宫后,连夜令虎贲营回京,估摸着冲你来的。”
李宪德心知谢砚手里有私兵,但不知到底有多少,所以直接动用了自己亲信虎贲营。
此番,李宪德怕是不会再顾及什么百姓、声誉,誓必要将谢砚除之而后快。
陆池此时才意识到事情的严峻,站起身来,“如此一来,你们再回京城就是自投罗网,此地也不宜久留,我现在就集结兵马司的弟兄同你的玉麟军汇合!”
“你不急。”谢砚压了下手,“我与秦晓先行一步,集结玉麟军和他的镇西军去安塞一带围堵虎贲营,只要把虎贲营歼灭在京城以外,李宪德就孤立无援了。
到时候,你再联合兵马司与我等里应外合,大事可成。”
陆池听他讲得头头是道,越过他肩头看了眼树下的姑娘,恍然大悟,“你此番出京,本就没打算再回去是吧?”
红樱谷之行这么危险,谢砚竟把妻儿带在身边,可见他早就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一旦大事不成,随时放弃定阳侯府,带着妻儿远走高飞。
只是接下来,谢砚就要南征北战,战场上刀剑无眼,姜云婵又怀着孕,让她跟着风餐露宿属实不妥。
谢砚沉吟片刻,对着秦晓叉手为礼,“劳烦秦兄派人护送我妻儿去姑苏,那里暂时安全。”
“不如去扬州吧,我家人都在那处,可以照应令夫人。”
“那就有劳秦兄。”
“世子客气了,我这就去准备,晚间就送令夫人南下。我们今晚也得动身离开了。”秦晓起身回礼,先行告辞了。
陆池望着那人背影,有些疑惑,“他可靠吗?”
谢砚自是知人底细,才敢将姜云婵托付给他,“秦兄本是清贵人家,有一位定了娃娃亲的小青梅,这位未婚妻一家曾在外祖麾下做事,后全家随外祖被凌迟处死。
秦兄从此弃笔从戎,表面为北盛建功立业,实际是在蓄力覆灭李氏,为他的小青梅报仇。
此番他回京,便是为了与我汇合,助我成事。”
“这么说来,秦兄也算玉麟军的人了。”
陆池放下心来,也不多留,起身道别,“我也回京继续散布天谴之说,给李宪德再添把火,至于你......跟小表妹多说说体己话吧。”
陆池余光扫了眼姑娘的背影,刻意扬声道:“虎贲营可是北盛第一强师,此行短则三个月,多则尸骨无还,此生不见!
有什么话临行前还是说清楚得好,带着心思上战场,容易一命呜呼!往后阴阳两隔,有些心结这辈子都没机会解开了。”
五步之外,姜云婵将他们所有的谋划都听在耳中。
她也知道陆池那话是故意说给她听的。
可她并不想听,把毛巾递给了夏竹,“你帮思思擦洗吧,我有点乏了。”
说着,起身一瘸一拐往屋里走。
“皎皎!”谢砚叫住了她。
迟疑片刻,上前扶住她的手臂,“大夫说了,脚腕有伤不宜多走动。”
姜云婵垂眸,点了点头。
“脚伤上药了么?”他问。
“上了。”她淡淡地答。
谢砚沉静的目光一寸寸打量着她,并未从她面上察觉分离别的情绪。
他张了张嘴,亦不知还能说什么,索性也不说了。
将她打横抱起,放在了寝房的罗汉榻上,半蹲在她身前,褪掉她的鞋袜。
她的伤口根本没上药,白皙的莲足上一道一指长的伤口,皮肉翻飞。
方才走动了会儿,脚踝处又渗了血。
谢砚无奈摇了摇头,拿帕子擦拭掉血迹,又挑了些药膏从伤口周围,一点点往伤口深处涂抹,生怕弄疼她似的。
一边抹药,一边轻吹着。
温热的风拂过姜云婵的肌肤,她惶恐地缩了缩脚。
谢砚的手落了空,抬眸望她,“别紧张,这次上完药,我可能有很长一段时间不会再叨扰皎皎了。”
暖阳照在他的侧脸上,让他深邃的轮廓难得柔和,毫无攻击性。
姜云婵的情绪才缓解了些,缓缓松开紧绷的脚背。
谢砚感觉到她不再抗拒,又继续上药,“记得伤口不可沾水,每日抹两次药,不可多也不可少。你现在怀着孕,用药要更谨慎些。”
无人回应。
谢砚默了默,“等伤好些了,就让夏竹陪着你饭后散散步,多泡泡脚,免得水肿。
“少吃些桃花酥,孕期吃得太甜不好。”
“还有......去扬州若再受了委屈,定要传信给我,不许忍着。”
他絮絮叨叨交代了好多,姜云婵都快记不过来了,才淡淡应了声“好”。
话音极平,没有一丝波澜。
之后,又陷入了漫长的沉默。
谢砚心口仿佛堵着棉花一般,出气不顺畅,终究忍不住问道:“要分开了,皎皎有没有什么话要跟我说?”
姜云婵张了张嘴,好像有什么话在喉头,想要抓却又抓不住。
她摇了摇头,“没有!”
此次去战场,可能生离,也可能死别。
可她对他,没有任何话要说。
谢砚苦涩地笑了笑,“罢了,那就收拾行李,早些离开吧。”
他在她面前又站定许久。
寝房中,仍寂冷无声。
他几不可闻叹口气,往衣箱处去了。
他与她同吃同住近一年,衣服一直混装在一起,胭脂香和檀香交织,是一种极清雅的味道。
谢砚已经习惯日日嗅到这样的味道了,如今却要将它们再一一分开。
谢砚看着眼前两摞衣服,如此泾渭分明,很不适应,心里亟待什么东西填满。
他转身又回到罗汉榻前,拥住了姜云婵,“真的没什么话跟我说吗?”
怀里的姑娘一副冷冷清清的模样,不悲不喜,不怒不愠。
仿佛心被上了锁。
谢砚无力打开,窥不到里面的色彩,只能抱紧她,轻嗅着她身上淡淡的桃花香,才能感觉活生生的人属于他。
姜云婵被他强势贪婪的气息包裹着,却心里别扭,欲推开他。
一道低沉的声音吹进她耳道:“皎皎,我要去战场了。”
姜云婵推却他肩膀的手一滞。
谢砚笑了笑,“说来也好笑,我外祖一门都是名震天下的武将,娘亲未嫁给谢如松时,也是战场上所向披靡的女将军,可我却从未见过金戈铁马,戈壁烽火......”
这话叫姜云婵莫名心口停了一拍。
纵然谢现在朝堂之上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但他好像从未上过战场呢。
一个新兵初来乍到,便要对阵来势汹汹的虎贲营。
姜云婵脑海里莫名浮现出荒芜的战场上,他孤身持剑而立,而对面千万士兵黑云压境,数万白羽箭对准了他。
残阳如血洒在他身上,照得他孤影寂寥。
谢砚这样的人也会害怕战场上的血雨腥风吗?也会害怕马革裹尸还吗?
在姜云婵的意识里,他并不是一个怕死的人。
他屡次以身入局,遭受重伤。也曾奋不顾身扑进大火救她,被巨石压,被烈火烤………………
姜云婵从未在他脸上看到过惧怕,怎么这次她从他语气中听到了些许不安呢?
“还是第一次和皎皎分开这么久呢。”谢砚尾音带颤,在她耳边继续呢喃。
姜云婵恍惚意识到他怕的不是战场,是怕与她分开。
随即,她又觉着这个念头太过荒谬。
谢砚是搅弄风云的权臣,怎会像孩子一样害怕分离呢?
可姜云婵并不知道,这些年,谢砚无一日不去问竹轩外探望她。
即便是当初两人在慈心庵分道扬镳,谢砚也会日日趴在寺庙的房顶上眺望她。
数十年如一日,她已经成为他不可割舍的一部分。
当初,她兴高采烈说要嫁给顾淮舟时,谢砚第一反应也是将来不能日日见她,该怎么办?
所以他想尽一切办法,把她留在身边。
而今,她已经完全属于他了。
他还是怕,怕把她弄丢了。
怕当他从战场回来,满心期待去见她时,她又一次弃他而去了。
此时的谢砚像个迷路的孩童,埋在姜云婵颈窝,鼻音微重:“若我安然无恙回来,我们以后好好过日子,行吗?”
姜云婵垂下了眼睫。
她不知要怎么跟他好好过日子。
他俩好好的,对得起泉下之人?
姜云婵没办法许诺他什么,从他臂弯下钻了出来,“秦将军的人来了,我该走了!”
时至明月高悬。
今晚的月光格外寒,照得满地银白,照得姜云婵面容清冷。
屋外传来????的脚步声,“世子,秦将军令属下来接夫人,属下方才瞧见瞿昙寺多了许多陌生面孔,实在不宜再久留,不知夫人准备好了么?”
“已经好了!”姜云婵唤来夏竹,拿好行李,头也不回离开了。
谢砚独自坐在罗汉榻上,目送姑娘消失在夜幕中。
自始至终,她从未正眼看过他啊!
门外,姜云婵步履匆匆往马车去。
夏竹在后,跟得气喘吁吁,“姑、姑娘,你这么快做什么?”
姜云婵没听到夏竹说话,头往前冲,像是快要坠入蛛网的蝶儿,拼命挣脱,意图冲破温柔的陷阱。
上了马车,深深吐呐,敲了敲窗框,“走吧!”
马车随即晃动起来,一路南下。
后方,金戈铁马的铮鸣声声声入耳。
冷硬的金属颤音和士兵齐整的脚步声在夜色中,格外声势浩大。
夏竹好奇地掀开车帘,探头往后看:“世子他们也出发北上了呀!世子昨日才伤得体无完肤,听扶苍说后背全裹着纱布才勉强撑住,若真打起来,世子一个书生也不知能不能抵得过久经沙场的虎贲营?”
姜云婵的目光下意识瞟了眼后方。
大军中不见马车,只见战马。
到底是军队,受了伤的人也只能负重骑马,没法休养。
姜云婵指尖蜷进掌心,“谢砚......他一向福大命大,皮糙肉厚,死不了的,不肖我们操心。”
“既不操心,那你在看什么呢?”
此时,姜云婵头顶上徐徐落下一道笑音。
姜云婵一个激灵转回头来,正见窗外一人骑着高头大马,身穿银色铠甲,立于她眼前。
颀长的身影投射下来,姜云婵心头凛然,防备地往马车里缩了缩。
然那人用剑柄挑开车帘,歪着头再次问她:“皎皎,你看在什么?”
月光洒在那人的笑颜上,姜云婵才看清头盔之下谢砚清俊的脸。
他平日里老成持重,端得一副君子仪态,姜云婵从未见过他戎装的模样,故而愣愣盯着他。
许久,姜云婵才觉有失礼仪,避开眼神,“你怎还在这儿?”
“有东西忘了送你。”
谢砚方才失意,一时连准备了许久的礼物也忘了送她。
所以调转马头来寻她,却不想看到她正痴痴往军队中看,眼中分明暗含一丝丝的担忧。
谢砚心中开解了许多,从怀里掏出一物,递到姜云眼前,“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