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事,总有太多阴差阳错。
就像没人能料到段浔会活着回来。
所以,在段氏初遭大难时,整个洛阳上下,几乎无人伸以援手。
即便有心,为保亲族和荣华,也皆闭口缄默。
其中也包括王?。
当初那可怜孤女,一己之身去敲响登闻鼓,有多少双眼睛在暗中盯着这一切,又有多少人敢作声?
王微恰是深谙官场之道,才选择装聋作哑。
若非丞相中途插手,即便南真实身份乃天潢贵胄,也难逃此难。
王?狼狈委顿于地,乍听眼前少年将军的话,一时眼角抽搐,唇瓣翕动,似乎想说什么。
眼前刀光烁烁,蜇人双目。
“我、我......”王微手足冰凉,脊间冷汗淋淋,以手捂额,半晌也不知该从何作答。
刀光之后,段浔双眸狠戾。
他眼底不知何时早已满猩红,隐约可见有光翻涌,不知是血水还是泪水。
好似地狱里披血厮杀出的索命修罗。
他一字一顿, 冷冷道:“你们无非是欺我段家无人,我葬身沙场!才如此肆无忌惮,辱我夫人!”
“真是可笑至极。”
人人皆庆贺他封侯之喜,无人在他跟前提及他夫人已死。
就连她葬在何处都不知道。
倘若征战沙场的代价便是牺牲南荛,那他就算拜将封侯又有何意义?当年本就是两难抉择,他既放不下父兄,亦放不下阿荛,是阿荛让他放心离开,让他不必担心她。
她亲口说的,会等他回来。
这小将军此刻看着双眸通红,杀意四溢,言行过于肆无忌惮,躲在柱子后头的廷尉左监袁敬亦吓得心肝俱颤,怕他真的激动之下做出疯狂之事来,哆哆嗦嗦着出声道:“段段将军,我劝你还是莫要再如此胡闹了,你可别忘了,你如今的是陛下
亲封的平襄侯,你再在此大闹,便是公然视朝廷法度为无物,公然藐视陛下,其后果??"
他话未说完,忽闻外面传来沉沉马蹄声。
来者脚步匆忙,竟是长秋宫中官黄门冗从仆射卢傲,高声喝道??
“传皇后殿下诏!即刻宣平侯入宫觐见!”
所有人皆是愣住
是皇后的人。
谁也没想到这数月来已是极为低调的皇后,会骤然出手,且如此及时,这段小将军才闹了一会儿,便派人火速赶来。
段浔怔在原地,卢傲环顾四周,看到这四周一片混乱狼藉,也觉得眼皮跳得厉害,心如擂鼓,暗道还好赶来的不算太晚。
他快步朝段浔走过去,朝他拱手拜道:“下官见过段将军,皇后娘娘口谕,还请将军勿要意气用事,随下官速速进宫,不得延误。”
段浔听到是阿姊,眼底色消弭些许,却咬牙不动。
他走了,那阿荛怎么办?
他还没有找到阿荛,哪怕是尸身,他也要找到她。
卢做似乎早有所料,无声叹息,从袖中取出一物来,双手递到他面前。
“关于尊夫人之事,将军入宫后再了解其中内情不迟。”
段浔低眼看去,眼睫便是一颤。
这是......他的玉佩。
这是他数月前留给阿荛的。
这上面的穗子,还是阿荛当初亲手为他做的。
脑海中一瞬间浮现出当初,少女安静地坐在院子的秋千上,低着头细心地帮他编织玉佩上的穗子,见他出来,她拿起玉佩朝他晃了晃,笑起来,“阿浔,你瞧,我做的好看吗?”
阳光倾洒在少女温软明澈的眉眼上。
她笑靥如花。
段浔缓缓抬手,指尖抚上玉佩,蓦地用力攥紧在掌心,猛地闭了闭目。
少年的眼角早已滚落泪水,哑声问:“她的玉佩为什么在这里......”
卢傲只道:“将军先进宫罢。”
好。
他先进宫。
他要弄清楚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阿荛到底又是被谁害死的?
他发誓,一定要让那些人血债血偿。
段浔满目血红,伸手攥住剑柄拔起,反手入鞘,转身快步出去,翻身上马。
“驾!”
洛阳城北宫的长秋宫内。
皇后段的依然一身皇后规制的华服,鬓发被嵌满碎玉明珠的发簪一丝不苟地固定着,步摇摇晃,静静端坐于主位的凤座上,等着弟弟过来。
她面前,还跪着另一人。
北宫卫士令。
司马桁。
司马桁已经跪了足有一炷香的功夫,他逾距报信,恳请皇后即刻派人去廷尉衙署去阻拦段将军,本就极为蹊跷。
段的虽深居宫闱,但这五年来,太皇太后沉疴在榻,放权不少,她执掌六宫多年,内修庶务,严以御下,本不允此等逾距之事。
但事关她胞弟,且司马桁所带来的信物还是他弟弟的玉佩。
这绝非他一个小小卫士令所能插手的。
这玉佩又是从何而来,是怎么到的他手中?
并且段浔入京的时机,他要做什么,为何算的如此之准?
段妁经司马桁提醒,如今仔细想来,立刻便明白这是一出针对他段家的杀局。
大军回朝当日,洛阳城百姓不曾亲眼瞻仰到这位横空而出的“平襄侯”,反而诸多关于南荛之死的诸多传言,一日以内便火速传遍街头巷尾。
传言本没不具备杀伤力。
可当那些说辞是真的,又该如何?
诱段浔去大闹廷尉,马上就会有御史台严厉弹劾,将他好不容易挣来的加官封爵悉数抹杀。
此计看似简单,实则细思极恐。
段妁冷声问:“是谁在背后指使你?”
司马桁咬紧牙根,宁死不肯出卖华阳长公主,只低头道:“此事一时难以言明,臣敢以项上人头担保,绝无任何险恶用心,一切皆是以保全段将军为先,若其中有诈,娘娘自可取臣项上人头,或将臣绑去给陛下处置。”
段的冷颜不语,只俯视着他,直到殿外的大长秋丞匆匆而入,附耳对她说了几句。
段的闭了闭目,拂袖道:“你先退下。”
“是!”司马桁拱手,低着头缓步退了出去。
很快,段浔便跟随卢傲走了进来。
“臣段浔,叩见皇后殿下。”
他单膝跪地,低着头。
这少年风尘仆仆,多日未曾?眼,眼底已是猩红一片,鬓发也未仔细梳理,从前那张扬而精致的脸早已在风霜磨砺下愈发刚冷肃杀。
即便是素来了解弟弟的段的,看到这一幕,也怔了良久。
她不敢相信,这是记忆中那个无忧无虑、活泼顽劣的弟弟。
“阿浔......”
她快速起身,走下长阶,指尖颤抖着,轻轻触碰他脸。
段浔抬起头,“阿姊。”
段的托着他的手臂,让他起身,仔细打量着少年熟悉的眉眼,连落泪了也不自知,“活着便好,活着便好....阿姊一直以为,连你也死了......”
段浔看着她,唇瓣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攥着玉佩的右手指骨已经泛白发青。
段的看到他神色也是恍惚哀伤,又低头看到他攥着玉佩,沉默良久,忽然道:“是阿姊没用,南荛......是因阿姊而死。”
段至今都能没能亲眼看一次南荛,这个被弟弟在信中屡次提及,善良温柔的小娘子。
她一直都知道,阿浔很喜欢她。
阿浔甚至曾为了南荛,与阿父阿母闹了好久的别扭。
只为了能娶南为正妻。
段的并无门第之见,若非身在宫中,她也很想亲眼见见南荛,想知道是个怎么善良温柔的小女娘,值得弟弟如此付出真心。
直到数月前。
段的被收走皇后玺绶,闭于长秋宫。
彼时段的心灰意冷,深感帝王无情,多年夫妻,她为他诞下二女,母族也悉数为他所用,最终却落得如此下场。
她一度想要自绝于此,随着父亲和兄长弟弟而去。
万万没想到,有一日自己会突然解了禁足,被归还玺绶。
她尚是不解,便听到了南荛击鼓鸣冤,惨死狱中的消息。
段的知道消息当日,怔然站了许久。
南荛居然为了他们段家做到了这个地步。
别人分析不出这其中内情,段又何其不明白,一个活人好好的被关在诏狱里,怎么会死的这么突然?诏狱的守卫都是吃干饭的么?
南荛是被人害死的。
而害死她的幕后真凶,分明已经被王微连夜审出,为何陛下不曾下旨追究?反而只下令让归还皇后玺绶?
这是一场政治上的交易。
丞相、太傅、皇帝三人博弈,段家沦为弃子,太傅杨家趁势而上,抓准了皇帝想要扶持新人对抗丞相的心,最后,他们各退一步,以南荛的命,去换取段保住后位,杨贵人不被追责。
如此一来,段的还有什么理由去追究?
“阿浔。”段妁与他说清来龙去脉,强忍着悲恸情绪,却依然情不自禁落泪,“你要怪,便怪阿姊无用,阿姊的命是南荛换来的。”
少年的眼神空茫了一刹。
他看着面前低头啜泣的阿姊,听着她说的这些,彻彻底底,不知所措。
段的忍痛抽泣了一阵,再抬头时,见弟弟也早已别过脸去,侧脸浸在暗光里,下颌紧绷,竟透出一丝绝望的萧索之意。
他的心脏好似被潮水淹没,难以呼吸,满是迷惘地想着:阿荛最后那一刻,该有多绝望,多伤心啊?
他为什么不在她身边?
阿荛是为了他们段家、为了阿姊、为了他们的清白而牺牲,可若无那些人争权夺利,她又怎么会遭遇这些?
少年垂头不语,指骨捏得死紧,青筋突起。
他们应该血债血偿。
“阿浔。”段妁看出他隐忍的怒意,又握紧弟弟的手,注视他道:“无论如何,我们段家的男儿,只剩下你了,你千万不要冲动行事,不要让那些人抓到你的把柄。”
“如果南荛在,她也会希望你好好的,不要让她白白牺牲。”
“她做这一切都是为了你。”
长秋宫的消息被小黄门悄悄传到长信宫时,已是将近未时。
谢明仪悄悄给了那小黄门赏银,若无其事地转身,与无数忙碌的宫人擦肩而过,兀自来到走到廊庑下的公主身侧,低声道:“殿下,段将军今日去大闹廷尉衙署......揍了王廷尉。”
谢明仪神色古怪。
她单知道这个段小将军从前玩世不恭,但既是公主喜欢的人,应该该是裴丞相那种稳重之人,却没想到,这小子的行事风格如此的......张狂肆意。
据说廷尉衙署被他闹了个人仰马翻。
也算空前绝后了。
这小将军压根不在乎别人怎么看,洛阳城的规矩束缚不住他。
谢明仪甚至有种错觉,皇帝如今明摆着想重用提拔段浔,但南的事不有个交代,只怕这小将军还真会撂挑子不干。
城中流言太过可怕,公主无法判断段将军何时入城,又没有身份和立场露面,只能临时安排司马桁给皇后通风报信,把随身的玉佩交出去,充当后手。除此之外,公主今日还一大早就来了长信宫,随时准备在太皇太后跟前说情。
洛阳内外处处皆是杀机。
公主这是在和那股势力暗中博弈。
至于暗中那股杀人于无形的势力,没准就是公主如今明面上的枕边人,丞相裴?。
萧令璋听到段浔真的为她去大闹廷尉,便怔了怔,不发一语,谢明仪看不到公主的脸,只听她嗓音带着喑哑,许久才问:“现在是什么情况?”
谢明仪道:“如殿下所料,皇后娘娘出手了,段将军已经入宫。”
萧令璋闻言,一直攥着衣袍的手指终于缓缓松开。
“那就好。”她低低道。
谢明仪见她如此,不禁心疼万分,问道:“殿下如今不便露面,虽然谨慎是好事。可迟早要和段将军相见,也许是明日,也许是后日,到那时,殿下又打算如何......”
是啊。
他们迟早要见面的。
可是她还没有准备好,该怎么去告诉段浔,她已经不再是孤女南荛,而是和他毫无关系的华阳长公主萧令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