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老爷子气得不轻。
非得说的话,这种气愤近似于自家孩子跑丢了找不着的时候听说路口池塘淹死了个娃,已经在寻思着等出完殡自己也吊死下去陪孩子算了的时候,发现自家那个不知道啥时候溜溜达达回来了,正在院子里耍。
就很想来一顿爱的教育。
但偏偏他还没法教育谢冷,她是年纪小,但轮职位是他上司,下属只能劝谏,哪有教育上司的道理呢?
于是姜守拙就只能拉着个脸,生闷气。
一干人把地上还剩下的两个活口拉起来,用布塞了嘴捆好,扔在马背上集合,向着城东去了。谢泠没走,她也看出姜守拙心里不太痛快,但不知道怎么说。
“圣人要见你。”她开口,声音闷闷的,低低的。
“是,”姜守拙郁着气接,“那属下是捆着去还是找人押着去?”
谢泠就不说话了。
月光冷冷的,落在地上好像有沙沙的声音,姜守拙悄悄去瞥谢冷,发现她逐渐把肩膀靠在了马上,脚站的位置在轻微变动。
他几乎立刻就知道怎么回事了,谢泠在牢里关了那么久,她身上怎么可能没有伤呢?
孩子在这里又累又带着伤地陪着他,他还跟她怄气就是有点越活越倒退了。
“去找个医术好的看看了吗。”他问。
谢泠眨眨眼,再眨眨眼,终于领会了老爷子找的这个台阶。
“圣人赐了药,”她说,“也让宫中太医看过了,没有大事。”
唉。姜守拙叹一口气。
“我这把老骨头有什么好见的,走吧,走吧,我换身衣服再去面圣。”
夜已经很深,漏再响一声天就要开始泛白,可书房里仍旧灯火通明。于缜已经把周围的宫人全都换成她挑选出来的可信者,这一点灯火在黑夜里像是孤岛,虽亮却不曾泄露一点出去。
封赤练没有戴冕,但换上了接见臣子时的衣服,高高地坐在上首,在烛光下像是一尊宝光灿灿的金像。姜守拙进去时没抬头,他只看到精致的地毯与圣人的衣摆。
他昔年时常见到先帝,但现在想起来,先帝的形容已经模糊了。现在站在御书房里,遥遥看着着一鳞一羽,好像那个模糊的影子有片刻清晰。
“卿请起吧。”
他就起来,稍稍抬头看向这位小圣人。
她年纪不大,面容却很沉静,眼睛里有勃勃英气,看着就是一位少年英主。
好像有一股气从姜守拙的心上滚过去,留下一道酸楚的印痕。若是太女活着,如今也应该是这副模样吧?她父亲把全部的心力都用在了她身上,他们这干人拼尽全力护着她,但为何她还是薨了呢?
一条影子慢慢从封赤练衣袖里游出来,绕着姜守拙打了个转又藏进地毯。
她耐心地等他抽回思绪,然后开口:“今日朕夜中召卿,实有要事。卿坐。”
姜守拙口称不敢,向后避了避。
“谢卿的冤屈,朕已经知道,”封赤练说,“散落在外的缇骑,朕也收找了回来。今日斩首,令谢卿暂隐暗处,是朕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她做。朕知道谢卿本是大好前途,如今未得平反,不得不暗中行事,实在是朕亏欠于她,骑众人与卿都是忠义
之士,也委屈你们了。”
“待到朕扫清朝中乱局,必为谢卿与诸位平反。”
她说这话时微微前倾着身体,表情很诚恳。姜守拙就慢慢放松肩膀,摇头把心上那口气散出去变成一片苦笑。圣人用臣子如用木石,怎么刻怎么凿都应该,哪有工匠会觉得自己对不住木石的?如今她这样态度温和地和他说话,已经十分地抬举
他了。
“臣是缇骑中人,自当效力于陛下,赴汤蹈火,不敢有怨言。”
封赤练点点头:“朕与谢卿演斩首这出戏,本意是想将隐藏在暗中的歹人引出。当初有人构陷谢卿,朕本以为歹人四处搜索缇骑是想一并灭口,但事情大概并非如此。
姜守拙顺着她的思路点头:“方才袭击臣的歹人,看着是要活口。”
“这就对了,”封赤练说,“此前有人鼓动缇骑中那个叫阿迦的孩子刺杀朕,意图激怒朕诛杀谢卿与他,来逼迫骑余者现身,应当与想要灭口的那些人不是一道。”
“啊?”
姜守拙刚刚放松的肩膀突然绷紧了!下一秒他咔嚓一声就跪了下去。
封赤练有一刻没说话,只是静静地注视着他弯下去的脊梁,直到姜守拙嗫嚅着开口:“臣冒死请求陛下......”
“卿不要冒死了,”她很温和地打断他,“朕哪里像是追究了的样子呢。”
姜守拙一震,下意识抬起头来。如果说他刚刚还是苦笑着承情,现在就几乎已经到了震惊的地步!
那位年轻的英主还是俯着身,很诚恳也很敬重地看着他。她的嘴唇紧紧闭着,但周围却有许多声音像是秋虫一样响起来,越来越明晰,越来越明晰,忽然就汇聚成少女的嗓音。
【朕尚年少,在朝中为权臣掣肘。若是长姊今日在这个位置上,必不使得忠臣罹难,不得昭雪,甚至为人诱骗,险些行差踏错。】
他睁大了眼睛,惊讶地望着她,眼光不自觉往她周围看过去,想找到这声音是从何而来。
【当初在寺中,长姊曾经遣人暗中照拂,我才不至夭折。如今这江山,我也算是替长姊守的,只是不知我如此孤家寡人,尚能守到几时。若是江山为他人所获,又有谁来祭奠长姊与母皇呢......】
这声音絮絮的,听着像是自言自语。姜守拙迷茫地看了她的脸一会,下意识摸摸自己的耳朵。
他没太理解这个声音是哪里来的,总不能是圣人说出来的??她嘴唇可没动呢。但随即这件事就变得不重要了,那一句“谁来祭奠长姊与母皇”击中了他。
他再抬头看她,就从那双眼睛里看出希冀来。
就算如今不是太女在位,只要封家还是皇室,那太女身后就还有一份哀荣啊。就为这个,他也得尽心辅佐她!
更何况,刚刚那个声音里......她也是很敬重太女的……………
“臣死罪。”姜守拙说。
“卿但讲,”封赤练起身扶起他,“卿无罪。”
姜守拙说出来的东西确实够半个死罪。
他从怀里拿出两枚嵌在一起的小玉牌,双手奉给封赤练:“此为沈家私兵兵符,今尚存一千五百余。此事谢缇骑尉不知,唯臣一人知晓。”
当初沈家将军亲兵的名义豢养了三千余士兵,沈子罗将这部分士兵交予弟弟沈珂,一并留下的还有统领他们的教官姜守拙。平日里姜守拙是沈珂的卫士,一旦宫中发生宫变之类的大事,他就能迅速召集起一队人马。
“先君后绝无不臣之心,留此府兵只是为了预备不测。君后菀后,臣入提骑,仍为太女效力。”
封赤练一手托腮,咕了一句什么话,姜守拙没听清,隐隐约约觉得是“紫微星你也是个口甜心苦的装什么圣君呢”这种不知何意的自言自语。
“先太女骤崩,人心涣散,臣自宫变后就未曾再联系他们。臣知持此兵符不报,是不轨之举,臣死罪。”
封赤练伸手从他手中拿起玉牌,把玩了一阵后轻轻放回他手心。
“卿何罪之有呢?”她说,“卿忠于长姊,就是忠于社稷,忠有何罪?"
“卿蒙受冤屈,却恪守臣节,手握甲兵不动分毫,又有何罪?"
“今日叫朕知晓的不仅是这些兵士,更是卿的一颗忠心。既然卿是他们的教官,那就不要改换位置。朕任命谢令为锦燕使之首,卿仍为副官,将这些军士并入锦燕使中,卿辅佐谢泠统领他们,可好?”
她双手盖住姜守拙的手,露出一个微笑:“卿大概不知朕与长姊尚有旧事。如今朕能提长姊照拂旧部,固守山河,也算不白坐在这个位置上了。”
姜守拙知道那声音是什么了,他想说臣知道,想说此后臣效忠陛下如太女,但他什么都说不出来,只能哽咽地点点头。
这年轻的英主微笑着,把兵符攥入他的掌心。
锦燕使们忙起来,韩卢也没闲,除去照料在宫外的孩子们,还得照看着宫里的这只小金毛狗。
他能教他的东西不多,阿迦和谢泠一样用弯刀,基本功和刀法已经练得很好,韩卢自己的武术套路教不了他,只能教他些身法。
至于武术之外的侦查刺探,察言观色,刑讯审问,他不想教,教了生气。
他不教,这小狗儿却总是问。
“师父师父,”阿迦跟在他后面尾巴一样打转,“干娘说你之前和缇骑一样是在京中奔走的,你手下的人呢?”
韩卢摊开蹀躞带上的那一卷刀具,刮手里一张预备给自家孩子做护手的皮子:“捅了一刀,投别人去了。”
“喔,师父好惨哦。”
小狗说完就挨一个栗凿。
“师父要不要跟我干娘做事啊。”
两个栗凿。
小狗揉着头上的包,呜呜唧唧不说话了,问了一会,又小声开口:“我干娘可好了,手底下的活也轻快,比陛下这轻快......?
这回韩卢不栗凿他了,他转过身去,手里的刀一转,刀背就在阿迦脖子上比了一道:“窥探圣人居所,是死罪。你的脑袋从开始到如今已经欠了两回落地了。”
阿迦捂住脖子,韩卢收起刀:“你骨子里不是中原人,我不与你解释那么多,只是记得,你不守规矩,死的不只是你。圣人只是不想发怒,不是不会发怒。”
这回阿迦彻底不说话了,抱着膝盖在一边蜷着。韩卢处理完皮子,从一边拿了两个风栗子给他。
“吃完就去练功,站两个时辰桩醒醒脑子。”他叹口气,“我跟在圣人身边,有另外的原因,圣人有赐于我,我以此身此命偿。”
阿迦拿过栗子闻闻:“这也是规矩吗?”
韩卢纠结一下,放弃了解释:“这也是规矩。”
阿迦揣了栗子,很认真地点点头:“我明白了!”
韩卢看着他认真地捧着栗子走开,突然有些说不出的微妙。
.....这死孩子明白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