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理来说,沈鸿影更衣洗漱的速度不算慢,奈何张月盈的动作更加迅捷。鹧鸪和杜鹃一左一右替她卸了头冠珠钗,洗掉了胭脂水粉,涂好了护肤的面脂,换上寝衣,她便一溜烟地上了床,在靠里侧的位置躺下,成功占据了先机。
罗汉榻约有七尺宽,一个人睡绰绰有余,若是躺两个人,张月盈便觉得有些逼了,她都不能在床上滚来滚去了。她悄悄伸出食指,用指尖把枕头又往外面顶了一下,听见有外边声响,猛地缩了回去,整个人蒙头裹在被子里。
沈鸿影一回来,就透过纱帐瞧见了一个大蚕蛹,一动不动的,抿嘴笑了笑,自顾自给自己盖好被子,平躺向上,双手叠放在肚腹上,完完全全的规范睡姿。
鹧鸪和杜鹃撤掉了两盏明灯,纱帐内顿时昏暗了起来,只有刚刚被拿进室内那盏走马灯散发的幽幽的光线。除了窗外偶尔传来的沙沙树响,室内一时安静的可怕。
张月盈在被子里闷了一会儿,脸颊被熏得燥热,感受睡在旁边的人规规矩矩,没有什么逾矩的行为,心想着沈鸿影既然都保证了,应该不会对她怎么样。又过了一会儿,她实在闷得难受,跟着手指扒住被沿,慢慢露出了半个头。大股的新鲜空气
涌入鼻腔,张月盈觉得自己人终于活过来了,左右挪动身体,扯松被子的束缚,把两只手解救了出来。
怕扰到沈鸿影,她也不敢如往常一般左翻翻右翻翻,只能躺得笔直,盯着空落落的帐顶,思绪翻飞起来。
细细琢磨,楚仵作在威远伯府的说辞还是有不少前后的矛盾的地方,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她对威远的恨意并不作假。
但是??
身侧的长枕头动了动,原来是外侧的沈鸿影翻了个身,头一次和旁人躺在同一张床上,他同样也不自在,许久都没有入眠,呆呆地凝视着床帐。
张月盈心中有万般猜想,若是鹧鸪和杜鹃伴在旁边,她早就对她们一吐为快,哪用憋在心里,一个人瞎想。
半盏茶后,她试探性地低声问道:“殿下,你还醒着吗?”
沈鸿影“嗯”了一声,旁边有个蚕蛹在不停蛄蛹,唤了谁都难以入睡。
张月盈抿了抿唇,继而说:“我也睡不着,那殿下可以陪我说说话吗?就一小会儿就好。”
半晌,沈鸿影都没有回应,张月盈以为他不愿意理自己,打算翻身继续蒙头睡觉,他却说了句:“好。”
张月盈自说自话起来:“我想了又想,还是觉得有哪些地方怪怪的。”
黑暗之中,沈鸿影的眼帘一抬,眼底划过一丝深沉,思忖莫不是她从水云楼的案子里看出了什么。
只听张月盈接着道:“殿下,你说楚仵作究竟是不是威远伯的女儿啊?"
沈鸿影保持着背对张月盈的姿势,声音清冽:“为何想这件事?”
“殿下你看啊,这楚仵作和楚二公子两张脸放在一块儿,那眉眼妥妥就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只要有人发现了,说他们俩还没有血缘关系,真的很难让人相信。”张月盈一本正经地分析,“再者,风歆娘当年诞下的女婴是死是活,也无人能够证
明,全是楚仵作的一面之词。楚仵作深恨威远伯,无论如何都不会认他为父,当时那种情况,说那样的话还有可能是为了气威远伯。而且京兆府既然早就查到威远伯有问题,楚仵作在其中扮演了关键角色,她肯定事先知晓了。威远伯所犯乃是大
罪,势必会牵连亲属,言明自己不是威远伯亲女,未尝不是为了避祸。”
沈鸿影忽然冷不丁问了句:“那如果她真是威远伯的女儿,你怎么看她?”
张月盈顿了顿,眼珠转了一圈,斟酌着答道:“有人或许为以为楚仵作忤逆大不敬,送了亲父下牢狱,我却不然。古有二十四孝,一部分是父母竭力扶养子女方全力报答,另一部分则是受当时朝廷察举之策,为名声授官而为。但依我看,父慈方
能子孝,君贤方能臣忠。威远伯杀妻杀女,有何慈爱可言?简直是枉他投胎为人了,连田里的牲畜都比不了。风家于楚仵作,生她养她,若她不为他们报仇,反而原谅的威远伯,我才看不起她。”
张月盈语罢,沈鸿影久久未曾对此发表看法,攥着被角的手指渐渐松开。
少顷,他道:“天色不早了,王妃还是早些歇息,晚睡于身体不利。”
“知道啦。”张月盈嘟囔了一声,翻过身,夫妻两人背对着背,再未交谈过半句话,一夜好眠,直到天明。
东方泛白,晨曦红霞为萦绕不散的薄雾披上一层艳色,秋风掠过,扶疏的树叶随风而动,曦光透过层层叠叠的枝叶,漏入窗轩。
浣花阁内,张月盈微微皱了皱眉,喃喃念了几句梦话,似乎眷念着香甜的美梦。檐下的护花铃被吹得叮叮咚咚响了起来,张月盈微微睁开眼,有些不适应忽如其来的强光。她用手掌遮住了眼睛,半眯着眼,试图驱赶透进纱帐的阳光。过了好一
会儿,她才缓缓撩起眼睛,轻轻拨开散碎的发丝,伸了个懒腰,好似一只慵懒的猫咪。
睡眼惺忪的少女略微低头,青年的睡颜霎时映入眼帘。沈鸿影蜷缩在罗汉床外侧,发丝衣襟凌乱,眼睑紧闭,格外安详。
张月盈拿不定如今是什么时辰,但是按她的作息,肯定不早了。
倒是这个家伙原来也会睡懒觉。
她侧躺着支起脑袋,忍不住伸出手,指尖隔着一层空气,随意地描摹着沈鸿影的五官轮廓。
青年乌发铺散在锦被上,闪着微微的光泽,随着呼吸轻微起伏,唇色很淡,微微抿着,不笑的时候,一张玉颜莫名让人觉得倍感疏离。
“母母后”沈鸿影的眉头尔急皱,五官痉挛,冷汗大颗大颗地从额角滑落,双拳紧握,宛如遭受了巨大的痛苦。
张月盈登时心底咯噔一下,呼吸一滞,猜到沈鸿影大约梦到了什么可怖的事情,快些将人唤醒才是要务。
“快醒醒!醒醒了!”她急切地推搡着沈鸿影,一边高声呼唤外边的丫鬟。
电光火石之间,沈鸿影陡然伸手,抓住了张月盈的一只手腕。
张月盈头一次知道,一个久病之人竟还有如此之大的力气,攥得她生疼,眼角忍不住泛起了湿意。她挣扎许久,也未能挣脱,唯有更加用力地想要将沈鸿影推醒。
“姑娘!你怎么了?有没有事?”正在外头折花的鹧鸪率先冲进来,满脸焦急地要来查看自家姑娘的情况。
正当张月盈下了决心,就要下手去掐沈鸿影的手臂,迫他放手时,青年终于睁开了眼。
“放开。”张月盈声音里含着怒气,连尊称都未用。
沈鸿影坐起身一瞧,他正紧握着张月盈的手,怔愣了些许,缓缓收了力道。张月盈一把缩回手,放到眼前细看,手腕被攥出了一道鲜明的红痕,丝丝的疼,她嘘唇吹了吹才缓和了少许。
鹧鸪更是心疼不已,自家姑娘平日里连皮都难得擦破一丁点儿,却被沈鸿影弄得遭了这个罪。明明就管不好自己的睡相,还非得留下来。鹧鸪也不管什么主仆尊卑,气鼓鼓地瞪着沈鸿影。
“伤到了你,是我的过错。”沈鸿影乍见情状这般眼中,心不由揪了起来,愧疚不已。
“哼??”张月盈并不接茬,忿忿道,“殿下日后还是另找地方高卧,占了我的地方不说,我一片好心更没讨着半分好。”
一边说着,她更加委屈巴巴起来,眼眶红红的,面颊上尚余水痕,好似只可怜的小兔子。
沈鸿影理亏,只能匆匆披衣起身,叫了小路子为他洗漱,不敢再打扰张月盈,颇为狼狈地离了浣花阁。
###
前院书房侍奉的内侍为叶剑屏续了第二杯茶,恭敬地退出了书房。
叶剑屏无聊地动来动去,不时摆弄一番书架上的摆件,瞧了眼更漏,已至巳时。以前沈鸿影这个家伙最晚卯时半便起了,何曾耽搁到这个时候,他靠着门问了外边的内侍两句。内侍思忖叶剑屏是自家殿下的表兄,如实讲了沈鸿影昨夜歇在了浣
花阁。
叶剑屏恍然,意味深长地笑了。
原来是红绸帐暖,美人在怀。
那起得晚些??正常。
“殿下。”外面传来内侍问安的声音。
“下去吧,不要让人靠近。”沈鸿影吩咐过后,踏入书房,便见叶剑屏一脸玩味地打量着他。
沈鸿影顿住了脚步。
叶剑屏忽道:“我见殿下神色萎靡,怕不是昨夜没睡好吧?”
沈鸿影剜了他一眼,“若你的眼睛和嘴巴不想要了可以直说。
叶剑屏悻悻闭上了嘴,他就是开个玩笑,谭清淮那家伙说了现在还不能动欲,那沈鸿影肯定不会违背医嘱。
他清了清嗓子,谈起了正事:“修远审了威远伯一夜,多的他还是不肯开口。毕竟威远伯罪名未定,身上还有爵位在,没法对他用刑。”
“京兆府的官员不能,不代表别人不能。”
“你的意思是我们……………”
“修远今夜只需支开京兆府的人,让仇三过去,他最擅刑讯,不需让人破一点儿皮,便能叫他把话全部吐出来。”
沈鸿影有了安排,叶剑屏自然记下,准备照办,又喟叹道:“威远伯这个老家伙还真是可怜,恐怕到现在还想不明白自己究竟栽到了谁的手里,那些埋在铃兰花下的尸首又是怎么跑到水云楼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