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国公莫名暴毙, 太子哀伤过度病倒,正始二十六年,似乎是个多事之秋。
嘉宜公主对沈青筠叹道:“邢国公和皇兄感情非常好,皇兄一定很受打击,唉,最近不知是怎么了。
吕贵妃死了,邢国公死了,魏王被贬了,太子生病了,短短几个月,实在发生了太多事情。
嘉宜公主道:“还有四哥,也没见人影。”
沈青筠没有接话,那日她去画舫在齐冷面前发了疯后,齐冷对她说,本在犹豫一件事,但见她被害成这样,他也不必犹豫了。’
然后邢国公就暴毙了,太子就病倒了,事情会这么巧么?
沈青筠不太相信。
因为邢国公是太子的舅父,葬仪很是隆重,官员们络绎不绝的去吊唁,可以堪称是生前尊贵,死后哀荣。
嘉宜公主也拿出?帛,当作致赙之仪遣人给邢国公府送去,只不过,连嘉宜公主都赠赙礼了,齐冷却一直没有出现,甚至连吊唁都不去,难免会惹人微词。
不过嘉宜公主和沈青筠去探望太子的时候,倒是遇到了齐冷,当时齐冷刚从东宫出来,几日不见,他似乎憔悴了不少,下巴都是青青的胡茬,嘉宜公主和沈青筠对他行了一礼,还未开口,他便匆匆而去。
嘉宜公主撇嘴:“八成又赶着去画舫听曲呢!筠娘,他不理咱们,咱们也不要理他!”
沈青筠不想接话,于是没吱声,这时通报的内待也出来了,说太子病重,不想见客。
嘉宜公主关切道:“皇兄无事吧?"
内侍恭敬道:“多谢公主关心,殿下无事,只是哀伤过度,需要休息。”
嘉宜公主点了点头,意思是理解太子,她正准备带沈青筠回去的时候,内侍却道:“这位是沈娘子吧,殿下说,想见沈娘子。”
嘉宜公主和沈青筠对视了一眼,嘉宜公主心想,男人最脆弱的时候,往往需要心仪女子安慰,所以皇兄莫不是不再退让了?
虽然她在帮齐冷,但在她心目中,一直都觉得太子才是最适合沈青筠的人选。
嘉宜公主于是推了把沈青筠,道:“筠娘,那你去吧。”
沈青筠满心疑惑,她随内进了太子养病的厢房,太子崇尚节俭,厢房内并没有什么奢华的象牙金玉等物,映入眼帘的,只有桃木制成的床榻,还有临窗处的古朴书案,以及数用来照明的琉璃灯。
太子正合衣靠在床榻上,温润如玉的脸上如今满是病态的苍白,嘴唇也没有半点血色,他间或咳嗽几下,整个人都消瘦到让人心惊。
沈青筠也不由道:“殿下......”
听到她的唤声,太子才回过神来,他侧头,定定看着沈青筠,似乎有千言万语想说,但最后,却只说了一句:“你下去吧。”
沈青筠怔住,她试探道:“殿下......”
太子咳嗽两声,他疲倦阖上双眼:“下去吧。”
沈青筠不敢再打扰他,只好福了福身子,依言退下。
但她转身的时候,太子却睁开了眼睛。
他看着沈青筠的背影,眸中似有万千悲伤,如果沈青筠此时回头,便能发现他的异常。
可是沈青筠偏偏没有回头,而是款款走出了厢房,她走之后,太子才喃喃道:“其实,吾只是想看你一眼。”
因为想看她,所以请她进来,但进来后,他又不敢看她,生怕看了她,就会被沉重的负罪感淹没。
直到沈青筠的背影离开良久,太子还没有移开眼眸,他忽又一阵剧烈咳嗽起来,他颓然靠在榻上,泪珠慢慢滑落,他知晓,从此以后,他与她再无可能了。
沈青筠出了厢房,嘉宜公主迎上来,好奇问道:“皇兄和你说了什么?”
沈青筠于是将方才厢房里发生的事告诉嘉宜公主,嘉宜公主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让你进去,又让你下去?这不是成心消遣人吗?”
“太子不会消遣人。”沈青筠替太子解释:“或许,他是有心事吧。”
嘉宜公主想了想,道:“嗯,大概是邢国公的突然离世给他打击太大了,唉。”
嘉宜公主于是快快和沈青筠从东宫回菱月阁,路过花圃的时候,嘉宜公主看到盛开的百合,于是走过去,折了一朵,递给沈青筠:“筠娘,你把这花让人送给太子皇兄吧,就说寄托对邢国公的哀思。”
沈青筠接过,还没等她说什么,忽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就将百合拿了过去,扔到一旁。
嘉宜公主愕然抬首:“四哥?”
来人正是形容憔悴的齐冷,嘉宜公主不满道:“四哥,你这又是做什么?”
齐冷如墨双眉紧皱,他道:“有何好送的?”
“四哥......”
“不准送。”
嘉宜公主道:“总要知晓原因吧?”
“没有原因。”齐冷顿了顿:“总之,不准送。”
他撂下这句话后,就大步流星,扬长而去,嘉宜公主怔了好一会,才回过神。
她弯腰捡起地上被齐冷踩坏的百合:“怎么一个两个,都奇奇怪怪的?”
唯独沈青筠盯着齐冷劲瘦的背影,若有所思。
齐冷去了正始帝的寝宫。
正始帝寝宫中,弥漫着一股丹药的刺鼻硫磺味,抱柱上的金色龙纹在昏暗烛光的映衬下分外狰狞,正始帝靠着榻,一言不发。
齐冷跪在光滑平整的青石砖上,垂眸不语。
也不知过了多久,等到齐冷的双膝已经僵硬到没有知觉的时候,正始帝才悠悠开了口:“你莫要告诉朕,你是为了慈幼局的案子而来?”
齐冷叩首道:“是。”
正始帝悠悠道:“你日前上书,说慈幼局孤女被卖,是主事江聪一人胆大妄为,与他人无关,而林靖惧怕江聪供出他工孤女,这才对他下毒灭口,既已定案,又为何要来?”
齐冷咬牙,艰难开了口:“父皇明鉴,此事另有内情。”
“哦?是何内情?”
“此内情,与邢国公有关。”
齐冷将林靖与江聪的供词,包括邢国公是如何指使林靖灭口,如何指使江聪贩卖孤女的,全部都给了正始帝,但他并没有将太子恳求他的事情说出。
正始帝粗略翻了下供词后,就扔到一旁,冷笑:“雪弓,你当你不面见朕,朕就不知晓你的图谋么?”
在丹药的作用下,正始帝形如枯槁,龙袍松松垮垮的披在身上,但一双眼睛却精明锐利,他道:“一个国公,朝廷的重臣,到底是因病暴毙而亡,还是脖颈有伤口自尽而亡,你当朕不知道?朕不是聋子,也不是瞎子,朕就想看你到底要做什么!但还好,你不算太蠢。”
齐冷背上冷汗涔涔,他叩首道:“父皇恕罪。”
正始帝冷笑了声:“朕是要治你的罪,不过,治罪之前,朕很好奇,你既已决定瞒下,又为何向朕告发实情?”
为何告发实情?齐冷神情恍惚,眼前似乎浮现沈青筠素手执着百合花的模样。
他抿了抿唇,道:“因为儿臣过不去良心这关。”
他苦笑一声:“看着始作俑者受人敬仰,死后哀荣,而被迫害者全然不知,甚至还要去吊唁他的逝去,这何其讽刺?贩卖慈幼局的孤女,做出这种事的,本就应该被万人谴责,而不是万人敬仰。”
“听起来,你是为义才告发邢国公?”
齐冷摇头:“儿臣没有那么伟大,儿臣只是觉得,事情不该是这个样子,受害者痛苦,作恶者却毫无惩罚。是,邢国公是还给孤女们一条命,可是,他在世上眼中,仍然是德高望重的国公,但作恶者,难道不应该身败名裂吗?他的子女余生都应该以他为耻,而不是以他为荣!”
正始帝轻哼了声:“慈幼局设立的目的,就是使道路无啼饥之童,邢国公无视国法,买卖孤女,而你胆敢为了他欺?于朕。哼,算你迷途知返,否则,朕一定会收拾你!”
正始帝此言,就是打算放过齐冷,但齐冷心中却毫无松快之意,果然正始帝眯着眼,问道:“朕问你,邢国公的事,太子知不知晓?”
齐冷断然否认:“太子皇兄对此事一无所知。”
“当真?”
“当真。”
正始帝极为惋惜的叹了声:“朕方才还说,你不算太蠢,但如今,朕觉得,你简直蠢透了。”
既然已经背叛了太子,又何必要保全太子?这样太子也不会感激他,恐怕还会痛恨他,倒不如说是太子指使他欺?正始帝,将一切罪责推到太子身上,既能脱身,又能获得正始帝青睐。
齐冷听出了正始帝的言外之意,可还是坚持道:“太子皇兄全然不知,一切都是儿臣自作主张,与皇兄没有半点关系。”
正始帝彻底失去了耐心:“既然你这般说,朕也没什么再问你的了,你下去吧。”
一句话,等于宣告了齐冷的死刑,从此齐冷在正始帝的心目中的地位,只怕比去临安前还不如了。
但齐冷却没有退下,而是问正始帝:“敢问父皇,如何处置邢国公的家人?”
正始帝冷冷道:“邢国公犯下如此大罪,朕难道还要放过他的家眷?自然是男子流放,女眷充为官奴,发卖教坊为妓。”
齐冷抿唇,他重重叩了一首:“邢国公固然罪不容诛,但此事是他一人所为,和他家眷无关,儿臣斗胆恳求父皇,从轻发落,至少,勿将邢国公府的女眷发卖为妓。”
正始帝着了恼:“朕如何发落,轮得到你教朕?”
齐冷抬起头:“儿臣不敢,但儿臣愿以自己的性命,换邢国公女眷一线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