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你是......?"
威远伯瞳孔骤缩,声音颤抖。
灯影绰绰,半明半昧,看不清面容的白衣女子真的宛如从地狱爬出的鬼魅一般,飘忽而来。
“我猜伯爷是想说的是......歆娘。”
歆娘这个名字落在威远伯的耳朵里,宛如一道惊雷直直劈下,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从来没有,更不远听见这个名字。
乐舞伎不知去了何处,正堂中间的大片空出的丝毯上只剩了一个人。
“今日乃是我伯府喜事,有心请诸位来共乐,谁敢在这里装神弄鬼。来人,将她扭送到京兆府去,请京兆府的人好生问个明白!”
威远伯夫人只以为此人是故意来闹事,寻伯府晦气,当即就要命下人将她赶出去。
“伯夫人稍安勿躁,不必让人去找京兆府的人,我不就在这里吗?”
恰在此时,明角灯被重新点亮,昏黄的灯光瞬时将女子的面庞照亮。
张月盈顿时吸了口气。
??是楚蒿。
不免疑惑起来,楚仵作这是特意来寻威远伯府的麻烦,难道威远伯和她手里的某个案子有关?
但眼下什么也看不出,还是先静观其变为妙。
威远伯的目光落在楚蒿身上,掠过她的眉眼、五官,他嘴唇泛白,胸膛剧烈地起伏着,呼吸沉重而急促,额头冒出细密的冷汗,沿着下颌滑落。
“伯爷,你怎么了?”威远伯夫人一脸担心地看着丈夫,询问他身体是否无恙。
威远伯一把拨开威远伯夫人的手,猛地撑着桌子站起来,颤抖着声音问:“你......你究竟是谁?”
楚蒿没有理他,自顾自地从发间拔出了一根玉簪花纹白玉簪,随着她的动作,一绺乌黑的长发自她鬓间散落,垂落在右肩。整个人周身散发出一种难以言表的气质,好像一头山豹,历经多年终于锁定了猎物。
“伯爷可还记得青州武原镇风家。”楚蒿抬目凝视着威远伯,“不过,我猜应该是已经忘了。否则你每每入夜之时怎能安枕呢?"
她举起手中的玉簪,朗声道:“早闻威远伯府有一根玉簪世代相传,取自昆山之玉,由前朝玉雕大家亲自操刀,镂刻以玉簪花纹样,只是多年前便已遗失。不知诸位看我手中的这枚是否眼熟?”
“这跟簪子好像......我见老威远伯夫人戴过。”
“随便找个匠人照着样子刻一根就是了,这个当不得真!”
宴席间议论纷纷。
威远伯夫人衣袖下的双手默默攥紧了桌沿,她怎么会不知道这个东西。这枚玉簪乃是威远伯夫人世代相传之物,她嫁进伯府后曾经跟威远伯讨要过,可他都推说此早已遗失,她还找来了图纸,打算私下找人刻一根一模一样的,但苦于没有遇
到合适的玉料,一直未能如愿。
她深吸一口气,平复着跌宕的情绪,想着自己的二子一女,在心底默念:“我是威远伯府的当家夫人,要有气量,稳得住场子。”
这位京兆府的仵作,不,是这位仵作的母亲能拿到这个东西,究竟和威远伯是何等关系,威远伯夫人心里已然有了数。她瞥了眼身边脸色铁青的丈夫,千防万防,平日里规规矩矩的人还是瞒着她在外头搞出了这么一摊子事。
在座的宾客均品出了其中的含义,看向威远伯的眼神皆意味不明。
大寿的日子跳出来了个私生女,真是好大的热闹呀。
张月盈瞅了眼楚蒿,后知后觉地发现她的眉眼间和楚清歌确有几分相似之处,难怪中秋茶楼见到他们,就觉着似乎有哪里怪怪的。
原来是同父异母的姐弟。
威远伯夫人对楚蒿道:“不知这位姑娘从何处寻到了我们府上的祖传之物,还了过来,在今日这般日子里又是一桩喜事。至于姑娘你的身份,大家都姓楚,论起来都是一家人,何必把事情闹得这么僵呢?”
意思就是闹得差不多就行了,真让伯府难堪到下不来台,她想要的东西更得不到。
威远伯夫人看她的眼神,让楚蒿很不舒服。她讽刺一笑,道:“我不过乡野之中的一株蒿草,入不得伯府这般的高门贵胄之门,更不屑于与之为伍。另外,凡请伯夫人知悉,我今年二十有三,而夫人嫁入威远伯府似乎是二十二年前,贵府最年长
的世子如今也不过二十一岁。”
若真论先来后到,也是威远伯夫人在后。
“楚子澄,你哑巴了?给我句准话,这个姑娘倒底是怎么回事?”威远伯夫人激动得推搡着威远伯,要他给自己一个交代。
“夫人,好了!”威远伯眉毛下垂,猛地摁住威远伯夫人,他眼角一压,对着楚蒿道:“你来究竟要做什么?”
威远伯已稳住了心神,与情绪激动的妻子对比鲜明。
楚蒿镇定自若道:“来跟伯爷你做个了断。”
她将玉簪收入袖中,缓缓向前迈了几步,“我有个故事,想请在座的各位宾客听一听,不知诸位可愿意?”
“楚姑娘请讲!”
有瓜可听,谁不愿意。
楚蒿继续娓娓道来:“二十四年前,青州武原镇有位姓风的姑娘,名叫娘,家中虽非大富大贵,但也有百来亩水田,在当地也算个地主。风家父母无子,歆娘乃是家中独女,便打算招赘上门,承继家业。正巧一日她河边救了一位年青的公子,
这位公子头部受了重击,醒来后只记得自己姓楚,至于家住何处,家中还有何人,一概记不得了。”
“风家也四处打听过他的来历,但都没有下文。公子被从河里救起时,虽一身粗衣布服,但斯文俊秀,也识文断字,应当是家道中落,便留他在府里做了个账房先生。久而久之,公子与歆娘暗中生情,风家父母想着既寻不到公子的来处,女儿又
喜欢,便做主为他们办了婚事。当年官方备案的婚书尚在青州府府衙之中,其上男方所用之名为楚景,言明自愿与武原镇风氏女结为夫妻,入赘风家,所生子女皆从母家所姓。婚后不久,歆娘便怀有身孕,可哪知一公子去青州府盘账,便再没了
音讯。”
宾客们听得起劲,默默算了一下,二十四年前,威远伯刚好失踪了半年,才回到京城,再娶了如今的威远伯夫人,敢情他这是抛妻弃女了呀。不过堂堂伯爷,娶了个乡野女子为妻,做了别人家的赘婿,是他们也只会想把这件事彻底捂起来,再
也不提。
“均从母姓。”张月盈默念道,有些不解。
这样一来,楚仵作难道不是该姓风吗?
楚蒿继续讲道:“诸位是不是以为,故事到这里就结束了?若真是如此,倒是一桩幸事。风家丢了女婿,自然四处都找遍了,还是没有寻到人,时间一长,便猜到这是人家想起自己之前的事,看不上他们小门小户了,索性也就死心,没有再找人
了。”
“不久后,歆娘生下一女,全家爱若珍宝,风家父母也就一心扶养孙女。可就在孙女一岁半的时候,一伙匪徒闯入风家,将全府上上下下三十余口人屠杀殆尽,风家血流成河。唯有老祖父因未曾被砍到要害,带着藏在瓦瓮里逃过一劫的小孙女,
就地掩埋妻女后,辗转去往云州投奔旧友。将孙女托付给旧友后,老祖父一病不起,三日后便与妻女在地下团聚了。孙女从此被旧友收为养女,跟养父姓楚。
楚蒿说着,眼神阴沉,眼底血丝猩红,眼角一滴泪倏然滑落,没入丝毯,了无痕痕迹。
家破人亡,被人收养。
原来如此。张月盈思忖,楚仵作的养父是云州以前有名的仵作,应该就姓楚。
威远伯表情沉郁,仿佛已经料到了楚蒿接下来究竟要做什么。他声线刻薄:“就算如此我也只是个抛妻弃女之徒,剩下的与我又有何干。若你所说为真,你就更要记住你身上流着的是我的血。”
楚蒿双眸一抬,从袖中拿出一张叠好的纸页,“伯爷,按照婚书,我属于风家,是风家人,与你们威远伯府毫无关系。另外,我会向京兆府击鼓鸣冤,状告威远杀妻杀子,灭人满门。”
说道后面,她的声音都在颤抖。
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宴席上的宾客无一不倒吸了一口凉气,暗自远离了威远伯。虎毒不食子,若真属实,这位才是京城里难得一见的真狠人。
风歆娘和威远伯并没有和离,且有官府文书为证,按国朝律法,若风歆娘找上京,只要能证明签下婚书的就是威远伯,那么如今的威远伯夫人及其所生子女均不是合法的嫡妻和嫡子女。可威远伯本可以用别的较为和平方法解决这件事,为何偏
偏要杀人呢。
张月盈听得浑身汗毛冷竖。都说过路边的男人不要捡,这就是血淋淋的现实例子。
“污蔑朝廷命官乃是重罪,你有何证据!”威远伯指着楚蒿的鼻子,怒目圆睁,语气暴躁。
楚蒿敛目凛声:“承蒙养父倾囊相授,我得以习得一身验尸本领。三年前,我终于因为办案回到了青州,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挖开我娘和祖母的坟墓,开馆验尸。我娘白骨上的七处刀痕极薄却形状狭长,并非寻常民间所用的砍刀、柴刀和菜刀等所
能致,应当是军用的陌刀。且刀痕之中残有玄铁屑,类似铁矿所制的陌刀仅用于安州军中,而威远伯府世代经营安州军,伯爷那时正在军中。安州军的记录里,就在我娘身死的前一日,伯爷调动了一支小队,却原因去向不明。”
“你敢说,与你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