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冷离开厢房的时候,让李慎送沈青筠回去,李慎一边揉着被齐冷踹疼的腿,一边小心翼翼问道:“娘子是不是吃殿下的醋,才来这一出啊?”
齐冷瞪了他一眼,李慎于是不敢往下说了,他嗫嚅道:“没想到沈娘子一个京师人氏,还会吴侬软语,真是多才多艺………………”
齐冷理都没理他,就跨上马,挥鞭而去。
齐冷去了东宫。
太子还在奇怪齐冷这几日怎么不见踪影,听到齐冷来,连忙迎了出来,他脸上仍是如沐春风的微笑,齐冷看到温润如玉的太子,心中莫名一酸。
待进了东宫正殿,齐冷撩袍, 跪了下来,太子唬了一跳,忙去扶他:“阿冷,你这是做什么?”
齐冷摇了摇头:“齐冷对不起太子皇兄。”
太子疑惑道:“你有什么对不起我的?”
“林靖已经招供,到底是谁让他下毒的......”
“是谁?”
齐冷咬牙:“是……………邢国公!”
邢国公不是旁人,正是太子的舅父。
太子母族出身显赫,先祖当初随太祖征战天下后,获封邢国公,子孙世袭罔替,这一代的邢国公正是太子的亲生舅舅。
而太子年幼丧母,宫中波谲云诡,正始帝不喜太子的过分仁慈,偏宠魏王母子,是邢国公极力斡旋,太子才能保住储君之位。
不同于齐冷,邢国公和太子的舅甥关系十分好,所以太子听到时,也呆住了。
齐冷向来淡然无波的眼眸已经沁满痛苦神色:“邢国公为了替殿下铺路,所以买通慈幼局主事,将孤女献给各路权贵,一方面以此示好拉拢,一方面也作为日后要挟他们的把柄,此次江主事落网,邢国公怕事情败露,于是唆使林靖,去毒杀江主事。”
太子眼前一黑,差点没晕倒在地,他扶住椅子,道:“此话当真?”
“林靖和江主事都招供了,供词对上了,邢国公心虚之下,前日邀我赴府,旁敲侧击,暗中试探,用我和殿下的情谊,暗示我对此事守口如瓶…………”
齐冷跪在太子面前,苦笑道:“我知晓殿下与邢国公的关系,甚至比跟父皇更为亲近,所以我虽夸口追查到底,但面对邢国公的要求,我一时之间,也难以下抉择。”
其实何止难以下抉择,而是在邢国公的暗示下,他已经偏向了邢国公,因为若非太子推举,他也管不了神武军,更无法借慈幼局一案得到正始帝青睐。
更别提在他幼时被兄弟姐妹孤立,是太子伸出援手,让他不至于过的太艰难。
他永远无法忘记太子对他的恩德。
可是,当他偏向邢国公的时候,他又想起了那些被掠良为奴的孤女,她们又何其无辜?
所以齐冷才会去画舫听江南小调,他要去感受那些歌妓的痛苦,而慈幼局的孤女,不知又有多少,沦为无根浮萍的画舫歌妓?
在画舫,他意外遇到了沈青筠,他看到了沈青筠的委屈和创伤,沈青筠所受的苦难是切切实实的,若没有邢国公,她不会落到沈忌父子手中,她会拥有一段新的人生,不会像现在这样困于樊笼,不得解脱。
而这世上,还有多少个沈青筠,因为邢国公的私心,被侮辱,被损害?
齐冷咬牙道:“皇兄,邢国公固然与你亲近,可那些被他戕害的孤女,又做错了什么?我想通后,便为自己的难以抉择感到羞愧!林靖的供词,我会如实禀报父皇,皇兄如果不谅解我的话,我愿意以死谢罪!"
太子颓然跌于椅上,好一会,才惨笑声:“阿冷,你先起来。”
齐冷低着头,愧疚到不愿起来,太子温声道:“你起来。”
他喃喃道:“说什么以死谢罪,你又有什么罪呢?有罪的,难道不是我的舅父吗?”
“皇兄......”
太子摆手:“你去禀告父皇吧,此事我绝无异议。”
齐冷顿了顿,刚想说什么,却听下人禀报,说邢国公来了。
邢国公今年四十余岁,和太子长得颇为相似,都温文尔雅,彬彬有礼,实在难以想象这样的人居然会干出掠良为奴的事。
邢国公进来后,齐冷默默退下,邢国公瞧了眼一脸失魂落魄的太子,他平静道:“殿下都知晓了?”
太子情绪向来稳定,齐冷从来没见他发过火,但邢国公这句话后,太子却忽然暴怒起来:“你为何要这么做?”
邢国公冷笑一声:“为何?当然是为了殿下。”
他道:“殿下五岁时,皇后娘娘就已仙逝,虽说殿下是嫡长子,也早早被册封为太子,但古往今来,被废的太子,还在少数吗?殿下一味仁慈,却完全不懂如何拉拢大臣,若不是臣去结交他们,殿下能安坐储君之位吗?”
太子愣住,他一时之间,竟无言以对,因为邢国公说的,的确是事实。
邢国公又道:“这些年,殿下的手干干净净,臣的手满是血腥,殿下在清风朗月的时候,臣在向权臣纳贿,殿下在阳春白雪的时候,臣在贩卖孤女,可是,难道臣愿意沾满血腥吗?臣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殿下啊!”
太子手指慢慢攥紧,他抬头,直视着邢国公,面容因为极度的痛苦而扭曲着:“舅父,可你,犯了国法啊!慈幼局的孤女,她们都是无辜的啊!她们本想满了十六岁,就能出慈幼局,自食其力,过上新的生活,可你毁了她们!你将她们贩卖给权贵泄欲!你.....你这已经非人所为了!”
“非人所为?”邢国公冷笑一句:“自古登上皇位的,又有几个没做过非人所为?殿下,难道你以为,靠着你的仁慈,你就能当好储君,当好皇帝吗?不,事实正是,你当储君的时候,吕贵妃和魏王欺负你,你将来当皇帝的时候,那些大臣照样能欺负你!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更何况牺牲几个孤女
呢?"
“可那些孤女,也是我大齐的子民!”
“谁不是大齐的子民?你想照顾到每个子民,那是不可能的!即使推行国策,也一定会一方受益,一方吃亏,就比如你想改革军制,就一定会武人受益,文人吃亏,难道文人不是大齐的子民吗?殿下,心不狠,当不好帝王,成不了大事!”
“不要再说了!”太子似乎被激怒:“你说来说去,就是想让吾放过这件事,吾可以告诉你,绝无半点可能!吾若放过,不但不配为储君,还不配为人!”
邢国公怔住,但他很快就意识到这个外甥向来吃软不吃硬,于是缓颊道:“殿下,你有没有想过告发这件事的后果?到时候,臣身死族灭,臣一死,太子一党必受打击,陛下更会趁机申斥你,你不为舅父考虑,也要为你自己考虑。”
太子心硬道:“吾就是为自己考虑,才不能放过此事,吾不想遗臭万年!”
“但你的舅母呢?你的表妹呢?”邢国公道:“你五岁丧母,你舅母担心你的安危,于是抛下嗷嗷待哺的亲子,搬去宫中照料你,还有你的表妹,最小的才六岁,你忍心让她们沦落成官奴吗?”
太子瞬间呆住,邢国公苦笑:“殿下,臣是为了殿下,才会舍弃身家性命做这件事,臣固然死不足惜,但在大齐,死从来都不是一个人的事,臣犯此大罪,陛下一定会判臣家中男丁流放,女眷发卖为奴,殿下真的忍心让你的几个表妹去做人尽可欺的官奴吗?”
太子身体都开始发抖了,他最小的表妹,他前几日还将她抱在怀中,她软糯可爱的就和糯米糍一样,他如何忍心让她去做伺候人的奴婢?
一种巨大的痛苦将他淹没,两行清泪也从他眼眶滑落,正当邢国公以为太子回心转意的时候,太子却哽咽着说道:“舅父,你不愿让自己的女儿做奴婢,可是芙蓉和桃花,她们也不想做人尽可欺的奴婢啊......”
太子泪水滚滚而落,哽咽到说不出话来,邢国公呆了呆,然后忽轻笑一声:“看来殿下心里,还是过不了这个坎......”
他忽瞥到放在案上的宝剑,他忽冲上前,抽出宝剑,横在脖子上自刎,太子大惊,想去阻止,却已经来不及了。
邢国公脖颈血流如注,他跌倒在地上,抓着想扶他的太子衣袖:“殿下,臣将自己的性命赔给桃花她们,但请殿下,?下此事,不要祸及臣的家人......”
太子心中大恸:“舅父,你先不要说了,吾去找大夫………………”
“来不及了......”邢国公奄奄一息,他最后留下一句话:“殿下......请小心定王......定王受殿下恩惠最多,却不知恩图报,子?中山狼,得志便猖狂……………殿下,务必小心……………
当齐冷听到动静,赶到内殿时,邢国公已经气绝身亡了。
齐冷大惊失色,太子跪在邢国公身旁,看着自己手上邢国公的鲜血,泣如雨下:“舅父......舅父!”
齐冷上前一步,单膝跪在太子身旁,探了探邢国公的鼻息,又瞥了眼地上的宝剑:“邢国公这是......”
自尽了?
齐冷讶然,跪倒在太子面前:“皇兄节哀,邢国公去了......是齐冷对不起皇兄………………”
还没等他把话说完,心神恍惚的太子却渐渐回过神来,他侧过头,定定看着齐冷,看得齐冷心里发毛。
"......"
他话音未落,太子却膝行两步,跪在他面前,郑重叩了一首。
齐冷愕然,他忙扶起太子:“皇兄,你是储君,你不能跪我………………”
“阿冷………………”太子的眼中,是空荡荡的绝望:“皇兄从来没求过你什么,今日,皇兄求你一件事......”
齐冷直觉不好,果然太子说道:“舅父已经将他的性命赔给了那些孤女,他临死前的愿望,是保全他的家人,而我,也没办法看着我的舅母表妹沦为官奴,受人欺凌......”
太子说到这里,不敢看齐冷,只能掩面而泣:“阿冷,求你了,就让慈幼局的案子,到此为止吧!”
“皇兄......”
“皇兄求你了......”太子又反复叩首:“求你了......”
齐冷扯起太子,眼泪再也无法抑制,滴滴滚落,他咬着牙,半晌才道:“皇兄......我答应你......”
太子听罢,却并没有松一口气的神色,而是望向邢国公的尸首,愧疚、自责、痛苦、悲伤,各种情绪涌上心头,让他几乎都无法呼吸。
喉咙处腥甜的可怕,太子喉中居然呕出一口鲜血,鲜血溅落在地上,与一旁的邢国公尸首相映,更显凄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