脑中嗡了一声, 晏翊猛地抬起了眼,那向来沉冷的嗓音里,竟在此刻加了一丝隐隐颤意,“不可。”
晏庄觉出异样,眯眼朝他看来,“你说什么?”
晏翊没有回答,而是再次垂眼看向手中玉盏,他手掌用力,那玉盏内的茶水出现了阵阵波纹,随着他力气不断加大,玉盏终是承受不住,生生碎在了他的掌中。
“仲辉!你、你………………你这是?”庄彻底惊住,只觉心里骇然,便是他要恼杨歙,也不该拿自己撒气。
晏庄正欲出声传唤太医,却又见翊望着他那鲜血淋漓的手掌,竟沉沉地笑出声来。
“晏翊?”晏庄没叫他的字,而是直呼他姓名,“你这到底是在作何?”
翊还是没有回答,而是合上眼,深深吸气。
屋内的龙涎香充斥进了他的鼻腔,这当中未曾夹杂一丝汤药的苦涩,那掌心的伤口也还在传来阵阵疼痛。
晏翊终是可以全然确定,此刻周身一切,并非是因服用了五石散产生的幻象,而是真真切切发生在眼前的。
心中一旦有了断定,翊便倏然睁开了眼,朝庄看去,那眉眼中的冷漠明明未曾消散,却莫名让人觉得此时的他与片刻前仿若换了个人一般。
“杨歙不可杀,杨家不可碰。”他拿出帕子按在掌中的伤口处,语气不容半分质疑。
晏庄蹙眉看他,脸上满是疑惑,“你不是说,太过仁厚,威严不立,便会朝纲不稳,皇权遭疑?”
晏翊没有回答,而是忽地站起身来,久违的康健让他极为明显的感受到身体里那不住涌动的气血,他定了定神,再次冷冷出声,“皇兄不必忧心,此事全权交由我来做便是。”
话落,晏翊深吸一口气,推门而出。
书案后的庄,想要出声将他叫住,却在刚一动唇时,看到已是走出门外的翊,回头朝他看了一眼。
只那一眼,却是让晏庄蓦地愣住。
他不知该如何形容,明明已是见惯了他沉冷的模样,可眼前的翊却让他生出了一股既熟悉又陌生的诡异感。
晏庄敛眸看向地上破碎的玉盏,想了许久都不知到底是何处出了岔子。
前世晏翊只是在此事上帮了庄筹谋,但具体实施时他未曾干涉,如今他离开了御书房,却是直奔那廷尉大牢而去。
杨歙已被押了半月之久,廷尉正的手段翊是知道的,他未有片刻耽误,直接将整个廷尉府的官员全部叫至身侧。
他翻阅了那审理的卷宗,指着当中一人的名字,问道:“他所在何处?"
晏翊口中的他,便是那入京状告杨歙之人,照理来说,此人为此案最为关键的告讦者,廷尉府应护以他周全,可身侧之人乃是那大名鼎鼎的靖安王。
世人皆知他喜怒无常,且杀伐果决,哪里有人敢得罪于他。
廷尉府这几位官员没有人头一个出声回答,只短暂地用眼神来交流。
可眼看周身那冷冽的威压愈发令人生寒,那廷尉正擦了擦额上冷汗,到底还是开了口:“此人就在......在廷尉府内。”
“带孤前去。”晏翊沉冷的声音道出,这几人又是心头一紧。
“这、这恐怕是……..…不合......廷尉监刚一开口,便被晏翊一个冷眸扫来,“孤要亲自审他。”
说着,他将手中令牌扔在了桌案上。
那御赐的令牌让众人垂眼不再做声。
没有人知道那日晏翊进了那告讦者的房子时,在里面做了何事,只知半个时辰后,告诉者畏罪自尽,亲手写下了一封认罪书。
他承认是因为杨推举旁人入京为官,他自认才学不输,便觉杨不公,心生妒忌与怨气,这才恼怒之下入京告讦,如今见到师长蒙受不白之冤,终日惶惶不安,心中实在愧疚难当,如今唯有以死谢罪,恳请陛下明鉴,恳请师长宽恕。
晏翊擦了擦面上血迹,将这沾着血的认罪书给了那廷尉正。
几人当下便开始核查,经验证书中笔迹无误,且那人当初所呈罪证,也被他自己一一列举否认,皆为故意扭曲事实所为。
那廷尉监欲先将此事禀于圣上,再来盖棺定论,晏翊却是一刻都等不及,直接提步便去牢中寻到了杨歙。
狱丞不敢放人,却也不敢拦他,眼睁睁看着要翊身侧侍从,将那已是昏迷不醒的杨歙带出了牢房。
“有事去靖安王府寻孤。”
临走时,晏翊只冷冷丢下了这句话。
杨歙醒来已是夜深,他一睁眼看到那干净的床帐,恍惚中还以为自己只是经了一场噩梦,可身上的疼痛与身体的虚弱,还是在提醒他所经历的一切都是真的。
榻边的晏翊见他睁眼,便刻意放缓了语调,尽可能不让自己声音太过沉冷地开口道:“夫子感觉如何?”
杨歙蹙眉朝身侧看去,他这半月皆在狱中,那狱中光线昏暗,再加之刑罚,让他视线变得十分模糊。
眯眼看了半晌,杨才认出了要翊,“......靖安王?”
他嗓音沙哑,脸颊凹陷,颊边已是层层白发。
这一刻,晏翊想到了她,若她看到自己的父亲是眼前模样,定会伤心痛哭。
晏翊深吸一口气,朝那床榻继续用平缓的语调道:“是孤,夫子身上的伤可还疼痛?”
杨歙与晏翊极少见面,印象中只不过三两次而已,实在是因为翊这宽阔的身形与凛然的气场让人印象深刻,否则他也不会在这种情况下,便能将他一眼认出。
整个大东,几乎无人不知靖安王的行事作风,杨歙也不例外,可他也不是那种只信旁人之言的性子,万事还需自己来体会,就如此刻,世人皆道安王翊心狠手辣,性格乖戾,可他明明待他恭敬,那面容看起来,也比印象中和缓不少。
杨歙缓缓摇了摇头,“谢王爷关切,臣身上这伤.....”
他说着,便是一阵急咳,晏翊赶忙出声唤人进屋,侍从倒了水递去床榻,将杨歙慢慢扶起。
喝了半杯温水,杨歙声音虽还是沙哑,但多少已是舒缓过来,他目光打量四周,愈发觉得困惑。
晏翊便将今日发生的事与他简单讲出。
杨歙如何猜不出缘由?他默然不语,沉沉合上双眼。许久之后,才哑声道:“其才学确不输,然......”
他顿了顿,缓缓睁眼,那语气中带着遗憾与自责,“然我觉察出他颇为急功近利,便想借这两年磨砺其性,未曾料到,他竟能做到如此地步......”
说至此,杨歙双眸骤然眯起,再次看向晏翊。
能将女儿生养的那般聪慧,杨歙又岂会是愚钝之人,晏翊没想瞒他,直接便道:“他不肯认罪,孤便稍加惩处。”
说罢,他又缓了语调,“夫子安心,此案已结,日后不会再生任何事端。”
杨歙犹豫了片刻,还是说出了心中疑惑,“不知......王爷为何帮臣?”
晏翊心中念的是她,可眼下却是端着一副恭敬模样,特还起身朝着床榻颔首,“夫子博学多识,其品行天下皆知,孤从前便有幸读过夫子文章,更觉其文采斐然,见识超群,自是深信乃忠良之士......”
他夸了杨歙文采,又夸他品行,到了最后,他大手一挥,扬声道:“夫子品格令人钦佩,孤自愿尽绵薄之力,助夫子洗清冤屈,以慰天下儒子之心。”
一席话说得杨红了眼眶,他也未曾想到,此番受难,会有诸多学子冒死替他求情,甚至连那声名?人的靖安王,也愿与他相助。
可杨歙还是隐隐觉得何处不对,但此刻他身体尚未恢复,时不时还会觉得晕沉,便也顾不得深思,只拱手谢了要翊恩情,便喝下一碗汤药睡去。
杨歙在靖安王府里休养了足足两月,这两月期间,无人敢入府搅扰,直到他伤病彻底痊愈,晏庄才下令传他入宫面圣。
按照晏翊的谋划,晏庄先是宽慰杨歙,温和的语气里满是关切,“卿受此冤,实在令人痛心。”
说着,晏庄疼惜地上前,亲手将杨搀扶起身,甚至垂下泪来,“今日得见爱卿无恙,朕心中大石总算落地。”
杨歙怎敢有半分怨怪,自是用那仁君之名将庄盛赞一番,到了最后,听到庄要将他从汝南太守之位,官升至大司徒时,杨歙心头猛然跳了一下。
晏庄温声朝他笑道:“朕允你归乡三月,待三月之后,再来京复命。”
自翊将杨歙接出廷尉狱后,庄便心头不愉,他最初的确对此案是有过怀疑的,但一看那万千学子来替杨歙求情,便不愿再将其放过。
晏庄忌惮他在文人中的威望,也忌惮他所传道受业时的不知遮掩。
晏翊便出此一计,将杨歙官升大司徒,留京任职,将人放在眼皮底下,看似委以重任,实则官职越高,身上担子越重,何来工夫再去传道解惑?
庄深觉在理,遂应允了此事。
离开皇宫回到了靖安王府,汝南那边来了回信。
一月前杨歙手上的伤有了好转,可提笔书写时,便写信去了汝南,信中只道一切平安,对身上伤势以及案情一事,很少笔墨。
如今接到回信,杨歙将信件拆开来看,身旁的翊并未回避,而是翻着茶盖,故作无意看他,实则那眸子一直落在杨面容上,观他神情。
见他先是松了口气,后又蹙起眉头,便出声询问,“可是府中出了何事?”
杨歙叹了口气,强挤出一丝笑意,“无妨,是家中晚辈此番受了惊吓,也跟着病了一场,估摸休养一段时日便可痊愈。”
晚辈?
晏翊冷眸骤然蹙起,便是想要缓那神色,此刻也有些压不住了。
“是何人?”他声音隐隐透了一丝寒意,“可是杨昭?”
杨歙摇头道:“并非是犬子,是臣那拙荆家中的晚辈。”
见翊脸上神情莫测,不知在想何事,杨将信收进袖中。
翊虽不似传闻中那般冷绝,却还是能让人觉出疏离感与那股隐隐的威压。
杨歙上前朝他恭敬行礼,“臣谢过王爷这两月的相助与照拂,如今家中盼望归乡,便想于明日启程回汝南。”
晏翊敛眸,缓缓颔首,“的确,想来家中定是惦念,还是早些归家才能安心。”
说罢,他抬眼又朝杨歙看来,“孤亲自送夫子回去。”
杨歙又是一怔,“这......这未免太过劳烦………………”
晏翊弯唇轻笑,“孤对那典籍还有众多不解之处,若能得夫子解惑,实乃荣幸,怎能是劳烦?”
杨歙原本还欲推拒,想用他三月后归京再与翊论学,谁知还不等他开口,要翊紧接着又道:“再说,路途颇远,孤也忧心夫子身体,此行便让那太医跟着,若是回了汝南,也正好能替你府中晚辈诊治一二。”
想到信中所写,女儿已是昏沉半月未见清醒,杨歙自是盼着能有这医术高绝的太医一并回府,这便不再推拒,又是行礼言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