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已过申时。
近来天暗得早,随着赤乌西坠,天边霞光渐升,逐渐侵染了整个白云舒卷的天空,交映着灼灼春景。
微风袭来,拂动少年将军鬓边的碎发,也掠起公主鬓角的步摇,遍布织金暗纹的华美裙裾,霞光徐徐落入车中,仿佛给她通身披挂上了一层令人不敢直视的流丽色彩。
女子上扬的凤目倒映着霞光,倒映着春时风光,也倒映着少年俊秀的容颜。
段浔高踞马上,他攥着剑柄的手极稳,就这样倾身挑着车帘。
二人久久对视。
萧令璋有一?那晃神。
时间仿佛瞬间回溯到五年前,也是在这样的春日,那时的少女伤心不舍,左右为难,偷偷躲在院子里抹眼泪,一回头,却见少年对她认真地说:“我们私奔。”
这一切都太快,没有给她任何犹豫思考的余地。
或者说,她总是有诸多顾虑。
但他从来没有。
从他们相遇相许开始,他便从未犹豫动摇过。
她眼睫轻颤,心潮渐起,好似浪涛翻涌,狂掀拍岸,眼前薄厉剑锋反射光,如白雪茫茫,甚是刺眼。
她定定地望着段浔的脸,未等有所反应,耳侧便传来狄钺厉声呵斥??
“你放肆!此乃当朝华阳长公主,胆敢冲撞公主,来人,速速给我拿下此人!”
狄钺不认识段浔。
他早已被段浔十招以内利落打倒在地,捂着胸口咳喘不已,只当这凭空冒出来的无礼之徒胆敢当街冒犯长公主,一时顾不得口腔血味弥漫,声嘶力竭。
谢明仪此刻也很是狼狈,她方才亦与段浔交手,不过只被挑飞了手中剑,就眼睁睁看着这小子丝毫不恋战,反倒直逼公主车驾而去,她正怒不可遏,却看到公主全程不惊不惧,反而定定和他对视。
谢明仪一时心思翻滚,脑中瞬间猜测到了此人身份,未曾像狄钺这样激动呼喝。
下一刻,沉沉马蹄声从远处响起。
数十名缇骑迎风开道,肃清道路,持械飞奔而来,顷刻间如潮水般涌起,将段浔周围死死围住,不留缝隙。
为首将官厉声大喝道:“你是何人?胆敢冲撞长公主!还不速速下马受擒!”
是执金吾。
他们来的速度快得异常,仿佛早已在附近待命。
不对劲。
萧令璋眼中迷茫极快消散,意识到事情不妙。
她正要亲自开口,耳边又传来一声:“浔弟!使不得!”
陆恪也终于气喘吁吁地赶到。
他一介文弱书生,今日已是濒临极限,就差把命给交代在这儿了。他告知段浔是真相是想让他别被愤怒冲昏头脑,没想到段浔听完,二话不说就要去拦车驾亲眼验证,吓得他又一路追在段浔后头。
他的马不快,刚刚赶到,就看到眼前这一幕,吓得神魂俱散。
陆恪唯恐段浔当真劫了公主就跑,一路骑马一路喊道:“浔弟!你可千万别冲动!这可万万使不得!”
浔弟。
谁的名字里有个浔字?还这么能打?
狄钺和执金吾丞吴康都同时联想到了他的身份,面露惊色。
尤其是狄钺,在听到这个名字刹那就彻底愣住了,他鲜少遇到武功这般高强的对手,也万万没想到,这就是那个让公主牵挂万分,屡次想逃离丞相身边的段浔。
他哪里是想求见丞相,他分明冲着公主来的!
他想干什么?
当众劫走公主?抢回自己的夫人?
那殿下呢?殿下此刻又是什么神情?她那么在乎段浔,该不会…………………
狄钺下意识想撑起身子去看公主的表情,但他摔得有些重,连站起来都艰难。
而在执金吾丞吴康眼里,则又完完全全是另一回事。
这个段浔是段家人,他今日刚刚完廷尉,现在又跑过来拦丞相车驾,如此在公主面前持剑无礼,难不成是要为他的亡妻泄愤报仇?
从他今日行径来看,简直就是不懂规矩,无法无天。
他要干什么根本没法预测。
.他不会真的对公主做什么吧?这可是华阳长公主,他没有疯吧?倘若华阳公主真的在他眼前受伤了,他吴康也算护驾不力,回头要被丞相重罚。
所有人心思各异。
只有萧令璋丝毫不怕。
她攥着衣摆的手指逐渐松开,抬起脸,视线在少年熟悉的眉眼间来回。
却见少年唇角一扯,上扬的眼尾带着她极少见的冷峭之色,不知是嗤笑还是不屑,浑然不顾周围那些人,只对她做了个口型。
她心底微震,看着他一双漆黑的眼瞳润泽而明亮,却在无声唤她:阿荛。
阿荛。
什么长公主,这分明是他的夫人南荛。
无论她身着布衣或是华服,无论她身在何处,他都能一眼就认出她。
亲眼看到阿荛安然无恙,还活生生地坐在这里,他便彻底放心了。
段浔左手勒缰,右手持剑,挑着车帘,缓缓放落车帘,隔断了他们之间的视线。
只闻铿然一声清鸣,剑身入鞘。
他翻身下马,对着她的方向单膝下跪,沉声道:“臣段浔,叩见华阳长公主!”
萧令璋久久未语。
她此刻还算冷静,想着此刻毕竟是大庭广众下,他们立场不同,干脆故意晾他一会,以显得他们不睦。
可惜执金吾还虎视眈眈,刀剑指着段浔。
吴康见公主如此反应,立刻自以为懂了,公主肯定是被激怒,加之他这几日本就接到丞相命令,此刻若轻易放过段浔,回头丞相便不放过他了。
管他是什么平襄侯还是皇后胞弟,丞相想动谁还顾念这些么?
吴康冷喝道:“胆敢当街冲撞长公主,给我拿下!”
周围执金吾将士持剑上前,段浔端直跪在原地,不避不让,萧令璋终于皱眉冷声道:“给本宫住手!”
吴康被喝得顿住。
他瞬间一头雾水,长公主殿下这什么意思?
殿下没生气?
吴康下意识看向一侧的狄钺,他知道狄钺是丞相心腹,应该比他更清楚这什么情况。
但狄钺最怕的就是惹公主生气,此刻不管不顾地低头闭嘴,都恨不得挖个洞躲起来了,哪里还敢跟公主唱反调?
陆恪现在也不敢吭声,看到这阵仗,心都悬到了嗓子眼。
在场这么多人里,也就公主能开口。
萧令璋见这个吴康会错意,也是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问道:“段将军方才是何意?”
她在给段浔解释的机会,把这事揭过得了。
段浔道:“臣想要求见丞相,见这车驾只有丞相府标识,本以为车内之人是丞相,无意间冲撞了长公主殿下,还请殿下恕罪!”
听听,这小子说的人话吗?他以为车内坐的丞相?丞相便能给他这样冲撞么?
吴康越听越觉得荒谬。
萧令璋却不管这些,她只顾着和段浔互相配合,便开口道:“既然如此,那你就??”
她话未说完,便被一道极其冰冷的嗓音截断。
“是么,平襄侯想见我?”
所有人听到这道声音,皆是一顿。
陆恪当先腿软,他对这声音有阴影,连忙埋着头缩着脖子往后躲,狄钺瞬间瞪大眼睛,吴康更是当即吓得下马,带着众人齐刷刷行礼:“末将拜见丞相!”
裴?来了。
萧令璋心口一凉。
果然。
他果然就是有准备。
执金吾来的这么快,他就是随时盯着,不许段浔靠近招惹她分毫。
车外,段浔依然单膝跪在地上,跪姿笔挺。
他听到声音时就目光便沉了下来,微微抬起头,只见数十缇骑向两侧推开,一道修长的身影从长街尽头走了过来。
微风拂动他宽大的衣摆,男人长身玉立,容色俱冷,情绪毫无波澜,看向段浔的视线中只有冷峻无情的打量。
丞相裴?,权倾朝野。
今日皇帝在崇德殿对段浔说话时,言语之中隐约的引导与忌惮,段浔也不是没有听明白。
他阿姊在长秋宫中劝他冷静,也提了当今朝局。
便连陆恪今日跟他说前因后果时,也说过几个月前,阿荛一度想逃离相府,却是被裴活生生抓了回去。
段浔讽刺地扯了扯唇角,他现在是在跪公主,不是在跪表,便说了句“下官见过丞相”,也不管周围人怎么想,直接站了起来。
裴凌将对方的轻漫无礼看在眼里。
他本以为是怎样的人勾走了公主的心,如今一看,不过是个莽撞小子。
连段?都是他手下败将,更遑论这个段浔。
但一想到才公主对他显而易见的偏袒,裴眼底颜色便黯了几寸。
他若不亲自开口现身,今日这事,还真就揭过去了。
须臾间,裴?已缓步来至公主车驾前,冷淡道:“段将军既要寻本官,何不去丞相府投拜帖,在此当街无礼,惊扰本官的夫人华阳长公主,岂是如此简单认罪便可。”
“夫人”二字,他咬得极重。
陆恪下意识瞄向段浔,只见后者眼底携火,下颌绷死,似被这两个字激怒。
别人不知,但段浔知。
裴?不仅夺他妻,还在当面耀武扬威。
不等这小将军开口,裴又找着袖子,侧身问车内,“臣护驾来迟,不知殿下可有受惊?”
萧令璋今日又叫周潜施针过了,此刻被刺激得再度脑袋胀痛,她手指攥着衣袍,心里恼道:你来了,本宫才是受惊了。
阴魂不散。
萧令璋方才被段浔打岔,心神几度不定,此刻表出现,才终于再度冷静下来。
她沉沉道:“本宫没有受惊,丞相不必这般小题大做,在此耽搁太久,本宫已乏,不若即刻回府。”
“小题大做”四个字,她也微微加重语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