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中有些议论。
低低的,乱七八糟的,驳杂不清的。有人悄悄将杜焕郎夜入宫闱的事情说了出去,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省略了他当晚就离开,没有留宿的事实。
紧接着就有杜玉颇亦秘见圣人的传言,至于见圣人是干什么去了,这话没地方问也不能问,只知道圣人对杜玉颇这个杜家长子多了些许关注。
月中,吏部尚书杜凌瑶罢职,同日,杜玉颇擢为中书侍郎,官拜三品。
烧着薄荷和艾蒿的熏炉已经撤下去。
虽然杜流舸去职之后,三省的工作量更大了些,但里面的人好歹是熬过风一吹病一片的那段时期。左相不怎么咳嗽了,但还是一副心事重又疲惫的样子。手底下的人就悄悄议论,说这些事情出得真不是时候。
要是杜凌瑶不出这档子事连累了她妈,说不定左相病愈的这段时间能缓口气歇息一歇息,现在可倒好,病初愈就又案牍劳形,真是当个蜡烛烧。
这些议论聂云间不知道,如果他知道,大概会点点头说一句“烧得好”。杜流舸去职对朝政来说是件好事,他宁可为此再多烧一阵子。
虽然与杜流舸针尖麦芒的多是梁知吾,但三省内部不是她们两个人的戏台。先皇尚在时,杜家一直被死死压住。
门下省的连红是龙潜旧人,封驳政令的权力实际上一直在圣人手中,他与梁知吾同学尚书省,只要政令从连红手中传到他们手中,实施杜流舸就很难干涉,是以杜家虽然势大,但一直是拔牙磨爪的野兽。
不过先帝崩后连红失权,和杜流舸制衡的就只剩下尚书省了,圣人继位前皇位空悬了不短的时间,就在这段时间里,野兽重新长出了爪子。
说实话,圣人能做到如今这个地步,要聂云间把命填进去襄助她他都乐意。
现在最大的问题,就是那个杜家长子。
圣人想要爱幸谁不是臣子能管的,但聂云间就是无法停止反复思考这件事。杜玉颇有温润恭谨的名声,可实际未必如他名声那样,如果他攀附圣人入宫,那事情还算小。怕只怕他蛊惑圣心,居朝中职而行后宫实,干扰圣人对朝政的判断。
左相屈起食指,轻轻压一压眉心,把这些想法变成一口气叹出去,强行在思绪中扫开一条小道。除了杜玉颇,杜凌?的案子也有些疑点。
他没迁到打算为她翻案,只是案件中对不上的那些细节细思起来蹊跷太多。
杜凌瑶于京中搜捕谢泠残部只为了泄愤的可能不太大。
杜流舸这个女儿虽然是个急躁残酷的性子,可也不至于做目的这么浅,这么幼稚的事情。最大的可能是她再用这种手段逼死谢冷,来掩盖一些有的没的见不得光的事情。
那么在谢冷被处斩之后,她何必还要冒这么大的风险继续行动?
除非这之后还有别的目的。
这几日他令人暗中留意杜家动向,隐约有些消息传来,却古怪得很。杜流舸暗中命人离京南下前往绛山龙潜地,不知道要做些什么。为了保险,聂云间也让人跟过去,一旦此事有妨圣人与朝廷,就立刻截下。
从出发至今也有近十天了,没什么后续消息。
他从桌上拿起一本奏报又放下,它摊开时上面的字引聂云间多看了一眼。这封奏报是工部上来的,上面却连了太史局的签。
奏报恰好也与绛山有关,说的是暂且放缓今冬山周遭兴修水利的事情。奏报上说绛山天气不同周遭,冬多雨而夏旱,宜推后河道修筑至开春,以免雨水耽搁工时,虚耗人力。
太史局佐证了这个奏报,另夹一条黄表纸,建议在夏前修筑完成。绛山已经两年终夏无雨,再让夏旱持续下去,有损当地生民。
聂云间拿起这一条纸看了一阵,隐隐约约觉得记忆里有什么东西和它相悖。
绛山……………已经两年没有下过雨了吗?
一阵微妙的冰冷感从肩上滑过,那只拿着表纸手一颤,它就飘飘悠悠地落回桌子上。聂云间骤然攥紧手指想要起身,肩膀却像被什么沉重的东西压住,他抽了一口气,手肘撑住桌面保持平衡,压低声音喝问:“圣人脚下,官署之内,你要做什
么!”
那冰冷的影子逐渐凝聚成实体,蛇缓慢地从他的手臂游向肩膀,脖颈,蛇身勒住他身上的紫衣。
“我就寄居在你们的圣人身上,它吃吃地笑着,“只是官署而已,你拿它来吓唬我吗?”
“??嘶,着着官衣的时候,看着确实更傲岸些,连怎么对主人都不记得了。”
尚书左仆射办公的地方与其他人隔了些距离,有两道屏风遮挡住视线。但那不是冬日里挡风的那种木与琉璃镶嵌的屏风,上面只糊了透光的绢,不时有外面的人走来走去经过,他们的影子就映在绢上。
那条蛇的尾巴勾住他的带钩,轻轻拨弄时,聂云间猛地攥住了它。
他的身体确实比之前差了些,自宫中回返那一夜他拔出佩剑,尚且与这妖蛇有过几个来回,但如今只是勉强与它拉扯都有些吃力。“你不要欺人太甚。”他努力想从蛇尾中抽身,反而被缠在腕上。
那条蛇什么也没说,只是抬起竖瞳的眸子冷冷盯着他。
聂云间和它对视着,无可奈何地明白了它的意思。
“我......”他放软语气,却无论如何也无法说出下面的话,半晌挣扎过后,说出来的只是“我即刻告病回府,随你处置”。
蛇没有松开他,它游到他耳边,嘶嘶声轻柔却清晰。
“不。它说。
官服并不那么好解,他像是被人用油纸与锦缎细细包裹的名茶,拆起来费力得要命。好在吮干一颗果子也并不需要把它的外壳撕碎。蛇沿着衣襟的边缘滑进去,带起一阵????的响动。
此后的一切容不得聂云间拒绝。
或者说,他从来没有拒绝的权力。
士人们最不怕生死威胁,这些人很擅长一死了之这个解决方式。即使是现在这一刻,他仍旧可以拒绝折辱,触柱而死。
但那条蛇懂得用比他生死更重要的事情胁迫他。
蛇尾滑入衣衫下,几乎看不出什么,只是那紫色的布料轻微起伏了一下,慢慢凸出蛇身的轮廓来。
“安心,它说,“不会弄脏你的官服。”
撑在桌上的手指蜷紧,指甲慢慢抓进桌面,留下几道无关紧要的白痕,就像他此刻没有任何意义的抗拒。
聂云间紧紧咬住牙关闭上眼睛,他几乎立刻知道“不会弄脏官服”是什么意思了。被勒住的瞬间这绷紧的身躯向后折过去,衣袖带得桌上笔墨嚯剌剌坠落一地。
“呃!”
咬住牙关已经无用,一声惊喘还没来得及出来就被碾碎在喉咙里。他下意识抬手抓住额发,在蛇身的绞缠里战栗。
仿佛是钢针穿过骨头,在骨髓里搅动。他紧闭双眼,指尖几乎捏得出血,仍旧无法强迫自己从这其中分散注意力。
这颗过于敏锐过于聪慧的头颅已经记下过去它对他做的一切,只是最轻微的触碰都足以?醒那些记忆,雪崩般沉沉坠下的快意灼得他头脑一片迟滞。
蛇的动作很慢,鳞片刮过肌肤的触感在这迟滞中被千百倍放大,被压制的刺激快要多到成为痛苦。他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到底是“不要”还是“不够”?
为什么会是“不够”?
鹤卿。他隐约听到它的声音。
它说,把手放下,睁开眼睛看看。
那双被生理泪水沾湿的睫羽颤颤打开,他几乎是下意识听着它的声音睁眼。它要他看什么?这屋中只有他一人而已。
然而,聂云间立刻明白了。
他的桌上支着一面镜子,镜面不大,制式也古朴。比起揽镜自照,它更多是一个“君子正衣冠”的警醒象征,而此时此刻,他睁开眼镜中看到的,正是不堪入目的自己。
梳找的黑发已经乱了,有几缕胡乱坠在他额上肩上,盖住那双眼尾泛红的眼睛。嘴唇不知何时又被啮破,一点殷红胭脂一样在唇角蹭开。
他喘息着,来不及吞咽的唾液打湿嘴唇,和伤口上的血混在一起,好像果实被撕开表皮,溢出其中的汁液。
聂云间怔怔看着镜子里那张沉在艳色里的面孔,痛苦地别过头去。
“你,唔!”
“混账......停下!......够了!放开!......放开……………”
蛇的动作在变快,想要解脱却是奢望,桌上的东西被碰得叮当作响,外面的人似乎也听到了些异样的响动。
“聂相?”有脚步声走向屏风,“您那边无事吗?"
汗涔涔倚靠着墙忍受的青年瞳孔骤缩,他挣扎着想起身,肩背却早就已经失了力气。
“停下......”他喃喃着,声音里带了些绝望的意味,“先停下,我不能………………"
不能什么?嘲笑声在他耳边响起,不能让人看到不苟言笑冷淡自持的左仆射在官署中一副这样的媚态?
“聂相?”
那人已经走得很近,轻轻敲着屏风:“您身体不适吗?属下入内了?”
聂云间摇着头,想要开口答话,却被蛇全然搅乱。不发出声音已经用上他全部理智,汗水和泪水混在一起,从脸颊一侧滑入脖颈。
痛苦,欢愉,恐惧,悲愤,混合在一起像是潮水一样涌上,眼前的一切忽然被白色染满,他猛然直肩膀,泪水不受控地坠落下来。
尚书左丞等了一会,伸手去推屏风,却听到那边的咳嗽声。
我无事。门后是聂云间的声音。
“方才翻了墨,染上衣袖,没有旁的事情,不必进来了。’
尚书左丞应了一声,退离屏风。屏风后学舌的蛇慢慢游下来,游回一片狼藉的案边。
那里有一只毛羽破碎,飞不起来也叫不出声的鹤,从桌上落下来的砚台翻在衣袖上,晕开一片墨色。
它低头,轻轻碰了碰他半睁的眼睛。
“你看,是你自己把衣服弄脏的,不能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