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不会说话,那个雪夜里被送去官署的人也什么都没有说,但大家又不瞎,大晚上的叫一个四品大员来办公,等着他的不是下属是太医,这事就很蹊跷。
第二天他明明在官署里,却告了病假,这事就更蹊跷。
好不容易等了三四天,这位杜少卿露面了,有些事就藏不住了。
杜玉颇本来就白皙,如今简直成了一卷绢,薄薄的嘴唇上一点血色也无,加之额头上蒙着的一缕素纱,倒是显得有些月下兰花一样盈盈的姿态,可怜又好看。
有不知道是好事还是真关心他的下属上去询问他发生了什么,这个绢人就眉一竖,露出几分隐忍的怒气来。
“去做事,不要乱问。”
平级和上司来问他就不能发火,只能苦笑,一边苦笑一边垂了眼,紧紧抿着嘴唇一句话也不说。
但是嘴巴不说,脸上的神色就算不得话吗?大家动动脑子一合计,就能合计个八九不离十。
杜玉颇是嫡子,在家里被打成这样,肯定不是他娘就是他爷做的。他平日里行事颇方正, 干不出什么眠花宿柳鸡鸣狗盗的事,怎么也不能是因为做了有辱门楣的事情被下死手打。
被打了之后圣人立刻就下旨让他来官署,还给他备了御医,暗暗地似乎有庇护的意思,这些事串在一起,一个结论就浮现出来。
杜玉颇是说了什么惹怒他母亲的话,做了什么惹怒他母亲的事情,这话这事情是圣人那边赞许的。原本他作为杜家子立场明显,被这么一打,大家突然怎么看怎么觉得这郎君有些像是圣人手里的一枚棋。
这话肯定不能拿去问杜玉颇,旁敲侧击急了他就眼一闭坠下两行清泪来,喃喃自己为人子不孝,吓得话的人赶紧跑开,生怕再多说两句他就解下腰带?到梁上,吊死在官署里。
但他们不问,有人来问。
又一个大朝会过去的晌午,有宫人悄悄到了官署来,宣他面圣。
杜玉颇身上有伤,走得很慢,宫人不得不时时停下来等他,他面带苦笑地低声告罪,再抬头却发现自己没向着御书房去。
眼前的是御花园里一处水榭,凉亭中垂着珠帘,一个身影坐在珠帘的棋盘旁边,一手支颐,手里玩着枚白子。
他艰难地跪下去,对着那个影子俯首,全程看着地面不曾抬头一瞬。咔嗒。帘子后传来一声轻响,一枚白子落在棋盘上。
“卿的伤好些了吗?”
圣人的声音清清淡淡,像是一泓潭水,水面极静,水下泛着幽幽的蓝绿色,看不出深浅。
“蒙陛下赐,”杜玉颇答,“已经不碍事了。”
帘子后的影子从棋盒里拿起一颗黑子:“岁末天寒,人烤多了炭火易躁,可杜卿未免太躁了些。这是怎么回事生了这么大的火气,把自己的儿子伤成这样?”
杜玉颇俯身俯得更低了些,从高处只能看到乌发与官服之间一段白皙的脖颈:“是臣为子失道。”
咔嗒,这颗子也落下了。
“怎么个失道法,讲讲。
“臣的母亲管教臣,臣顶撞了几句,惹怒母亲,故而被罚了家法。焕郎年幼,见臣身上有伤受了惊吓,又哀怜兄长,夜中觐见为臣说项。蒙陛下仁慈,宽仁臣弟惊扰圣驾,又免臣受罚,臣肝脑涂地难报此恩。”
封赤练笑了一声,把手里的棋子放回盒子。
“朕免你受罚,”她起身,两边的宫人掀开珠帘,“你倒好,拿朕做筏子。”
“杜玉颇,你可知罪?”
他伏在地上,恭顺得好像一头伤了腿的鹿,断了翅膀的鸟儿。封赤练走过去,用脚尖抬起他的下颌,那双眼睛畏光般闭上,又颤动着睫羽缓缓睁开。
“哄你弟弟夜半来求情,就是想要朕知道你被你母亲下了狠手,顺便让其余人猜测你是朕的人。怎么?就这么想到朕身边来?”
他迷茫地看着她,眸光轻轻转着,好像一颗琉璃珠子在眼中流转,忽然啪地一声跌落,绽成唇边的笑容。
额蒙素纱,清淡柔和的君子碎开,底下露出妖艳的颜色来。他用手肘撑住身体,努力抬起头,笑着望向封赤练:“陛下。”
“臣瞒不过您。"
“臣,实在是情难自制。
“从得见天颜的第一眼,臣就忽忽如狂。母亲欲令焕郎面见陛下,入宫为侍,身为兄长,身为人子,本不应有非分之想。可是陛下,那一日秋?见您,实在是无法压制心中妒火。陛下啊,臣姿容岂不及焕郎?为何陛下见臣时不苟言笑,见焕
郎却肯恩赐他笑颜?"
“臣手中鸟儿尚能得陛下怜悯,为何臣就不能得?”
莹莹的光在他眼中颤动,青年似悲似喜,向着她膝行两步:“陛下,臣爱慕您。臣只恨自己是不得自由的杜家子,今日臣忤逆母亲,令朝野以为臣为杜家所弃,只是想再令陛下多看臣一眼。”
“就着一眼,臣可弃此姓氏。”
风吹珠帘,发出水流一样潺潺的声音,宫人们低着头,谁也没有去看这突然从君子成了痴人的郎君。封赤练认真盯着他的脸一会,收回脚尖。
“没说实话,”她说,“拖出去杖毙,对外说伤势发作不治。”
这一瞬间,杜玉颇的表情出现了短暂的裂隙。他被人拖起来,睁大眼睛望着封赤练。那张脸上的错愕退去,没有变成恐惧,反而变成了某种古怪的狂喜。他颤抖着低下头,被拖出去几步才猛然抬头。
“陛下!杀臣之前,容臣再说一句!”
“杜家若式微,臣之外,何人堪为犬马为陛下制衡梁党!”
他喘息着,在这句话之后闭上了嘴,直到几乎被拖出去,才听到圣人的声音。
“松开他。”她说。
侍卫松开杜玉颇,他跪倒在地上,又挣扎着起身爬向她。衣袖拖在尘土里沾染了灰烬,额上的伤也被蹭开了,一点淡红色自纱下渗出来。封赤练冷淡地看着他:“你这幅样子,真叫朕熟悉。”
“熟悉得恶心。”
杜玉颇小心地攀住封赤练的衣袖,脸上的笑容没变:“恶心的是臣,不是陛下熟悉的那个人。”
“在臣眼里,那人辉煌不可直视。”
他还在抖,抖得越来越厉害,喉咙里有些过呼吸的呜咽与笑声。封赤练面无表情地俯瞰着他:“是给你的这么大胆子来试探朕?你可知道这是死罪?”
“臣知道,”杜玉颇说,“可臣也知道陛下一定明白臣。臣也真的爱慕着陛下。”
他仰视着封赤练,眼睛中逐渐有了真切的狂态。
他想过圣人是不是一个被梁知吾操纵的傀儡,是不是一个有手腕却缺乏经验的龙雏,若是这样,他可以用爱来诓骗她,让她相信他真的是爱她爱得发狂的痴心人。
可是,她居然不是!
他嗅到了同类的味道,那仿佛栖身于幽暗水泽一样的阴冷,她也被关在山寺十几年啊,就像是他被杜凌瑶压住一头甚至被庶出姐妹们踩在脚下的那些年岁,凭什么她们都有好前程,而他这个官这辈子都是为了给杜凌?垫底?不甘心,妒恨,小
心翼翼带来的恐惧,逐渐成长为了吞噬人的黑色。
这张君子皮底下的黑色已经发酵了这么久,终于在孤注一掷之后找到了一个破口。
杜玉颇用脸颊轻轻蹭着她的手,封赤练漫不经心地把手指抵在在唇上,他立刻小心地叼住它,像是想要讨好主人的猫狗。
“陛下,”他说,“臣堪为陛下奴,只要陛下想,什么事都能为您做。”
封赤练从他口中抽出手指,啪地给他一耳光。杜玉颇歪过头去,又立刻正过脸仰头看向她。
“皎皎玉人,清白贤公子,”她说,“怎么这副样子。”
“陛下喜欢臣是什么样子,”杜玉颇说,“臣就能是什么样子。”
“那朕要你进宫做个小侍怎样呢?”封赤练问,“不是说喜欢朕吗?赏你进宫如何?”
杜玉颇柔软地笑笑:“陛下赏臣进宫,谁来为陛下做事呢?若是陛下想,臣在哪里都能做陛下的小侍。”
她的手指轻轻划过他眉间:“就在这里呢?”
杜玉颇稍微顿了顿,他甚至没侧目去看身边的宫人和身后的侍卫。
“只要陛下想,”他说,“此时此刻就能。”
封赤练被逗得笑了一声,收回手转过身走向珠帘。“站起来,”她说,“朕有点腻,卿换回之前的样子。”
就在短暂的几息里,他站起身,低头掸干净袖子上的灰尘,再抬头时艳丽的姿容就回到皮囊里,一个皎皎如月的公子又回来了。他合袖躬身:“臣遵旨。”
“朕不会让杜凌瑶官复原职,”她说,“你要是想为朕做事,朕可以把你推上去。”
“但是你要是做得不好,朕不会留你,杜家必然也不会救你。你想好了?”
“臣愿为陛下效死,诚甘乐之。”
封赤练摆摆手,宫人就走上前,引杜玉颇退下。在那水榭几乎要从视野里消失的一瞬间,杜玉颇忽然抬起头,对着棋盘边的神鹰投去深深一注目。
他不爱她,直到刚刚那句杖毙之前,他的心中都没有任何一点爱意。那只是胆大包天的试探,是想要控制高位者的欲望。
他爱她,在意识到同类气息的瞬间,他感到自己胸口的爱意快要把他撑炸。她也是被丢弃,被压制,从不甘和怨恨中生出残忍的孩子。但她成功了,她的成功简直像是日光一样耀眼。
他想要她,想要像是蛇一样缠住她,勒死她,把她从那个高高的位置拖下来,吞咽进身躯里。
“陛下,臣爱慕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