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应公馆后花园蝉鸣声细细,刚刚结束了一场私人服装秀,重归的宁静悠闲持续不到五分钟,就被一通电话打破。
紧接着是掉落的纸笔,和差点倾倒的果汁杯,临时搬过来的小桌子在女主人大幅度的动作下,与地面摩擦发出尖锐刺耳的声音。
但谢青溪完全没理会,急急忙忙的问:“怎么回事?你们在哪里?叫救护车没有?报警没有?你们家刘总呢,悠悠呢,都不在家?”
在对方紧张的抽噎声里,她了解了事情的大概经过。
从大理回来之后,向语岚准备向丈夫提离婚,在那之前她再次询问女儿,爸妈离婚了你跟谁,刘颂悠的回答和第一次一样,不愿意。
保姆说她听得清清楚楚,“小姐说太太这样会让她丢脸,她的同学都没有父母离婚的,太太就问,如果我一定要和你爸离婚,你到底跟不跟我走。”
刘颂悠说如果一定要这样,她选择她爸,因为:“你又不上班不挣钱,我爸分给你多少,以后都会坐吃山空,可是我爸几十亿家产,公司不倒闭他不破产,以后就会更多,我跟你走了,这些家产岂不是便宜别人?"
保姆边哭边说:“她还说太太带着她不好改嫁,说太太出去找不到工作,最后还是要靠男人才能活下去......她怎么能这么说太太,太太对她那么好......”
向语岚受到打击,之后情绪就一直不太好,有些感冒,每天就只躺着。
保姆担心她,隔一个小时就上去看她一下,“刚才、刚才我看见她出来,问她要吃什么,她说躺累了想走走,我没多想,谁知道她会上了顶楼......”
之后没多久,就听到外面传来一阵惊恐的尖叫,接着是此起彼伏的"太太''''''''太太跳楼了”的喊叫,屋里的人都跑出去看,她也跟着跑出去,看见太太躺在地上,面朝着天,出的气多进的气少,睁着眼看向天空。
管家叫了120,车来得很快,她立刻跟了上去,要送太太去医院,给刘总和小姐都打了电话,但刘总那边是个女秘书接的,说刘总在开会就把电话挂了,小姐则是直接没接。
谢青溪听得一肚子火,觉得眼睛都被烧终了,连声音都有些发不出。
问清楚了是要去归云医院,她心烦意乱的挂掉电话,匆匆忙忙就出去开车。
杨浠捡起掉地上的纸笔,让人给品牌方的人送过去,自己则快步跟上谢青溪,一迭声的喊太太。
谢青溪根本没听到,闷头往车库走,走着走着就跑了起来。
没过一会儿,杨浠就看见一辆帕拉梅拉从自己跟前一阵风似的冲过去,直接撞向大门口,吓得他立刻冒出一身冷汗来。
幸好大门及时打开了,谢青溪的车立刻蹿了出去。
像极了她看似平静但实际上已然面临失控的情绪,杨浠没有再犹豫,立刻拨通了应屿的助理徐添的电话。
谢青溪是跟在救护车后面进的医院大门,看见救护车的门打开,先跳下来的是刘家的保姆,立刻百米冲刺一样飞奔过去。
对方见到她像是见到了主心骨,一边哭一边说您可来了,说先生和小姐的电话还是没人接,谢青溪只听不应,看着担架被抬下来。
虽然已经提前处理过,但担架上还是沾有不少血,向语岚双目紧闭,脸色和唇色都是失血后的苍白。
谢青溪只看了一眼就觉得腿软,久远的回忆瞬间袭上心头。
就连应屿听说她为了向语岚跑到医院去,第一反应也是想起她妈妈的事,虽然他没有亲历过当时的情景,但也能从庄女士的描述中想象到当时谢青溪有多害怕。
这种害怕是不可能真的忘记的,只要有一个类似的场景出现,就会勾起她的恐惧,而她又是这么敏感的性格。
“你怎么能让她自己一个人去?”他难得的发脾气,“万一她开车出事了怎么办?连一个人都拦不住,吃饱了脑子犯迷糊是吧?"
杨浠没办法辩解,只能挨骂,幸好他就骂了这么一句,直接把电话给挂了。
徐添回过来的消息,说董事长已经出发去医院了,他这才松口气,要是谢青溪出点什么事,他这份工作怕是就做到头了。
医院里,向语岚被立刻送进抢救室,医生出来问:“家属来了吗,哪个是家属?”
保姆立刻看了一眼谢青溪,接着就想说家属还没来,“我是这家的保姆,我们太太她......”
谢青溪捏着拳头,突然插嘴:“我是她妹妹,通知书是吧,我签。”
医生深深看了她一眼:“她其他家属没来吗?”
“......还在路上。”谢青溪和对方四目相对,坚持道,“我可以做主,请你们尽全力抢救,哪怕只是尽人道主义........我可以负责。”
当年才十二岁的谢青溪,只会发呆发愣,只会哭着打电话找小姨,而二十九岁的谢青溪,已经学会尽量让自己不留遗憾了。
听到她这么说,医生没再追问,爽快的将各类文书递过来给她签字。
其实在这个时候,虽然明知道谢青溪很可能不是患者的亲妹妹,但她一口咬定是,医生也不会再追问什么的。
谢青溪签了字,看医生进了抢救室,她立刻对保姆道:“你们刘总和悠悠的电话给我,语岚姐娘家人的电话有没有?”
“有的有的,我这就给你。”保姆连忙开始找电话号码给她,还要小心的扶着她。
这个时候在这里,她是唯一一个能做主的人,可是她的脸色也很难看。
谢青溪先拨通了刘总的电话,那边传来的是一道娇滴滴的女声:“您好,刘总现在在开会……..……”
想到刘总出轨的对象是他的秘书,谢青溪怀疑这人就是正主。
她本来就又气又急,现在更加眼冒金星,立刻打断对方没说完的话,语气十分暴躁:“告诉刘长恒,我是谢青溪,应公馆的谢青溪,听着,我不管他现在是在办公室还是在哪个女人的床上,现在立刻马上给我滚过来归云医院急诊科,他老婆自杀
了,天黑之前我见不到他,就立刻联系媒体曝光,我倒要看看,能置发妻生死于度外的刘总,以后到底还有几个人敢跟他合作!”
说完立刻挂断电话,继续给刘颂悠打过去。
电话接通的时候,她还没说话,就听对面的刘颂悠声音不耐烦的道:“姐你又干嘛!是不是我妈让你打电话给我的?跟她说我忙着呢,那事我不同意!不同意!”
谢青溪深吸一口气,想要压住胸中怒火,但不太成功。
“刘颂悠,我是小溪阿姨。”她的声音沉沉的,听起来十分冷淡,“我不管你现在在做什么,有多忙,请立刻赶过来归云医院急诊科,你妈妈跳楼了,正在抢救,来得快就还能见她最后一面,来得慢就...……”
她顿了顿,嗤的笑了声:“不过也许你不在意,反正你妈妈也没见到她妈妈最后一面,那么你没见到她最后一面也没什么,对吧?”
这话真是尖锐得诛心,电话那头的刘颂悠瞬间就沉默下来,只有呼吸在一点点变得急促慌乱。
但谢青溪还是嫌自己嘴笨。
她迅速挂了电话,又打电话通知向语岚在外地娘家的兄嫂,这次语气变得委婉许多,好半天才把事情说完。
然后收起手机,有些愣愣的盯着抢救室的门口出神。
她觉得有些想不通,怎么会呢,明明几天前在大理,那个下着雨的日子,她们一起坐在客房的地板上闲聊,她还规划过离婚以后的日子怎么过。
这才几天,为什么会寻短见?
谢青溪恨不得真的是有人害了她,那样她可以报警,把人找到抓起来,为她讨一个公道,也把自己的愤恨撒到罪魁祸首身上去。
可惜她仔细想想,便知道自己这个想法不可能成立。
反而是向语岚的自杀有迹可循。
她的母亲走了,她没见到最后一面,会去旅行本来就有可能是为了排解抑郁的情绪;
她的身体不好,原本就是要准备做手术的,生病的人情绪本来就容易消极;
她的丈夫出轨,破坏了她原有的平静幸福的生活;
她最爱的女儿瞧不起她,觉得她是寄生虫,觉得她离婚是丢脸,宁可选择跟除了钱以外可能什么都给不了她的爸爸,也不愿意选择她,是压倒她的最后一根稻草……………
谢青溪完全理解她的绝望,如果不是这样,她不会选择这条不归路。
也许在最后一刻她也后悔了,觉得自己傻,她还年轻,明明可以从头开始。
老公不好,换一个,孩子不好,再生一个,明明可以这样的…………………
她靠在墙边,觉得眼前的视线渐渐模糊,看到了很多人影在摇晃重叠。
先是医生出来说对不起,然后宣布了死亡时间。
接着是领带都歪了的刘长恒,满脸愧疚的哭着说对不起。
然后打了女儿一巴掌,说:“要不是因为你,你妈妈也不至于这样!”
刘颂悠捂着脸尖叫着流眼泪,说:“害死她的人难道不是你吗,你要是不跟那个狐狸精搅到一起,我妈怎么会想不开!你才是罪魁祸首,有什么资格说我?!"
“我只是想要有爸爸又有妈妈,有什么错!我只是激她一下,谁知道......她为什么就不能为我多想想!”
谢青溪想,这就是这个小姑娘的心里话吗?真是被宠坏了啊。
她又想,向语岚做人怎么不算失败呢,最大的败笔就是嫁给了刘长恒,你看这对父女没有一个感激她的付出,真不愧是亲父女呢。
她觉得胸口有点发闷,忍不住张大嘴用力喘了一下。
下一秒就落进一个结实的怀抱,熟悉的沉香香味若有似无的钻进她的鼻腔。
谢青溪一愣,倏地回过神来,使劲眨了几下眼,视线变清晰以后,看到面前抱着自己的人果然是应屿。
她错愕的开口:“你怎么来了………………”
这才发现自己的嗓子沙哑得厉害,可能是忍得太久,憋得喉咙都已经开始发痛,连吞咽唾液都觉得难受。
“听说你飙车出来的,我来看看你分扣完没有。”应屿按着她的背,凶巴巴的怼了句。
另一边手抬起来,有些粗鲁的将她脸上的眼泪都擦掉。
看见她眼眶里涌出来新的眼泪,忍不住叹了口气,将她摁进怀里,拍了拍她的后背。
“别怕。你尽力了。”
你看她平时都好好的,好吃好喝好睡,能跟人谈笑风生,有自己想做的事,去学新的技能,去玩去购物,像是已经忘了以前的事。
可是有时候她又表现得敏感多疑,是在觉得不安全的环境里生活过,才留下这样的性格印记。
谢青溪把脸埋在他怀里哭,哭得安安静静,但应屿却分明感觉到自己的衬衫在一点点变湿。
他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是要开解她的心结,还是同情她失去了好友。
好在谢青溪也不需要他这样的安慰,她靠在他的怀里,静静地哭了一通,缓过劲之后,抬头看向一旁狼?的父女二人。
其实有很多话想说,也想问问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对她。
但话到嘴边,谢青溪又觉得说不出来,连问一句为什么,都觉得没必要。
于是淡淡的说了句:“我已经通知了语岚姐的哥嫂,等要办仪式那天别忘了通知我,我去送送她。”
说完就在应屿的护持下离开了医院。
她的车是徐添帮忙开回去的,应屿还让他去查了一下,看看她到底还有没有分可扣。
谢青溪觉得想不明白这人的脑回路,又觉得委屈,嘴巴一抿,眼泪又掉下来了。
应屿看她一眼,抽了张纸巾盖她脸上,声音淡淡:“看你下次还敢不敢,再怎么着急,都没有自己重要。”
谢青溪不服气他这说法,觉得这人冷心冷血的,很不高兴的把脸一撇。
她透过车窗看着外面掠过的建筑物,余光又从车窗倒影里看到应屿正看着自己的目光,突然又觉得委屈。
应屿看她嘴巴又抿了起来,忍不住气,抓住她胳膊往自己这边一扯。
把人摁在怀里,拍了拍她的后背,语气无奈:“别哭,不说你了,总行了吧?”
大概是因为天气炎热,停灵不宜太久,又或者刘家有自己的考虑,总之,谢青溪很快就接到了刘家发的讣告。
向语岚的追悼仪式将在三天后举行,发来也是在同一天。
这个消息在谢青溪所在圈子里引起了小范围的震动,尤其是平日里经常一块儿喝茶的各位太太小姐,都觉得十分不可思议。
好好一个人,前几天还有联系呢,不少人明里暗里跟她打听她家刘总是不是真的跟小秘书好上了,吃瓜吃得跟一只只查似的,怎么转眼间人就没了?
而且还是自杀。这事根本瞒不过耳聪目明消息灵通的各家太太小姐们。
有人来向谢青溪打听:“应太太,你跟刘太太关系最好,知不知道为什么她会……………这样啊?”
谢青溪心情不好,不太想回答这个问题,但又要维护对外的形象,于是只能尽量好声好气的敷衍:“我也不清楚,消息来得太突然了,我也只来得及见到她最后一面。”
至于刘家的事,还有自己的猜测,她一个字都不说。
接下来的几天每天都拖一张躺椅,在后花园的凉亭里躺着发呆,发呆到累了,就沉沉睡去。
谁也不知道她这么沉默是在想什么。
她的安静让应公馆的每一个人都觉得反常,家里的气氛难得的不好,连应屿都忍不住受到影响。
这天晚上他本来是有应酬,但到了下午,他又临时变卦了,让徐添去通知杨副总,请他代为出席。
还亲自给主办方致电道歉,说家里太太身体不舒服,“我怕她出事,还是回去看看才能放心,改天我做东请大家再聚一次。”
对方是想跟归云集团谈合作的,当然不会对他有什么不满,还反过来安慰他:“希望尊夫人能早点好起来,您多抽些时间多陪陪她,应该会好很多,别太担心。”
推掉了应酬,应屿下午是提前回来的,进门时见到杨浠,第一句就是问谢青溪在哪儿。
“太太在后花园,刚睡着了。”杨浠应道,认真的问,“需不需要叫医生来看看?他们中午还在讨论,太太这几天嗜睡,会不会是……………有了?”
他边说边抬头留意老板的脸色。
却见应屿眉头一皱,摇摇头,语气淡淡:“不会,她是心情不好,有事想不通,抑郁了。”
杨浠点点头,行吧,老板你说啥就是啥,毕竟是你老婆嘛。
“不过,还是让医生来一趟吧,今晚就来。”应屿下一句就立刻改口。
杨浠立刻去给应公馆的家庭医生许亭医生打电话,了解过谢青溪的情况后,许医生表示稍晚些时候他会带一位全科医生一块儿过来看看。
应屿知道后点点头,让他去安排,自己则是去后花园找谢青溪。
她在凉亭里睡着了,身上搭着薄毯子,东南西北在她脚边也挤挤挨挨的睡成一团。
大概是察觉这两天家里气氛不对劲,它们四个老实多了,连走路都轻手轻脚的,架也不打了。
听见脚步声,四只一起睁眼抬头,大白狗立刻爬起来凑上前扑他。
见它吐着舌头扑过来,应屿立刻伸手捏住它的嘴筒子,冲它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然后胡乱撸了它两下,再挨个摸摸三只猫,在它们的咪鸣声里,将它们赶到一旁。
他自己则是靠近了谢青溪,刚弯腰要把人抱起来,就见她睁开了眼。
目光清明,不像刚被惊醒。
应屿立刻缩回手,直起腰来,低头看着她:“醒了?回屋去吧,在这儿睡容易着凉。”
花园里微风徐徐,又靠着鱼池,还是有些凉意的。
谢青溪点点头,慢吞吞的坐起来,应屿拿过放在一旁的保温杯,拧开盖子递过去。
“待会儿许医生会带同事过来给你看看,杨浠他们已经开始猜,你嗜睡是不是因为怀孕了。”
说着低头看一眼她杯子里泡的东西,红枣和枸杞。
他这句话刚刚好戳在谢青溪这两天的肺管子上,她抿着嘴唇把杯盖用力盖回去,气呼呼的嘟囔:“我才不生,要生你找别人去。”
“生出来一个只认有钱的爹,不管亲妈死活,还看不起亲妈的自私鬼,我立刻拿绳子吊死算了!”
连让他找别人的糊话都说出来了?应屿眉头一挑,看来是气得狠了。
他笑了一下,干脆不提回去了,就在她旁边的石凳上坐下。
二郎腿一翘,姿态闲适的靠在栏杆上,温声道:“刘家那个孩子到底怎么做了什么,能让你这么生气?不会是刘太太的死,跟她也有关系吧?”
应屿想到在医院时听到刘长恒父女俩争吵的内容,还有旁边围观群众的议论,觉得可能是父女俩的所作所为刺激了刘太太,令其生出了死志。
但他并不知道刘颂悠对她母亲的态度到底是什么样的,只是从谢青溪的只言片语里得知,大概母女俩的关系并不很和睦。
他刚问完,就见谢青溪的脸色变了一下,眼圈都有些发红,不由得一愣。
“......难道、刘太太不是自杀?”
谢青溪喉咙里的哽咽一顿,扭头看他一眼,没好气的哼了声:“出事那天父女俩都不在家。”
猜错了。应屿哦了声,看着她,一副倾听状。
谢青溪心里憋着那些事,没办法对外人说,如果她不想一直憋在心里,他就是她唯一能倾诉的人。
“......我跟你讲,你别说出去,行不行?给语岚姐留点体面。”
应屿眉头又抬了一下,点点头。
于是她从向语岚怀疑丈夫出轨开始说起,到保姆说的向语岚生前最后的日子,时间很短,一个月都不到,但却又很长,囊括了一个女人生命的最后时光。
充满了背叛。谢青溪越说,越觉得心里堵得慌。
她低着头,揪着膝盖上的毯子,声音闷闷的问:“应屿,你会觉得,我们这样的人,是不事生产的家庭寄生虫吗?”
应屿觉得自己有些知道她为什么这段时间情绪起伏这么大了。
当一个人原有的认识和价值观受到冲击时,是会忍不住挣扎和扑腾的。
“是花的挺多的。”他笑了笑。
谢青溪立刻抬头看向他,嘴唇抿得紧紧的。
“可是这些钱,你不花,留着做什么呢?”应屿靠在栏杆上,神情有些倨傲,“我赚这么多钱,我的太太不花,留给别人花吗?”
谢青溪闻言嘴巴一噘,脸色软了下来。
应屿心里觉得好笑,她的想法还真是好懂。
“她还是小姑娘,不懂大人的世界。”他不以为然的笑笑,“她应该去问问她爸爸,敢不敢扪心自问,是不是真的觉得自己的太太没有为他带来利益。我说的不是家务上的,而是真正的利益,项目,资金。”
他眉头一扬,“远的就不说了,年初归云健康的康养项目落地,泰丰承建了一部分项目,当时和他们一起竞争的,还有另外两家条件相似的地产公司,泰丰多出来的分数,就是人情分。
归云健康是归云集团的子公司,主要是运营归云医院的,这两年应屿看好夕阳红经济,有心进军养老产业,授意归云健康出来干活,要打造一个中高端医养结合综合体,项目由养老公寓和康复医院两部分组成,属于医养结合型养老公寓。
有一部分项目要承包出去,招标的时候符合要求的企业有三家,就是因为谢青溪和刘太太关系好,庄女士和刘太太关系也不错,应屿才对泰丰的印象不错,最后花落他家。
“谁知道刘总现在弄出来这么一出,他真是飘了。”应屿说完,忽然间有些后悔。
但也从侧面说明了夫人外交的作用,别看只是一群女人聚在一起叽叽喳喳,跟五百只鸭子开会似的,但枕头风的威力绝对不容小觑。
谢青溪既觉得他说的对,又不好意思:“那现在......不会影响你们的项目吧?”
“这倒不影响,这属于个人私生活。”应屿耸了一下肩。
看她脸色好转不少,才继续道:“小姑娘之所以那么说,大概是她很崇拜职业女性,但她没有搞懂,在我们这个圈子,全职太太也是一份职业。
“大部分的太太都只是太太,你们是在富太太的,只有少数,能够成为一个企业的掌舵人,不是某个部门的高层,而是企业的决策者,她们是你们丈夫这个圈子的。”
说着他一摊手:“你们工种不同,职能不同。”
听起来还是有点那什么,但这个说法谢青溪是认同的。人家优秀,人家能力强,人家就是有资格和本事跟男人们一较高下。
只是虽然道理都懂,可她正处于情绪低潮期,不免有些自厌,低着眉眼的模样看上去蔫蔫的。
“所以被看不起,被说是寄生虫菟丝花,连自己的孩子都觉得她离开了男人就活不下去,也是我们应得的吧。”
应屿一听就知道自己刚才说错话了。
实话是实话,但他不该说。听听这“她”和“我们”,明摆着是将自己和向语岚等同起来了。
应屿觉得有些头疼了,他太太这共情能力是不是有点太强了?
开导太太这事,不比谈项目难搞?呵:)
幸好这时杨浠来了,“先生,许医生来看太太了。”
真是救大命了,应屿立刻大松一口气,起身揪了一下谢青溪肩膀上的衣服,叹气道:“走吧?别想这些了,她们是她们,你是你,为什么要拿自己同人家比?”
谢青溪抿抿嘴,不吭声,一副我跟你没办法说的姿态。
杨浠在一旁束手看着这对夫妻,也不敢问什么。
许医生带来他的同事,是一位全科医生,据说以前在公立医院出过心理门诊。
他同谢青溪聊了半个小时,认为她现在的心理状态有些不好,说白了就是有些抑郁。
“既然有时间,您不妨多出去走走,换个环境也可以换个心情,先生呢,最好能多陪陪太太,多跟她聊聊天,互相倾听一下彼此的想法,不仅能排解太太的心事,也能增进感情,是一举多得。”
他也提醒谢青溪,如果放任这种情绪继续下去,很可能抑郁会加重,届时就要服用药物辅助治疗了。
“失去好朋友的心情我很能理解,一时接受不了这个现实很正常,但是您是活在这个世界里的人,还有很多人和事需要您去关注,人应该活在当下,而不是沉溺过去。”
道理谁都懂,可是能不能做到,只能靠个人。
谢青溪点点头:“……我尽量。”
她的情况还没到必须吃药那一步,也没有失眠的情况,医生只开导了她一会儿,安眠药都没给一片,就收工走人了。
送走许医生和他的同事,应屿拍拍谢青溪的头,“没事的,都会过去的。”
谢青溪仰头给了他一个笑脸,嗯了声。
虽然看出了她笑意不达眼底,可应屿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才最好。
因为谢青溪的现状,应屿晚上也无心处理公务,进了书房坐下不到十分钟,又起身离开了。
回到卧室,见谢青溪正在窗边做瑜伽,他便在一旁的沙发上坐下,静静地看着她的背影。
卧室门旁边的墙上有一道低矮的小门,是供猫进出的,这时钻出来一个又橘又黑的脑袋,左右看看,然后挤进来,抖抖毛,迈着优雅的步子朝应屿走过去。
“呜~”
应屿笑起来,从茶几的抽屉里翻出来一包冻干,掏出来一把,一颗一颗的喂给它。
“你兄弟姐妹呢,怎么就你一个来了?”
“咪呜~吧唧吧唧??”
吃完了冻干,它利索的往应屿脚边一躺,一副随便你摸的样子。
应屿二话不说就拿起梳子要给它梳毛。
偏偏它讨厌梳毛,看见梳子立刻就跳起来,嗷嗷叫着从猫洞口钻了出去。
应屿哼了声,小样,我还治不了你?
等他得意完,一扭头,就看见谢青溪盘腿坐在瑜伽垫上,正目不转睛的看着自己。
她的身后是被城市灯光染得有些红的天幕。
应屿和她静静的对视了一会儿,她率先别开头,爬起来,“我去洗澡。”
应屿嗯了声,又想起来之前的乌龙,忙提醒:“别泡太久。”
谢青溪的脚步顿了一下,又加快速度进了浴室。
没过多久就到了该睡觉的时间,谢青溪拽着被子盯着天花板出了一会儿神,忽然问道:“应屿,你要不要?”
应屿先是一愣,旋即反应过来:“…….……我也没这么禽兽吧?”
老婆都要生病了,他还想那事,还是人么?!
可是谢青溪却说:“我想要。”
应屿顿时再次愣住,这还是她第一次,主动提出要过夫妻生活。
见他没反应,谢青溪翻了个身,要往他身上爬。
“应屿,你要我吧,求求你了。”
声音有些委屈,应屿顾不上不多想,立刻就应了声好,小心的抱住她的腰。
毕竟是七年的夫妻,早已对彼此的身体了如指掌,应屿的兴致很快就被点燃,开始沉浸在熟悉的节奏里。
可是当他吻上妻子的心口那一刻,耳边突然听见一声啜泣,接着是她有些哽咽的哭声。
“......应屿,我觉得做人好没意思啊。”
应屿浑身一僵,全身的火气先是急速下降,紧接着往脑门上一冲,再轰一下炸开。
他知道,真正的难题出现了。
一场开启到一半的情事因为谢青溪的情绪崩溃而不得不终结。
应屿沉着脸从她身上爬起来,弯腰捡起睡袍,胡乱套上,然后捡起另一件粉色的,板着脸给谢青溪也穿上。
“说说吧,你到底在想什么?”他一面系着睡袍的衣带,一面淡淡的问道。
谢青溪?一眼他发黑的脸色,知道自己闯了祸。
她先说要,等他兴起了,又一个翻脸强行打断他,简直就是故意折腾人,换谁都高兴不起来。
她讪讪的眨眨眼,伸手去勾他的小指。
应屿刚想把手抽开,就看见从她眼角滑落的眼泪,迅速滑进了鬓边,心里的气一时哽住。
“对不起......”谢青溪小声的嗫嚅一句抱歉的话,勾住了他的小指。
应屿盯着她看了半晌,才问:“活着没意思,那怎么才有意思?”
问完顿了顿,又说:“死了更没意思,你别犯傻。”
谢青溪抿着唇不吭声,应屿觉得她这样是又想要逃避,这次没有轻易罢休,而是破天荒的追问起来:“所以为什么觉得没意思?说话,不然我继续了。
谢青溪缩了一下脖子,嘴唇动了动:“......不知道,就是突然觉得的......没有目标一样,不知道我还能做什么。”
她的神情逐渐沮丧起来:“你看,你辛苦工作,是为了集团上下几万人的饭碗,这是几万个家庭,十几万人的生活,你做的一切都是有意义的,可是我呢......我什么都没做,就算以后我生一个孩子,将他养大了,他可能也不成器,是个自私鬼糊
涂蛋,那有什么用………………”
说来说去,还是刘颂悠连自己亲妈都看不起的自私样给她打击最大。
她幼时深得父母宠爱,母亲待她如珠如宝过,又在她还小的时候突然去世,再经过这么多年的记忆美化,母亲留在她心里的形象,是慈爱和善的,是永远值得她尊敬的。
所以她无法接受一个人竟然连自己的妈妈都不爱。
应屿叹了口气:“那不然呢?人又不是橡皮泥,可以随意塑型,就是有可能长歪的。”
而且,为什么要把自己的人生意义寄托在另一个人身上?
他委婉的道:“每个人生活在这个世界上,本来就是有意义的,你有你的价值。”
谢青溪这会儿执拗起来,追问道:“比如?”
应屿想了想:“比如情绪价值,你在这里,这里才是家,我在家可以什么都不用想,得到最好的照顾和休息,只有这样我才能有更好状态去面对工作,你说的那几万员工几万家庭,他们能有稳定的经济来源和生活,如果我有一半功劳,这一半里
也应该有你的一半。”
说完停顿了一下,努力搜肠刮肚的继续:“还有金煌大厦,你是业主,如果不是你把办公室租给他们,他们就要再找地方办公,这么多年也一直没涨租金不是么?前两年还减免过几个月的租金。”
“总之就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价值,你不要去看别人,孩子是独立的个体,他有他自己的人生道路和意义要寻找,做父母的没必要将自己的人生意义和孩子绑定,与其期望孩子成龙成凤,为什么不自己努努力?"
说完还看向谢青溪,问她:“你说是吧?”
谢青溪都听愣了,他问什么,她就怔怔的点点头。
其实心里什么都没听进去,只顾着惊讶了。
这是结婚七年以来,应当在睡前跟她说过的最长的话,简直是长篇大论了!
应屿见她点头,也嗯了声,转头去拿床头柜上的水杯。
谢青溪看见他拿的是一个红色的杯子,嘴唇动了一下,想提醒他拿错了,但话到嘴边又作罢。
应屿喝完水,本来就因为她主动才生起的旖旎心思已经彻底烟消云散,拉着被子躺下,抬手就把灯关了。
“睡吧,明天不是还要去刘太太的追悼会么。”他轻声说了句,声音有些含糊,好像下一秒就会睡着。
谢青溪嗯了声,听到他的呼吸很快就变得均匀起来,心里一时有些愧疚。
他每天上班已经够累了,还要担心她,只会累上加累。
她小心的挪了挪,挨到应屿身边,将额头抵在他胳膊上,觉得心里闷得难受。
酝酿许久才酝酿出睡意来,觉得眼皮沉重,还有一点热热的疼。
渐渐睡着,做了个梦,梦见读大学时的自己,青春朝气,对未来还有很多憧憬。
她和同学们一起上课,一起做实验,也曾经一起参加过比赛,课题汇报时也曾侃侃而谈,拿到奖学金时也会高兴到要请全寝室吃饭。
那些一起彻夜长谈过未来要如何如何的人,她安慰过她们失恋时的痛哭,也分享过她们的甜蜜和苦恼,同住一个屋檐下的四年里,她们从陌生到熟悉,一起上课、自习、爬山、旅行,实习时各有际遇,毕业后各奔东西。
当时说好以后也要多往来,谁结婚了都要去参加婚礼,她们是去帮忙撑腰的娘家人,可是她结婚时,却因为种种原因没有邀请到她们前来观礼,最后只补寄了伴手礼。
曾经的感情好像就和她的人生一样,渐渐的成为一潭死水,安安静静,石子投进去,只有一点点涟漪,随后迅速恢复平静。
就像她们的宿舍群,如今已经没什么人讲话,偶尔有人有什么事冒头说两句,又很快安静下去。
这个梦给人的感觉实在不怎么好,以至于谢青溪醒来还觉得怅然若失。
应屿今天要陪她去参加语岚的追悼会,没有去公司,所以洗完澡出来还是穿着一身家居服,站在阳台上一边擦头发,一边探头看外面的天色。
天色有点阴,不确定会不会下雨,应屿看了一会儿,转头回屋,就见谢青溪坐在床上发呆,愣愣的,还肿着眼皮。
“早安。”他一面观察谢青溪的脸色,一面打了声招呼,问她,“几点出发?”
谢青溪有些迟钝的回过神,想了想:“......九点左右吧。”
“这么没精打采,昨晚没睡好?”应屿问道,看向她的目光若有所思,想到早上醒来时看到她紧紧抓住自己胳膊的模样,忍不住在心里叹气。
他能感觉到她的不安,甚至清楚的知道她会如此不安的原因是什么,但他却帮不了她。
因为他从来没有过她那样的茫然,那种对人生和未来的不确定,他从来没有遇到过。
他很早就知道自己的责任是什么,知道自己这一生将会是在勤勤恳恳为归云集团的奉献中度过,当好一个舵手,让这艘巨轮在波云诡谲的大海中一直向着正确的方向前进,继续壮大它的影响,让这艘船上的每一个人都能财产平安,就是他这一
生要做的事。
有的人会觉得,这样一眼就能看得到头的日子真的太无聊无趣了,可是应屿却恰恰相反,他很喜欢这种生活。
他似乎天生就喜欢安稳,更愿意过一成不变的生活,所以他一点都不排斥父亲为他安排的道路,更何况,这份工作面临的挑战和风险也够多的了。
所以谢青溪的烦恼,他既觉得问题不大,又觉得无可奈何,只能靠她自己走出来。
他想着想着就叹了口气,伸手揉揉她的头顶。
谢青溪歪头躲了一下,摇摇头,没跟他说自己的梦。
她胃口不是很好,勉强将汪姐给她的冰糖燕窝吃完,就觉得饱了,胃胀胀的,再也塞不进一点东西。
应屿没有劝她再吃点,只对汪姐交待道:“装一点点心放车上,饿了有吃的就行。”
“给你装你爱吃的火腿可颂,好不好?”汪姐摸摸谢青溪的头,目光爱怜,觉得我家太太真是个小可怜。
??她也是看着谢青溪长大的,虽然她都快三十岁了,但她还是当她是孩子。
谢青溪点点头,道了声谢,然后坐在桌边等应屿,一边还看着手机里的信息。
追悼会就设在刘家,谢青溪看着到处是黑白二色的刘家别墅,一点都不见往日的繁华,向语岚生前很喜欢明亮饱满的颜色,觉得很有生命力,她走后一点都没有。
大概唯一的色彩,就只有花圈上的黄色菊花。
来的宾客不少,毕竟向语岚还在时和各家太太小姐的关系都不错,她走了,虽说伤心的程度不一,但肯定都有些难过的。
更何况有些事?不了人,几天过去,大家差不多也都知道向语岚走前发生过什么事了。
这个圈子里在外花天酒地,小三小四小五环绕的男人不在少数,多的是为了自己和孩子的利益咬牙死忍的太太,有的孩子也确实不成器,所以她们对于向语岚的死,更多的是兔死狐悲的伤感。
见谢青溪精神不太好,大家又你一言我一语的安慰她:“应太太也别太难过了,生死有命,谁也没办法的。”
“是啊,活着的人更重要,你好好的,刘太太在天有灵也会高兴。”
谢青溪笑笑,没告诉她们她心情不好不完全是因为向语岚,问题的根源在她自己,和任何人无关。
仪式很快开始,每一个流程都和谢青溪记忆里的一样,刘总在台上用哽咽的语调怀念亡妻,说她是最贤的妻最慈的母,回忆他们曾经的患难与共夫妻恩爱,谢青溪在台下听得一阵走神。
她恍惚间觉得这就是一场荒诞的演出,它根本不是为向语岚举办的。
僵化的仪式,各处角落里的八卦闲谈,人们寒暄来往,比起吊唁死者,更像在联络感情。
她亲身经历过父母的丧礼,知道要等人都散去之后,关起门来,真正的告别才会开始。
可是需要好好和她告别的那两个人,真的会难过和反省吗?
应屿的余光瞥见妻子木然的脸孔和通红的眼圈,连忙伸手揽住她,安抚的拍着她的背。
物伤其类啊,他心里叹气,这要怎么办呢?
谢青溪最后还是忍住了眼泪,随着仪式进入尾声,她的情绪也慢慢平稳下来。
仪式结束,宾客陆续离开,谢青溪和应屿被宋煜叫住。
“屿哥,叫上老段,咱们一块儿吃个饭。”
应屿看一眼谢青溪,见她点点头,就应了声可以。
段昭徽和他老婆是代表段家过来的,正被熟人拉着讲话,三人便站在一旁等他们。
谢青溪看见刘颂悠跟着刘总送客人出来,便凝眸往那边看了一会儿。
注意到她的视线,宋煜也跟着看过去,目光在穿着白裙子的少女脸上转了个圈,露出讽刺的笑容来。
“嫂子。”他扭头叫谢青溪,低声问她,“你知道刘家这位千金,为什么不想让她爸妈离婚么?”
谢青溪一愣,她不意外向语岚和丈夫离婚受阻是因为女儿反对这事会被外人知晓,但却很惊讶宋煜怎么会知道刘颂悠的想法。
“你知道?”她的注意力被吸引,一直面无表情的脸上终于多了一丝生动。
宋煜哼的笑了声:“当然知道,没人比我家的人更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