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下的两个活口审讯结果出来了,都咬杜凌瑶。
他们说得倒是很克制,说是杜尚书因为三皇女遇害之事耿耿于怀,所以遣人暗中搜索缇骑乱党,誓要将漏网之鱼一网打尽。换言之心是好的,就是手伸太长了。
笑笑笑很不满意这个结果,虽然她与杜家没有任何感情,但听到这么完美,这么严丝合缝,这么逻辑通畅的招供时,这只恶狸奴还是炸毛了。
这人很不正义,很不公平,但对待审讯有种事业心过剩的较真。封赤练拿到第一次审讯结果时,笑笑笑正打算把人炸成脂渣夹胡饼吃。
“算了,吃点好的吧。”封赤练卷起案卷,“这些天刑部和大理寺也辛苦了,听朕的,午间赐食,送两头羊过去。”
笑笑笑有羊肉吃了,就不吃人了,她善。
这两个人当然不可能是杜凌?派来的,杜家还没张狂到养一干死士的地步。但既然是死士,想从他们嘴里套出真话的可能性就极小。
让笑笑笑展现一下刑讯艺术,看看能不能从馍夹脂渣里问出幕后黑手不是不行,但这就会传递出另一个讯息。
封赤练已经察觉到了这背后有两股人在捣鬼。
两个死士不会直连最上家,现在端也就只是端掉一部分,封赤练还没打算打草惊自己。
所以,就让杜凌?倒霉吧,算一算,现在也是个恰当的时候。
刑部并着大理寺去拿人的时候是个白天,杜凌瑶还在吏部的岗上。一干人冲进去,霎时间就把她围在桌后。杜凌瑶是个文官,平日里巧笑倩兮,但内里是个爆碳的个性,她当即掀翻案几站起来,嚯喇喇散了一地的笔墨倒把来人逼退两步。
“好啊,光天化日,你们要把一部长官从官署拖出去不成?”她高声,“谁给你们的权柄拿我?先摆出我的罪证来!”
她知道今天来拿她没走正经流程,一般应该是有人弹劾,呈到圣人面前,再由圣人下诏,这过程中一定会经过三省,也就一定会被母亲拦下。他们绝不可能就这么闯进官署来拖人。
“圣人口谕。”搭腔的是刑部的人,“杜尚书,即刻同我们走。”
她冷笑着不动,卷了卷袖子:“我不走,口谕?你们拿什么证明?刑狱两司,张狂到假传圣旨的地步!我今日就在这里等着,等你们拿圣人的手谕来,没有这个,谁也休想让我动一步。”
杜凌?的手死死攥着,她知道是出事了,但不知道怎么出的事。谢冷死之前她就收找了全部人手,一点尾巴也不曾留下,今日这是怎么回事?
但不管怎么回事,只要在母亲察觉之前她不出这个门,事情就还有转机。不论是去请手谕,还是在这里干耗着,只要拖半个时辰,就足够杜流舸听到风声。
她就在这里耗着!
大理寺的人不动,刑部的人却微微换了换眼神,有几个人向两边散开,挡住身后的捕吏。站得靠前的就不动声色踢走地上的笔墨,清理出一片空地来,就在杜凌瑶分神去看门口的一瞬,两边刑部官员猛地让开,捕吏就这么冲了出来!
没有人在乎体面了,她们克制着没往杜凌瑶脸上招呼,但很不客气地扭住她的肩膀,踹弯她的膝盖。她的冠落在地上,一脸不可思议地看向周围的人,有人伸过手来抓住她的头发,把她的脸向下按过去。
“哎,掏狼崽子就是这么掏的,”还在刑部的笑笑笑听完属下汇报,呷一口茶点点头,就着切下来的羊肉吃一口,“你管她又叫又咬人呢?别让她把母狼招来就行。”
母狼不可能不听到自己孩子的尖叫。
晌午没过,杜凌?刚刚被剥掉官衣推进请室,杜流舸就出现在了宫门外。这个脸上总带着很淡的笑意,似是很可亲,又似是暗暗含着讥嘲的女人不笑的时候,那些藏在她眉眼里的锋利就刺出来。
她攥着自己的腰牌,预备击退一切想阻挡自己的人。宫人里大概有被她的敌人收买了的,小圣人大概也会被她的来势汹汹吓得不敢露面,但她就要进去,不让她进她就跪在宫门前,她不信小圣人能一直装聋作哑??登基不足一年,你想逼得老
臣触柱吗?
可她就这么进去了,谁也没拦着她。跟在封赤练身边的那个于姓女官一直陪着她往里走,嘴角始终带着一层很淡的笑容。
杜流舸分神看她,觉得她很像是引人给野兽吃的什么鬼,在这个念头冒出来的一瞬间,她被惹怒的血忽然凉了一点。
封赤练就在御书房里等她。
她穿着常服,一手托腮用银签子插水果玩,不看进来的杜流舸。直到跪在下面的中书令耐不住先开口说臣有冤要诉,她才抬起头很诧异地看向她。
“杜中书令这是怎么了?”她问,“什么冤屈?”
“臣的女儿今日晌午前,被刑部与大理寺无诏从官署中带出,至今不知身在何处。臣从未闻有一条律法,竟允许他们如此藐视圣上,独断专行。”杜流舸抬头看着封赤练的脸,“臣请陛下做主。”
她就这么直直地,近乎是僭越地盯着封赤练,想从她的脸上看出一点端倪,想从她的身躯里挤出之前那些喃喃的心声。
她知道这件事吗?若是知道,是谁教给她这么做,还是她以为她翅膀硬了想要与杜家斗一斗?若是不知道,圣人现在就该顺着她给的台阶下来!
封赤练静静地看了她一会,突然发问:“杜卿,你就这么直视朕,不觉得不妥吗?”
她的声音冷冷的,像一把琉璃珠子噼里啪啦坠下来,砸在杜流舸的膝盖骨上,砸得她悚然一惊。
圣人站起来了,因为站得高,影子就格外庞大些,它无声地笼罩住了杜流舸。
“把头低下去。”她说。
那双眼睛完全不像是一个少女,甚至不太像是常人,它这样冷冷悬在杜流舸额头上,逼迫她不得不低头。
“杜凌?纵使家奴冒称官吏,在城中大行搜捕之事,以官位之便寻私仇旧怨。”封赤练走下来,绕着杜流舸一字一字慢慢地念,“朕怎么也想不明白,谁给她的权柄去追捕没有通缉的人?又谁给她的权柄让她手下的人佩刀夜行?”
封赤练的手轻轻按在杜流舸的发顶,指甲抵在头皮上带来轻微的痛意。她就这么不轻不重地按着她,不让她直身也不让她抬头低头。
“朕想了好久,然后突然想起来。”
“卿这个母亲,是很喜欢盯着朕的脸看的。”
她的手上骤然用了力,杜流舸几乎是被按趴下去,错愕和难以置信一齐从咽喉爬上头顶,她几乎不能理解眼前的一切。
圣人就这样轻巧地掀了桌子?上一次她看她时,圣人还是游移惶惑不安的孩子,可这一刻她如此游刃有余,根本不是任何人能教出来的。
可是,她掀了桌子之后呢?她把杜家压进泥土里,手里还有谁能用?梁知吾纵然学生多,但立场也鲜明,朝中不是所有人都与她一道。这一步棋下完,下一步棋圣人想怎么走?还是说,她只是在恐吓?
封赤练给了她答案。
“朕知道卿是日夜操劳国事,”她忽然换上了很温和的口吻,“所以疏于治家,才让小杜卿行事轻浮了些。”
“朕不怪卿??怎么会怪卿呢?思来想去,卿不如再归家一段时日,整理好家事再归朝堂吧。”
在杜流舸错愕的眼神里,封赤练轻轻补上了最后一句:“这段时日还有聂卿,连卿和梁卿,卿大可放心。”
就在这一瞬间,跪在那里的中书令意识到,并不是眼前这个无害的孩子长成了怪物。
是一个怪物突然从泥土下起身了。
天又暗下来,好像要落雪。
杜府的下人们打点着衣物预备一会送出去,请室比牢狱好很多,大娘子犯的又不是死罪,自然不能让她被冻着饿着。杜玉颇从垂花游廊李出来,看着他们忙忙碌碌地与自己擦肩而过,杜焕郎跟在他们后面,眼睛里似乎有些泪水。
一看到杜玉颇,他就赶紧靠了上来:“二兄!”
“你自朝上回来了吗!有长姊的消息吗?”
杜玉颇很淡地笑笑,拍拍杜焕郎的肩膀,把他晾在一边,向着堂屋去了。
上首还是坐着人,这次从杜凌瑶换成了杜流舸。她被停职回家思过,是仅次于罢相的严重处置。杜玉颇照旧很温顺很沉默地站在一边,等着母亲开口。屋中间的熏炉要熄灭了,他想去唤下人,却听到母亲的声音。
“越星之前在京中搜查缇骑的事情,你知道吗?”
杜玉颇敲敲门框,唤下人进来加了炭火。
“回阿母,知道。”他平静地回答。
“为什么不告诉我?”
下人换了炭火就退下,留杜玉颇站在炭火前,那一闪一闪的火光照亮了他半边身形。“您说要我辅佐长,听她安排,我就这么做了,不知道这种事还要告诉您。”
屋里陷入沉默,只有火苗燃烧的轻微沙沙声。
“你是有意为之?”杜流舸看向自己站在火光边的儿子,杜玉颇伸出手,橘色的光就把他白皙的指尖映红。他搓着手,突然转过头,很腼腆地对着母亲笑起来,好像做了一件很不错的事情,等着长辈夸奖那样,
“是的,母亲,”他说,“她活该如此。’
“您一直这么纵容阿姊,也应当预见到今天这个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