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亭内,随着那道寒光坠地,空气仿佛瞬间凝结。
那朗润的少年已被吓得面色惨白,说不出话来。
这些年里,晏信见过要翊杀过许多人,每次看见之时,他都会心中生惧,惧怕某一日,那刀便要冲他而来,所以他从敢与翊争辩,也不敢再他面前躲言。
可今日他也不知为何,竟将事情走到了这一步。
晏信望着脚边匕首,那垂在身侧的双手在不住轻颤,这一日到底还是来了......
不,他还有的选,他还能活下去,只要捡起刀......杀了蕙娘。
此刻身后的宋知也已慢慢抬起头来,见信缓缓躬身似要捡那匕首,使用力了?眼,待再次睁开时,她神色已定,忽然跪坐起身,扬声打破了这片沉寂。
“奴婢知错,愿王爷宽恕,给奴婢赎罪的机会。”
宋知意深知不论要信选了哪个,她今日都要死在这石亭当中,所以她不能等下去,不能坐以待毙,必须要抓住这最后的机会为自己某条活路。
晏翊没有说话,只居高临下地用那幽冷目光望着她。
见他并未呵斥,宋知蕙干脆壮着胆子继续道:“不论孔、孟,孙、吴,又或是《三略》《六韬》,奴婢皆能为王爷所著........若到时王爷不满,再杀奴婢也不迟。”
清冷的声音里不见半分娇弱,方才还惧到颤抖的身影,此时也挺得笔直。
死到临头,还能巧舌如簧的与他谈条件。
这般模样才是真正的她。
晏翊冷冷扬起唇角,朝一旁信睨去一眼,带着几分讽意地幽幽道:“孤以为你二人情深,到了此刻你会说,都是你的错,你一力承担,让孤宽恕信,你倒是好,开口闭口只提自己。”
这是明晃晃的挑拨。
要信是要翊的义子,便不是亲生,也养在膝下近十年,如今只是挑选姬妾时与他争执几句,她不信要翊真能下得去手,今日这亭中唯一需要为性命忧心的,只有她自己。
可爱信却想不明白这当中道理,还当真捡起那把匕首,缓缓朝她转过身来。
宋知蕙连忙朝后退开,双眼瞬间泛红,“公子!公子不要......公子说过会护蕙娘的………………”
明明已是下了决心,可看到这张泪眸,晏信还是停住了脚步。
这是蕙娘,是他生平头一次心动之人。
见他似有所动,宋知越便噙着眼泪朝他弯唇,“公子无双,越娘相信公子......”
晏信顿觉刀柄烫手,烫得他快要握不住。
余光扫到一旁的晏翊,一个念头陡然生出。
这么多年以来,他从未见过翊与人近身肉搏,也许他不善于此………………
似是觉察出信的异样,晏翊那双冷眸倏地一下朝他看来。
眸光相触的瞬间,要信猛然一个哆嗦,回过神来,连忙移开视线看向宋知蕙。
“蕙娘......”他朝她迈出一步,举起颤抖的手臂,“对,对不起...……我………………”
“蠢货。”
一声轻嗤,晏翊箭步而上,不等那二人反应,便见匕首已回到他掌中,眨眼之间,一道鲜血飞溅长空。
晏信倏然瞪大了眼,难以置信地看着翊,双手拼命捂住脖子,鲜血从指缝间不断涌出,他摇晃着朝后退去,整个身子重重倒在地上,不住地挣扎颤动。
宋知蕙当即愣住,失神地望着眼前一切,那额上被溅的血迹,缓缓向下滑落,落入她眼中,模糊了视线。
他当真杀了晏信,杀了养在身侧多年的义子………………
一股难以言喻的恐惧和绝望在心中不断翻涌这让她瞬间想起了许久前那片血红的荒山。
“可知孤为何杀他?”要翊沉冷的声音似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宋知蕙木然地缓缓抬起眼来。
血红的视线里,晏翊高大的身影越来越近,最终停在了她的面前,用那冰凉的匕首将她下巴缓缓抬起,迫她与他直视。
“因他无用。”晏翊语气中听不到任何情绪,那双眼睛里似还带着几分嘲讽,“你落泪了,这眼泪是为他,还是为你自己?”
宋知蕙望着晏翊,那闪着晶莹光泽的朱唇,不住轻颤,却半晌也说不清楚一个字来。
“杨心仪。”晏翊眼眸微眯,冷冷念出她真名,“别与孤装,死人堆里你都爬得出来,死一个信便将你吓傻了?”
听到名字的刹那,宋知蕙骤然回神,看清眼前之人的面容,她猛地倒吸一口凉气,用力屏住呼吸,紧紧将那发颤的牙根咬住。
见她已是清醒过来,要翊收了匕首,要信的帐已经清算,如今该到她了。
“去安泰轩。”
说罢,他将沾血的黑色手套丢在身后,提步便朝石亭外走去。
听到身后步伐声越来越远,宋知蕙再次用力合眼,待睁开后,她缓缓呼出一口浊气。
她扶着石凳摇晃起身,余光中的那道身影已是不动,她紧了紧袖中双拳,脱下衣,盖在了信身上,随后一步一步走下石亭。
云舒已不见踪影,等在园口的是刘福。
那亭中一切刘福皆是看在眼中,虽是因为站得远,没有听清几人谈话,但要信的举动却不难猜,他要挑的那人是宋知趣。
刘福不由叹气,那要信也算是他看着长大的,当年那般机灵的孩子,怎么就这样执拗,半分眼色都瞧不出,这么多年来,王爷房中可进过哪个女子,便是进了,又有哪个能活着出来。
叹完要信,又叹晏翊。
但凡是个人,八年的光阴怎么也要生出几分情谊,怎就说杀就杀......便是养个猫儿狗儿,也下不去手啊。
不过他跟在翊身旁几十年了,对翊的脾性相当熟悉,这就是个冷面杀神,做起事来不讲情面,也不留余地。
再看这身旁的宋知蕙,刘福又是一声长叹,忍不住低声道:“到了安泰轩,娘子可莫要与王爷争辩。”
宋知蕙边走边用帕子擦了面上血迹,朝刘福点头应是。
没走两步,刘福再一次低低开口:“老奴也不知猜的准不准,还望娘子将这句话放在心上,王爷是在意娘子的。”
在意?
宋知蕙可不会相信,他在意的只有他自己。
两人回到安泰轩,要翊已清了身上血迹,衣裳鞋靴也皆已换过。
他半靠在罗汉椅上,也不知在想何事,望着那山水屏风出神。
片刻后,刘福带着宋知蕙在外求见。
晏翊敛眸,只唤宋知蕙入内。
推门前,刘福笑着朝宋知意递了个眼色。
到底是从宫里出来的,什么样的场面没见过,唏嘘过后也就翻篇了,自己的日子还是要过的。
宋知蕙意会,朝他点头时也扯了下唇角。
与放在亭中相比,此刻的宋知蕙才是她原本该有的样子,且单从面上已经看不出惊惧来。
她一进屋便跪在了地毯上。
身着单衣走了这一路,手脚冻得几乎失了知觉,幸好一到冬日,晏翊这屋里会烧地龙,温热的气息穿过地毯,渐渐让她的腿脚恢复了知觉,那苍白的脸也有了几分血色。
晏翊没急着说话,只静静端倪着她,没了那碍眼的裘衣,哪怕她衣裙染了血迹,也让人莫名舒心。
约摸过了半盏茶的工夫,晏翊终是缓缓开口:“什么时候开始的?”
宋知蕙垂眼盯着地毯,一开口,嗓音有些干哑,“立冬那日。”
翊淡道:“说谎。”
宋知蕙没有说谎,但很快意识到晏翊可能问的不是这个,便又立即补充道:“立冬那日是与公子初次在石亭见面,在此之前,我们在安泰轩外也碰到过一次,那晚公子送了药膏给奴婢。”
晏翊指尖在矮案几上敲了两下,“还是谎话。”
宋知蕙不急着争辩,心平气和阐述道:“奴婢那日从书房离开后,碰巧在外遇见了公子,刘公公也是知晓的,他见奴婢模样狼狈,便起了怜悯。”
她徐徐说着,晏信送来药膏给她,又命人给她填了炭盆等等事宜,到了后来,两人立冬见面,也只是下棋。
“有个名为洪瑞的幕僚,他棋艺高绝,公子想让我教他,所以才会时常来寻。”
她此刻将那"偶尔”碰面,已经改口成了“时常”,这便是在告诉翊,她所说句句为真,她不敢再欺瞒于他。
话说至此,宋知蕙微微抬眼,碰上要翊那微黯的眸光,又立即垂下眼睫,“下棋的过程中,会闲谈一二,得知奴婢未曾来过兖州,公子就与奴婢介绍这边习俗,带些栗子糕......”
她说了两人之间许多事,但大多都是用寻常词汇去形容,比如这栗子糕,还有上元节的热闹非凡,因好奇未曾见过,所以要信才说要带她去。
“奴婢身份不便,信公子便想了......这个主意。”宋知说着,又去看翊脸色。
他已是坐起了身子,手中端着茶盏,“他想的?”
宋知蕙答是。
晏翊弯唇抬眼,“再不说实话,那舌头便不必要了。”
宋知蕙喉中一紧,连忙垂眸,“是......是奴婢暗示的。”
晏翊收回视线,呷了一口茶,悠悠开口:“西苑现在管事的是赵嬷嬷吧,要孤杀了她,你才肯说实话?”
宋知趣是彻底不知道要翊到底要听什么,她已经承认了,他为何还要咄咄逼人,“奴婢方才句句为真………………”
“从幽州回来的路上,你二人在溪边可是聊了许久。”翊搁下茶盏,提醒道。
宋知蕙恍然抬眼,又对上了翊那双狭长双眸。
“来,孤今日无事,你细细说予孤听。”说罢,他从玉蝶中拿出松实,剥开吃了起来。
宋知蕙一阵心慌过后,逐渐稳住了心神。
晏翊知道溪边之事,但具体知道到何种程度,宋知蕙并不清楚,可不论如何,要翊的耐性是有限的,她不觉得他只是拿赵嬷嬷吓唬她。
她之后所言稍有不慎,今日便还会有人遭殃,或是旁人,又或是她自己。
她深深吸气,开口道:“奴婢那时很害怕,不知道王爷为何要带走奴婢,在溪边时就想趁机套公子的话。”
“套出了何事?”安翊问。
宋知蕙如实回答:“公子说奴婢给赵凌出的计谋,害苦了王爷。”
晏翊冷笑。
怪不得这宋知蕙能猜出他与乌恒有关,原是那蠢货失言,初次见面的女子都能套出他的话来,果然不堪重用,没白杀。
“继续说。”晏翊声音比之方才多了份寒意。
宋知蕙仔细翻寻着有关信的记忆,“回到府中那晚,公子请了郎中去西苑………………”
“是孤下的令。”姜翊冷声打断。
宋知蕙愣了一下。
晏翊不耐地又敲案几。
宋知蕙连忙继续道:“回府之后的事,便是奴婢之前所说......直到教场那......”
提起教场,晏翊剥那松实的手停住了,他抬眼朝她看去,“所以那日晨起来寻孤,的确是为了信。”
他不是在问,而是说得肯定,因他早就这般猜测了,没想到当真如此。
想到那日听刘福说她一早寻来,他还以为她是着急要见他,翊便想要发笑。
冷冷笑了两声,晏翊的眸光更加沉冷,那三箭也没白射,应该再往下一些,让她知道疼了,也许后面她就不敢生事了。
这“的确”二字一出,宋知蕙立即就明白过来,那日的三箭原是因为要信。
那日她也是看到晏翊一直在全神贯注练骑射,才敢偷偷朝信看去,满共就那两眼,好巧不巧就落入了翊眼中。
“为何勾他?”安翊问。
“因为害怕。”宋知蕙慢慢抬眼,去看晏翊神色,“怕奴婢写完《尚书》后,便没命活了......”
晏翊也看着她,语气里透着不屑,"孤若真要你死,你以为他能护得住你?"
宋知蕙吸气道:“是奴婢愚笨。”
愚笨?她可不笨,这阖府上下寻不出第二个这般诡诈之人了。
“日后记住了,”翊说着,缓缓起身,“你的命,由孤说得算,孤若要你死,这世间无人能护你。”
宽阔的身影再次如高山般伫立在她身前,那熟悉的威严与压迫,让她心跳倏然一紧,呼吸也愈发不畅。
宋知蕙泛白的唇瓣微?,伏在他身前叩首道:“是,奴婢谨记。”
默了许久后,上首轻飘飘落下一句话,“可喜欢他?”
伏地的宋知蕙摇了摇头。
屋内再度陷入沉默,片刻后他又淡淡问她,做过什么,到了哪个地步。
“公子恪守礼仪,未经王爷允许,奴婢与他从未碰触。”
宋知蕙不明白翊问这个有什么意义,她是入过春宝阁的,又与赵凌在一起过,这些他应当是知道的。
不过很快她就反应过来,许是要翊嫌她脏,怕她污了自己的义子,不过要信已死,再说这些又有何用?
晏翊的心思宋知蕙实在猜不透。
他顿了片刻,又问道:“知道孤为何留你?”
想起他在亭中动手之后,说出的那些话,宋知意思忖着试探出声,“因为......奴婢于王爷有用,王爷赏奴婢才智?"
晏翊冷然地望着那伏在脚边的身影,恍惚间那梦中的场景似有浮现在眼前。
她此番回答,是对,却也不全对。
须臾,晏翊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收回冷眸,沉声道:“做错事是需要承担后果的。”
宋知蕙态度诚恳地起身再度叩首,“是,全凭王爷责罚。”
“跪着,待孤何时气顺了,你何时再起。”虽翊说罢,提步而出。
听他脚步声越来越远,宋知趣才缓缓从地上起身,她抬眼环顾四周,这房中看似仅她一人,可她不信要翊寝屋这般重要之地,背后没有那些暗卫盯着。
在来兖州的路上她就吃过一次亏,同样的坑她不能跳两次。
宋知蕙就这般穿着染了血的衣裙,不吃不喝,规规矩矩地跪坐在地毯上。
晏翊在前厅议事,午膳也没回安泰轩,直到夜里在旁间用晚膳时,刘福差人去备浴,想起那还在屋中跪着的宋知意,便试探性地提了一嘴。
“她给了你什么好处?”晏翊细细咀嚼着五香牛肉,不冷不淡问刘福。
刘福赶忙摆手,“王爷莫要打趣奴才,老奴可与那宋娘子不熟,是想着沐浴过后,王爷要回屋就寝,不知可要安排一下那宋娘子?”
晏翊没有回话,望着面前饭菜若有所思。
刘福也不想再叨扰翊,可奈何还有一事,已经让他头疼了一整日,眼看天色已晚,不得不开口了,“王爷,那………………信公子身后事……………
晏翊慢慢回神,又夹一片牛肉放入碗中,“这世上每日死那般多人,他死了算什么稀奇,埋了就是。”
刘福面露难色,说起来是义子,可当初要信也是入了族谱,算是半个皇室众人,他这一死,对洛阳那边也是需要交代一番的。
“那......宫里要是问起,该如何呈上?”刘福又问。
“如实呈上便是。”晏翊淡道。
刘福又是一喳,试探道:“那那......那能说是被王爷……………”
晏翊剑眉微沉,“是孤杀的,杀便杀了,一个不成器的,留着也是祸害。”
他不是没给过信机会,毕竟他也不愿承认当初自己挑选义子时走了眼,可他还是一次又一次挑战他的耐性。
光是在今日的石亭里,他就给了他数次机会,可他偏是一次都抓不住。
他让他想好了再回答,他明明已经觉察出异样,却执意说了是那宋知蕙。
他已表明不可,他还敢与他争辩,且一而再再而三为那宋知与他辩驳。
最为可笑的是哪怕他已明确点出,宋知蕙是存了勾引之心,他竟还看不出,继续为她说话。
他最后一次给了他机会,明明连那宋知蕙都看得出,所谓抉择,并不是毫无退路。
他可求他,可服输,可他却笨到当真握了那刀刃,且还敢在看他时动了杀念。
“人可以无能,也可以不忠。”晏翊搁下碗筷,擦着唇角道,“但不能既无能,又不忠。”
话落,晏翊眸中闪过一丝隐隐的异样。
从池房出来后,他回到寝屋。
今晨安信寻宋知意时,她也未来及用早膳,本以为两人只是说说话,她便能回西苑,却没想生了这样的事端。
所以这一整日,宋知趣滴米未进,也未曾饮水,还在外冻了一路,又跪了这般久,她这身子早就熬不住,晕了过去。
晏翊绕过屏风,看到地毯上那一动不动鹅黄身影,眉心倏然紧蹙,可紧接着他看到那胸口还在起伏,深感的眉心便松了几分。
他轻慢了脚步上前,立在她身旁,从那绣鞋一点一点向上看去,却是越看越想发笑。
他笑的是自己。
笑他以为他的意动是因为她耍了手段,可看到眼前这番装扮,他才知道那些意动,当真是他自己想动。
她甚至从未有过勾引他的打算。
一团莫名的火气瞬间涌上心头,堵得要翊呼吸都快要不畅,他冷冷收回目光,快步走到罗汉椅旁,一把拿起小案几上的茶水,转身就朝宋知蕙脸上泼去。
冰冷的茶水落在额间,宋知蕙一个激灵睁开了眼,可沾了水的视线变得无比模糊,大脑也浑浑噩噩变得迟钝。
她缓了半晌,才逐渐意识到自己在哪儿,这面前的黑影是谁。
“王爷......”她双唇已经干裂到渗出血迹,嗓子也干涩的几乎听不到声,柔细的胳膊也是撑了好几次,才勉勉强强半撑起身,“王爷恕罪......奴婢是晕倒了,不是偷懒....……”
晏翊不知为何,看她在他眼前这般模样,便心中更加烦闷,在加上那方才升起的火,两股情绪叠在一处,让他一开口便含了怒意,“可知错?”
宋知蕙赶忙垂眸,“奴婢知错…………
“错在何处?”晏翊冷道。
宋知蕙不必细想,就能脱口而出,“自知卑贱,还妄图勾引公子………………”
她因为实在无力的原因,说起话来便十分费力,光这两句话便说得她气喘连连,她身前被茶水沾湿,在加上衣裙单薄的缘故,此刻就?在她胸口上。
晏翊本是要看她,却莫名扫过那一处时,视线有了片刻停留。
未见翊再有声音,宋知意以为是她没有说对,或者还有何遗漏,拼命的让自己回忆,可她头实在太痛,想了半晌也不知自己到底哪里还有错处,直到眸光无意从那丝绸薄衫下扫过,她才恍然间想起一事??要翊总说她勾引他。
宋知蕙虽然并未这样做,可他不止一次这样警告过她,她心中微叹,言不由衷道,“奴婢......也不该勾引王爷。”
心口那团火气似是瞬间被人倒了盆油,要翊骤然回神,那双眼睛更加冷沉,他不由斥道:“滚出去跪着!”
宋知蕙实在不知哪里出了错,她只能领命,咬着牙从地上爬起,摇摇晃晃走出了寝屋,就跪在院中。
晏翊不信他几十年养下的定性,能被一个女子左右。
他不去理会心中意动,搁了床帐合眼躺在床榻上,屏气凝神,开始在默背《礼记》。
今晚屋外风寒,吹得窗纸直颜,那繁杂的声音让翊不由蹙眉,他觉得自己今日约摸是睡不着了。
正准备起身唤人,便听见有人推门进来。
推门声很轻,但要翊耳力极好,还是让他听出来了。
他没有出声,也没有起身,而是不动声色将手伸入枕下。
一个身影缓缓走进里间,眼看便要来到床边,却见那身影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微哑着嗓音轻唤道:“王爷......”
熟悉的声音让翊松开了枕下的匕首,“谁让你进来的?”
“奴婢知错了。”她哽咽着抹泪,“往后奴婢再也不敢了,真的不敢了,王爷......”
“王爷,外面好冷啊......奴婢可否进来暖暖身子?”她柔柔唤他,甚至一面哭求,还一面朝床榻膝行。
两人之间此刻只隔着薄薄纱帐,屋外的月光透光窗纸,又一次变得幽兰,而这幽兰光线,就落在宋知蕙的身影上。
晏翊想要拒绝,可莫名觉得心口燥热,喉中生火。
宋知蕙抽开衣带,缓缓退去那身鹅黄,只留里衣在身,那修长白皙的脖颈,在幽兰光线下让翊再次意动。
他坐起身来,居高临下地俯视着纱帐外,那缓缓抬起的细长手臂,隔着纱帐,那染着鲜红蔻丹的指尖,试探性在他身前轻点了一下。
晏翊顿觉头皮发麻,那意动之感从未如此强烈,强烈到能觉出胀痛。
“奴婢帮王爷......”她说着,俯身上前,用那闪着晶莹亮光的红唇慢慢地,轻轻地,一点点碰触。
没有窒网,没有眩晕,只有那无与伦比的舒意。
一阵寒风猛烈地敲击在窗纸上,晏翊倏然睁眼。
房间内一片昏暗,帐外也没有任何身影。
意识到又遭了梦魇,他蹙眉起身,按揉着太阳穴。
在那梦中,她似是越来越放肆了,可从前她碰他时,他都会因为发病而惊醒,可方才却不是因为发病,而是因为风声的缘故。
要翊坐在床榻上,许久未动。
深冬的山阳郡迎来了第一场雪。
细密的雪花从夜空飘落。
宋知蕙跪在院中冰冷的石板上,膝盖已不知疼痛,似也不觉得如之前那般冷了。
兴许,她要熬不过今夜了吧。
这个念头刚一冒出,便被她狠狠压了下去。
一个人想要活着,这有错吗?
她没有错,错的人不是她,既不是她,她便不能死!
强大的意志力支让她没有倒下。
她一遍又一遍在心中默念着,她不能死,她要活着,只要活着就还有希望……………
昏暗的前方,一道光亮倏然出现,宋知?缓缓抬起落着冰雪的眼睫。
晏翊身着大氅,如巍峨高山。
“王爷......”她用尽浑身力气,才堪堪从嗓子里挤出了些许声音。
晏翊站在她身前,低道:“孤做梦了,梦见了你。”
她看不清他的神情,也辨不出他语气,只颤了颤唇瓣,没有说话。
“你猜,梦里你做了什么?”晏翊问道。
宋知蕙缓缓摇头,声如蚊蚋,“奴婢不知,若是做了不敬之事,还愿王爷宽恕………………”
晏翊冷笑,梦里她做的事,可无法宽恕。
“别死了,孤还要用你。”
他脱了大氅,?在她身上,扔下一句话,转身回了屋中。
宋知蕙愣了一瞬,随后用那冻僵的手捡起大氅,将自己包裹在那大氅中。
待她慢慢觉出温热,感受到手脚的触觉之后,才试着从地上爬起,许是跪得太久的缘故,她跌跌撞撞好几次,都未能让自己站稳,她索性一点一点爬至廊口,扶着那石阶,才慢慢地站了起来。
她靠在廊柱上,又是缓了片刻,才踉踉跄跄地朝着院口的方向而去。
直至她身影彻底消失,晏翊才合上了那道窗。
宋知蕙当晚回到西苑就晕了过去。
上次风寒多半是装的,这次她是真的病倒了,高热不退,烧得人脸颊通红,如那熟透的柿子。
郎中一日来三次,汤药也是一副又一副的往降雪轩里送。
白日里顾若香和安宁会来帮忙,让云舒去休息,到了晚上,便是云舒来守着她。
三日后,高热终于退去,人也瘦了一圈。
这三天里,她也时不时会醒来,只是头痛的难受,便也不说话,只是看看身旁之人,又慢慢昏睡过去,有时迷迷糊糊中,还会梦呓。
顾若香听到她含糊中多次提到汝南,眼角也会滚落泪珠,那神情看着便叫人心疼。
这几月的相处中,两人虽说愈发亲近,可她并不了解宋知葱的出身与经历。
从前也未曾问过,毕竟在这世道的女娘,有哪个是真正好过的。
顾若香轻叹一声,抬手落在宋知蕙臂膀处,就如同哄孩童入睡一般,一面哼唱出声,一面一下又一下轻轻拍着。
她哼的便是汝南地区的曲调,悠扬婉转的声音很快便让昏睡中的宋知越平复了心绪。
一连多日皆是如此,到了第四日午后,宋知蕙的高热终是退了下来,睁眼看人时,那眼珠子明显有神了。
看到身旁守着的顾若香,一脸疲惫,却还是朝她笑,宋知蕙反握了她的手,缓缓道:“妹妹这几日......辛苦了。”
她的嗓音粗哑低沉,开口时仿佛含了刀片,划得她难受。
顾若香上前将宋知扶起,又唤安宁端来薄荷水,温声宽慰着她,“别着急,郎中说了,这嗓子的事不打紧,待过个十天半月,也就慢慢恢复了。”
宋知蕙起身靠在床头,后背抵着软枕,她朝顾若香点了点头,接过水杯小口抿着。
云舒白日里睡在顾若香那边,安宁见她醒了,便去寻她。
很快云舒就跑进了屋中,看到宋知蕙朝她笑,云舒忍不住落下泪来。
安宁也是鼻子一酸,她转过身道:“奴婢去看看今日的汤药可送来了。”
顾若香早已湿了眼睛,正拿帕子轻轻擦着。
“不哭,我这不是无事了么。”宋知趣朝她们弯了唇角。
宋知?喝不出汤药里放了何物,但她知道这些药都不差,毕竟只又喝了两日,她就愈发精神起来,嗓子在说话时也没那么疼了,只是下地的时候,还是觉得腿脚乏力,走上几步便走不动了。
郎中教了手法给云舒,让她每日给宋知蕙按压腿脚。
云舒学得认真,力道也把握的极好,每次她按压过后,宋知蕙便觉得腿脚暖呼呼的,好似气血全部通畅一般。
这日晌午,云舒扶她来院中透气,顾若香正在院中练嗓,看到宋知蕙来,便笑着款步上前,用那手中帕子在她面前撩拨着逗她。
宋知蕙坐在日光下,抿唇朝她笑,“妹妹这几日怎么练得这样勤?”
顾若香脸上笑意淡了几分,道:“眼看便是除夕,每至此时府内都要设宴。”
从前秦嬷嬷在时,规矩其实是摆在明面上的,不管想不想去,都是提前要打点的,如今换了赵嬷嬷,反而有些让人摸不准她的脾性。
“赵??来了之后,从不拿咱们的东西,便是想着法子送,她也会退回来。”顾若香叹气道,“不管我那日会不会去,这歌舞也是要练的,若是日后生疏了,终归对我不好。”
“那.....妹妹想去吗?”宋知蕙问。
顾若香又是一声轻叹,抬眼朝院口方向看去一眼,压了些声音道:“今日与姐姐说句实话,我不想。”
宋知蕙没问为何,顾若香自己却是道了出来。
她还不到十岁就被家人卖出去了,十二岁的时候被一官员相中,收入府中,再后来又被那官员赠予了友人,友人又为了讨好旁人,将她再次转赠,兜兜转转了好几年,最后被山阳郡的长史送进王府。
“我不求荣华富贵,也不求恩宠加身,我只想要个安稳。”回忆起往事,顾若香眉心里布着愁云。
一片厚重的云朵遮住了日光,院内忽地暗了下来,似也冷了许多。
“姐姐………………”顾若香低垂的眼尾泛着水光,“我是真的不想......我、我看到他们我就恶心......我是真的恶心......”
她用手背抹了把眼角,强扯出一个笑容看宋知蕙,“我不该说这些的,别吓到姐姐了,姐姐与我不一样的。”
虽不知宋知蕙的来历,可顾若香见过那般多人,单看宋知蕙的举手投足,就能猜出她并非出自烟花之地。
可宋知蕙却道:“我与妹妹一样。”
顾若香不免讶然。
宋知蕙也不能说得太细,毕竟要翊是在幽州将她带回来的,此事万一传出,被有心之人知道了,恐还是会留有隐患。
她只是道:“我是及笄之后被卖出的。”
顾若香愣了愣,没有多想便脱口道:“是在汝南郡吗?”
看到宋知蕙似是怔住,顾若香便提醒道:“你忘了吗?之前你高热那几日,嘴里念叨了许多话,一边念还一边落泪,我听你似是提了汝南,就唱了那边的曲子哄你。”
宋知蕙一直以为,那是她昏睡时做的梦,梦到还在杨府,自己生了病,母亲与奶嬷嬷在旁唱曲哄她,如今知道那不是梦,是真实的,且哄她之人是顾若香时,鼻腔中便开始酸胀。
“你去过汝南?”宋知葱暗匀了几下呼吸,压住那酸意问道。
“是啊。”顾若香道,“那时我刚十四岁,被人送到了汝南郡丞府中。"
听至此,宋知惹眼垂更低。
顾若香小她一岁,她十四岁那年,正是杨府出事之时,两人从前并不相识,却莫名的被命运牵引在了一处。
一个年少时就被人辗转变卖,活得毫无尊严,一个出身名门的贵族女子,却惨遭家破人亡。
她们各有自己的苦难,而苦难无需比较,一切的根源都是这不公允的世道所致。
她们能如何,又该如何?
厚重的云层被风慢慢吹开,日光重新落在二人身上,小院也变得更加明亮。
宋知蕙抬起眼睫,弯唇看向顾若香,“我娘生前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只要活着,就有希望。”
顾若香却是觉得,有时候越是活着,越找不到希望。
但她没有说出口,只是笑着朝宋知蕙点了点头。
入夜,赵嬷嬷来降雪轩看望宋知蕙,问她身子可好了,还有何不适。
宋知蕙揉了揉眉心,故意道:“旁的已经无事,就是白日里吵得我头疼。”
赵嬷嬷纳罕,这降雪轩已经够偏了,怎么还能吵到她,“是何吵闹声啊?"
宋知蕙抬眼朝对面看去,又故意摆了摆手,“也不是什么大事,府内设宴才是要事。”
赵嬷嬷瞬间就反应过来了,这几日东西两苑的姬妾们都在练习歌舞,想必是对面的顾若香在练习,扰到了宋知趣。
“那老奴明日将顾娘子调去别的院里住吧。”赵嬷嬷提议道。
宋知蕙笑着摇头,“不必这样麻烦,我与娘子投缘,且她前段时间一直照顾我,我可舍不得她离开。”
赵嬷嬷略一思索,又道:“那就让顾娘子莫要再练了。”
“可这………………耽误府内宴请,可怎么办?”宋知蕙故作为难。
这次轮到赵嬷嬷笑着摆手了,“咱们王府后宅的姬妾这般多,少她一个又如何?”
宋知惹笑着谢过,又亲自起身去送。
赵嬷嬷从她房中出来,便直接去了顾若香那里。
日子便这样一日日安生渡过,宋知蕙的嗓子也慢慢恢复,体力也渐如从前。
郎中还是会隔几日来给她诊脉,赵??也是每日都要来寻她,问她身子可好利索了。
宋知蕙每次都说好多了,但又要说嗓子还有些难受,或是身上还觉无力,总之,好是好了,但没有好彻底。
她不知道如果彻底好了以后,等待她的会是什么。
一想到晏翊那晚对她说,日后还要用她,就让她心中不安。
她实在不知,晏翊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单只是写书,于她而言不算难事。
可她始终觉得,他话里有话,但到底是什么,却又想不明白。
宋知蕙也曾往男女之事上想过,不过很快就又否定了这个念头。
晏翊嫌她脏是事实,不然怎会宁可自己做,也绝不碰触她,也不会因为信选了她而起争执。
可仔细一想,晏翊也未曾碰过别人,她的确是这些年里头一个能去他身侧之人………………
除夕这日一早,赵嬷嬷亲自送来了衣裙,全是这个月新的,一看那样子就知,每一件都价格不菲,且颜色极为鲜丽,与她从前发来的衣裙皆不一样。
“老奴听娘子这嗓子似是好了,一点也不哑了!”赵嬷嬷喜笑颜开道。
宋知蕙也含笑道:“多亏嬷嬷照顾,是好多了。”
“那......”赵嬷嬷刚一开口,宋知?又蹙眉轻叹,“就是这腿脚,还是不得劲,若不是云舒帮我按压,我怕是站不住多久,就要坐下歇息。”
赵嬷嬷脸色有些难看,但终归也是没说什么,笑着与她说了几句吉祥话,便离开了。
辞旧迎新的日子,是要图个喜气的,宋知蕙挑了件红裙换在身上,让云舒去请顾若香来。
她这房里更暖和,这段时间顾若香白天都会在她房里,两人一起喝茶闲谈,也会做些绣活,有时候还下两盘棋。
前段时间顾若香还托人从府外买了六博棋,这棋可四人同玩,云舒和安宁学会后,她们四个有时候一玩就是一整日。
今日除夕,按习俗是要守岁,她们便约定好了,干脆就在宋知惹房中玩上一夜的六博棋。
王府除夕宴设在智贤轩对面明德堂。
今晚赴宴者皆是要翊名下幕僚,府内未成家者有十七人,还有五人已经成家,住在王府外。
酉时已到,门庭处便是人来人往。
侍从们会将宾客引至明德堂,厅堂内宽阔典雅,案几上摆放着美酒与菜肴。
很快堂下众人皆已就位,待翊露面时,已是快至戌时。
此刻天色已黑,他立于上首,提壶斟满酒杯,抬手与众人共饮。
随后便是大掌一挥,奏乐声在堂内响起,门外的姬妾们踩着乐曲声徐徐而入。
往年翊只稍作片刻,便会起身回安泰轩,让堂下众人自行玩乐。
今年却是一曲作罢,他还端坐于上首,似也没有离开之意。
有他在,堂下众人多少还是放不开,互相递了眼色,便只是与姬妾们饮酒谈笑,只等着要离开后,再纵情酒色。
晏翊从前不沾女色,这种场合要么早早离席,要么自顾自饮酒。
今日他似是多了几分兴致,竟一面饮酒,一面打量着堂内众人。
有揽着腰喝酒的,有几乎贴在一处喂果子的,还有的面上无异,桌下已是一片混乱……………
晏翊收回目光,将手中酒盏一饮而下。
他将刘福叫到身前,问道:“她如何了?”
刘福回道:“今晨去问过了,腿脚还是不利索。”
晏翊道:“可寻了郎中问?”
刘福道:“郎中说了,正常情况下应是好了,可每个人体质不同,所以………………”
“一个多月了还好不了,她是泥捏的?”姜翊冷笑。
他自幼便知,这些会医术的说话贯会留余地,也正是这份余地,才能让人寻到借口。
“去看她在做何。”晏翊道。
刘福赶忙下去吩咐,片刻后,有人从降雪轩传了消息过来。
刘福听后,又回来与翊禀报,“回王爷,宋娘子在下六博棋。”
“哦?”晏翊挑眉,既是身子不舒服,竟还有兴致与人下棋?
“是和谁?”他问。
刘福道:“同院的娘子,还有她二人的婢女。”
晏翊盯着手中酒盏,眸光愈发黯沉。
片刻后,他对刘福道:“将她同院那个叫来。”
既是她身体不适,那换个人也一样。
他要她知道,他不是非她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