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令璋的嗓音不大,但却能清晰地落入到每个人的耳朵里。
虽此刻还是白日,但因执金吾堵塞道路,百姓已远远绕行,她话音一落,四周便霎时陷入了寂静。
无人敢接话。
吴康随时准备拿人,听到公主这句话,又迷茫了一阵,目光在丞相和马车之间来回逡巡,带着几分古怪地暗忖道:一向无人敢得罪的裴丞相,今日这是热脸贴冷屁股了?
吴康又忍不住瞟向羽林郎中狄钺,这不瞟倒好,一瞟就发现狄钺一脸痛苦纠结。
他又怎么了?
狄钺此刻满脑子都在想:公主和丞相不会又要吵架吧?
这一来二回的,若论谁对此事最有阴影,便当属狄钺了。狄钺至今还记得那日晚上,他本好端端地守在外头放风,结果公主来了,他拦也不是,不拦也不是。
最后非但没拦住公主,还白白挨了公主一顿训斥,又眼睁睁看着这对夫妻发生激烈的争执,公主晕倒,再紧接着,好不容易盼到公主醒来,丞相却又是一手血地走出卧房。
狄钺此刻唯恐旧事重演,反倒是和他同样狼狈的谢明仪神色极是坦然,甚至带着几分唯恐天下不乱的意味。
至于那被袒护的当事人段浔,原本神情冷峻,听到这话后,便微微扬了一下眉梢。
少年轻笑,看向裴?。
裴?冷笑不已。
这权臣负手而立,通身气质极是冷峻肃穆,寒声道:“事关殿下安危,怎能算作是小题大做?看来后臣还要多给殿下身边配些随行扈从,以防被这无礼浪荡之徒冒犯。”
萧令璋冷道:“配些随行扈从怎么够,丞相不亲自在本宫身边守着,也不会放心吧?”
她非要和他对呛两句。
裴?不是没有听出,她今日是要袒护段浔到底。
男人背在身后的手掌猛地握紧。
右掌传来强烈的刺痛,直连心脉,他却面色不动分毫,眼色沉沉。
自她那日苏醒后,他们便鲜少交流,无论他如何受伤,事后她也不过问,不关心,反倒是往外跑得勤勉,一想便知是为了谁。
裴?的确将诸事都掌握在手中,他冷眼看陆恪满城乱跑却不阻拦,看段浔大闹廷尉,此刻也可随时下令动段浔。
但也要想好,这须臾片刻的泄愤,而将她推得更远的后果。
裴?没有发作,而是淡淡颔首,“殿下说的是。”他垂睫找着袖子,又不疾不徐道:“臣现在该亲眼看看殿下,确定殿下真的无恙,才能不追究此事。”
说罢,他就真的当众掀开车帘,径直要往马车里去。
段浔见他就这样要靠近南荛,眸色瞬间冷了下来,下意识就想要上前,却被眼前一柄执金吾寒刀架脖颈。
他冷笑,睇向拦他之人。
对方接收到这少年森冷眸光,连持刀之手都有些抖。
陆恪见此情景,赶忙挤开人群跑过来拽住段浔,让他莫要冲动。
忍一忍。
他可千万得忍住。
现在要是冲动了,无异于自己把把柄送给对方。
陆恪按住段浔捏着剑柄的手,拼命朝他使眼色,却见这少年哪也不看,只直勾勾盯着装?。
裴凌进车的动作微顿,冷淡往下瞥去,仿佛嘲这初出茅庐的小子不自量力。
“吴康开道,回府。”
“末将遵命。”
吴康急急挥手,命挡路的提骑往两侧散开。
他再回头看时,只见丞相的身影已没入了车内,车夫也重新拿着马鞭坐好,准备启程。只有那小将军依然直直杵在那儿,盯着马车的眼神又冷又怒,仿佛要活生生给这马车戳出个窟窿。
吴康看的一头雾水,心里有很多疑问,嘴上却不敢说。
长公主殿下和段浔应该是头一回见面吧?怎么感觉到殿下在为了段浔和丞相赌气?不知道的还以为这人是怎么了。
车内,萧令璋不太高兴。
但她知道,裴?已是在避免与她争吵,给她让步。
可今日流言之事没有他的手笔吗?她不信。分明他有设局,他此刻让步,也不会显得他慷慨。
她和阿浔,今日注定只能这样短暂地见一面,但能见一面,已算意外之喜。
至少阿浔已经知道真相,她不必再担心他被人挑唆利用,至于其他,她相信他能自己面对。
萧令璋端坐于车内,心念翻滚,直到车帘被一只修长如玉的手掀开,男人眉目沉冷,倾身进来的瞬间,黑眸便立刻攫住了她。
“看来殿下真的不曾受伤。”他看了半晌,意味不明地说。
萧令璋淡淡别过脸去,“本宫受没受伤,丞相心里会没数么。”
“惊驾也是错。”
只要他想问罪于段浔,他甚至无须去故意设局,就能直接抓他。
这就是手握监察权的权臣。
大将军死后,能随时大肆调动兵马的便只有装,就算是皇帝也忌惮极了他。
裴凌逐渐逼近,缓缓坐在她身侧。
极淡的沉香气息拂面而来,萧令璋下意识侧身避他,却被他攥住她放在袖中的手。
身下马车几乎同时开动,往丞相府的方向开进,外面俱是混乱的脚步声和马蹄声,嘈嘈杂杂一片。
车内俱是死寂。
因她被裴?攥着手,便也无法揭帘去看外头段浔是什么情况。
萧令璋低头,发觉装用的是受伤的那只手,上面还缠着白绢。
想必是上次簪子刺入太深,直抵掌骨,才导致过了这么久依然没有痊愈。
她见状,便不再像往常那般挣扎抽手,而是突然用力发狠般地反握住他的手,微微笑道:“丞相这么关心本宫,但愿以后本宫有难,你都能来得这么及时,也省得本宫又掉一次悬崖。”
他越是不放手,便越痛。
裴凌在这股偏执的占有欲和疼痛里来回撕扯,他强忍痛意,看着车内公主极尽冷峭娇艳的容颜,不禁垂眼道:“臣以后一定次次及时,绝不丢下殿下一个人面对。”
可她已经不盼着他及时出现了。
她满心满眼只盼别人。
裴?也不知自己在执着什么,他冷静地告诉自己:只是她忘记了,她想起来便好了。
这几日他仔细考虑过了,一直在权衡是否真的要让她恢复记忆,直到方才远远看到她和段浔对视。
他们仿佛心意相通,一切尽在不言中。
裴?脑海中的那根弦忽然断了。
他们之间也曾这样过。
从前的尚书郎与小公主,看似表面上保持距离,实则她待他与众不同,他避嫌之余,亦下意识将她排除在权谋之外,无数次眼神交流、暗中提醒,皆是一点就通。
纵使后来发现已站在对立面......
裴?闭了闭目,忽然做下了决定,既然她恼他阻拦她记忆,那他便不拦了。
让她全部想起来也好。
爱恨交织,也好过既不爱也不恨。
刚回到相府,裴?便命严去唤卓方丞过来,严没想到丞相突然改主意了,几度欲言又止,也只好领命去安排。
萧令璋蹙眉,“唤卓方丞来做什么?”
裴?淡淡道:“臣这次没有骗殿下,臣会让卓邱尽快帮助殿下恢复记忆。”
他以为主动顺着她意,她便会少恼一些,未曾想萧令璋却极为干脆地拒绝道:“不必了。’
"......1+4?"
裴?转身看向她。
就连一只脚已经迈出前堂的严,脚步也要时顿住,惊讶不已。
萧令璋已经从装手里抽出了手,方才他们彼此攥得太紧,掌心触感滑腻,她本以为是悟出来的汗,现在才发现是血。
她眼中有一瞬间的迷惑,按理说,哪怕没完全愈合,也不该流血才对。
还是说,他这几日伤口一直在反复撕裂?
萧令璋按捺住心头的迷惑,转身背对着装,轻描淡写道:“我现在改主意了,我已经不想恢复记忆了。
??反正周潜已经能治她的失忆之症了,她偏不让裴?治。
喝他为她准备的药,总是不如自己的人来的放心。
再者,无论她想起多少,她都不想让裴察觉到她想起来了,如此才能让他们对她卸下防备,她的一举一动才不会在裴凌的预料中。
“以前那些,忘记了便忘记了,现在这样也不影响什么,也不必再让卓多此一举了。”萧令璋的语气和神情皆变得毫不在意,仿佛她已经彻底想开了,甚至还反过来含笑问他:“这难道不是正合丞相的意吗?”
说完这最后一句,她便接过谢明仪递来的帕子,一边擦拭指尖的血,一边不紧不慢地朝着长廊那边走过去。
裴看着她远去的背影,眼中一刹那掠过复杂的情绪,久久未语。
严詹定在原地,见此情形,犹犹豫豫地问:“丞相,公主不肯治的话,那下官还要不要去叫卓方......”
裴?沉默良久,才道:“罢了。”
她主动说不治了,他本该放心下来的。
可心头却忽然好似少了块什么,空落落的,禁不住的惘然。
严见丞相此刻情绪似有不对,也无奈到了极点,这几日公主故意忽视丞相,丞相也变得异常寡言少语。
偶尔诸僚奏事,他还会罕见地走神,数次询问身边人公主在做什么。
外面都在传段浔之妻南荛惨死诏狱的流言。
丞相也听到了,严詹问他要不要暗中处理掉流言,丞相本说处理掉,毕竟医官说公主要少受刺激,倘若这流言传到她耳朵里,只怕也会惹她难过。
结果丞相转瞬就看到了公主的脉案,上面明明白白写着公主这几日虚弱乏力,却还撑着进宫。
她为的是什么,不用想也知道。
丞相冷冷阖上脉案,说:“不必处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