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瞬间,凤九天的话骤然在脑中响起,什么“高悬城楼”,什么“曝尸七日”,简直是闻者惊恐,见者落泪。
最后,还是原不恕赶来解救了盛凝玉。
云望宫宫主挡在盛凝玉身前,镌刻着墨梅图案的衣袍摆动,似梅花吐蕊,偏身着此衣的人面色凛然,如一棵参天大树,挡下了所有外界的窥探。
凤潇声记得,那位极善于调香的香夫人,法器就是一截墨色梅花。
紧接着,她又想起香夫人曾在外救过凤族弟子,想起面前跪着的这个有着令人作呕的容貌的弟子,似乎是香夫人的妹妹。
无趣。
凤潇声索然无味的收了手,对他们随意摆了摆。
“带她离开。”
凤潇声转过身,裙摆宽阔,长长的白色凤羽拖尾弯曲,层层叠叠,成了一朵逐渐盛放的花。
“既然原宫主不让我一劳永逸的抹去她的脸,就自己小心些。你能护得了她一时,护不住她一世。”
转瞬间,伴随着一道凤凰虚影,正殿中的凤潇声已经不见踪影,只剩一道声音尚未消散。
“长成这样,可不是什么好事。
原不恕面色毫无波澜,他拎起盛凝玉的领子,这一次再没客气,直接将人踹在衣袖中,转瞬就回了春时景中。
盛凝玉:“......”
对于一个无甚修为的人而言,被这样连着穿过法阵,实在是有些考验她的身体素质。
盛凝玉也知晓今日自己太过冒进,乖乖的跟在原不恕身后,惹得同在四时景的云望宫弟子纷纷好奇。
原殊和趁机塞了一个匣子过去,压低嗓音:“记得吃。”
盛凝玉感动的点点头,小声道:“下次别这样了,小心你兄长揍你。”
原殊和:“兄长不会因这个罚我。”
顿了顿,他小声补充道:“若真如此,我即可去信灵桓坞让嫂嫂知道,这样兄长也不会怪我了。”
孺子可教也!
盛凝玉竖起拇指,大为赞叹。
一个人走在前面的原不恕:“......”
一个两个,好的不学,偏学这盛明月。
盛凝玉抱着匣子,一进屋,就白着脸道:“非否师兄,我知错了。”
原不恕才不会信。
他甩了一袋丹丸到了桌上,冷声道:“吃。”
盛凝玉乖乖坐下,吃糖块似的吃起了丹丸,最后犹嫌不够,打开了原殊和给她的木匣。
小小的木匣不大,里头竟是内有乾坤。
无论是形状奇特的糕点,如针尖似根根竖起的灵茶,还是灵药丹丸,都被分门别类的放好,旁边还摆着一盒盘成了梨花图样的熏香??盛凝玉一看就知道,定然是纪小姑娘的手笔,
当真可爱。
她不由弯唇笑了笑,直到头上又被重重一敲。
原不恕冷声道:“我方才说了什么?”
盛凝玉张口就道:“你日后无论是在言语还是行事上,都需三思而后行。言之如水,覆水难收;行之如影,影不可去。你分明先前自己亦曾言,如今敌友难分,不知害你之人的底细。可你今日此番行动,却又冒进。你可有想过,倘若不慎,可能
为你招致祸端。我知你自幼天资聪颖天赋异禀聪明伶俐秉性纯良………………”
原不恕不轻不重地又在她头上敲击了一下,无甚表情道:“最后一句,我没说。
盛凝玉捂住脑袋,乖巧到:“哦,背多了。”
原不恕:“......”
气笑了。
“我之前说的话,你是一点都没听进去。”
这时候说什么都不对,盛凝玉双手落在膝上,如以往的每一次一样,低着头乖乖认错。
可这一次,原不恕也没有再开口。
屋外时不时有弟子好奇的声音传来。
“方才咱们宫主似乎拉了个人进去?”
“嘶,好像是王道友啊。”
“那事儿不都结束了么?难不成王师姐还要挨骂?”
“呵,那也是你们那同门活该!没事儿惹褚家和天机阁做什么?”
“嘿!我说你这人怎么说话呢!”
漫长的寂静吞噬了所有的喧嚣,盛凝玉捏着糕点没有再吃,冷不丁的听到一句。
“??耳熟么?"
盛凝玉一怔,抬头看向原不恕。
尘嚣而上,往事迷离。
面前的青年头戴小巧的金玉冠,发簪尾端落着一个小巧的墨梅,衣袍也再是普通的云望宫弟子服,而是通身墨绿,眉宇间除去肃冷之外,更多了一份坚毅。
昔年里那个挺拔似松柏的人,已经长成了一棵参天大树,可以将所有人都庇护在身后。
熟悉亲近,但又陌生。
盛凝玉眼睛轻轻弯起,捏了块糕点送入口中:“耳熟啊。”
在那些往昔年岁里,盛凝玉与原不恕和大师兄斗智斗勇,也时常被叫去训导,惹得不少人在外探头探脑。
如今再回首,如雾霭重重阻隔,恍如隔世。
原不恕走到身前,盛凝玉下意识捂住脑袋,可这一次落下的不是灵芝墨玉笔,而是宽阔而温厚的大手。
“盛凝玉,你该多信任我们一些。”
下一秒,原不恕的手掌摊开,掌心之上漂浮的,赫然是她的一截灵骨!!!
“非否师兄!”
盛凝玉倏地站起身,却没有去接自己朝思暮想的灵骨,而是语速飞快:“是褚长安法器上镶嵌的那个么?你怎么拿到的?你没受伤吧?这会不会给你??给云望宫带来麻烦?”
从相认至如今,还未曾见过她这样急迫的模样。
原不恕:“不会。”
他没有说自己拿到这截灵骨多么不易,也没有说自己为此付出了什么代价,只是动作不甚熟练的摸了摸盛凝玉的头,将灵骨放入了她手中。
“褚季野之处只有四分之一,且因方才时机紧迫,取出时沾染魔气。你必须答应我,在魔气没有被消除完全之前,不可将其放之于体中。”
盛凝玉:“......好。”
她道:“我都听非否师兄的。”
她就是个吃软不吃硬的性格,原不恕早就知晓。
原不恕:“若我没料错,褚家本来抢了你二分之一的灵骨,只是后来又被人截走,这才只剩下了一半。”
盛凝玉握着那截灵骨,感受缭绕断骨截面的鬼气,突然笑了一声。
“是大师兄。”
怪不得这一次的鬼养日,大师兄沉睡了这样长的时间。
原不恕嘴角扬起了一抹淡淡的笑容。
他欣慰于友人不曾改的性格,也为盛凝玉感到安慰。
这世间,她又多了一个可以相信之人。
“对了,我的面具没了,师兄还得给我一张。”盛凝玉道,“方才师兄来的那样及时,是因为面具上的阵法被破么?”
原不恕颔首。
“除此之外,还有人提醒了我。”
盛凝玉微微诧异,还不等她开口,室内忽得凭空吹来了一阵风。
风吹幽香浮动,一点点凝成丝线,起初只是一道模糊的光影,仿佛是幻觉,让人难以捉摸,最后逐渐勾勒了一个人形出来。
雪衣银丝,身形如玉。
盛凝玉心下一松,唇角已是下意识的凝出了一个笑。
她没问他去哪儿了,而是双手抱臂,扬起眉梢:“你怎么来了?”
长长的头发原本被玉环束起,可刚才又是凤潇声突然出手,又是被原不恕缩小身形带回,还拍了几下,此刻发型难免有些散乱。
谢干镜弯起眼,信步走到她的身边:“先前有些事。”他又看向原不恕,敛去眉间笑意。
“原宫主安。”
原不恕克制颔首,心中却道,若你能把手从盛明月的头上拿下来,我恐怕会更“安”些。
这么一想,原不恕原本带着细微笑意的嘴角拉得更平,面无表情道:“一切顺利?”
谢干镜:“褚家暂且无甚怀疑。”
褚家?
盛凝玉眯起眼:“可是与我的灵骨有关?”
原不想见她就如此直白提出,心间哽住,不由叹了口气,眉头拧起:“先前与你说的话,一句都不记。”
盛凝玉眨眨眼:“正是记了,所以才再尝试。”
原不恕顿了一下,后知后觉想起两人先前的对话。
【??你该多信任我们一些】
原不恕:“......”
手下的玄木椅顷刻间化作齑粉。
谢干镜莞尔,他为盛凝玉重新挽起头发,轻声细语的说起了原委。
东海之处“似有魔种出世”,引得周遭傀儡之障四起,更有魔修借此生事,此外还有不知何处放出的传言,说此番之遇,是为褚家往年搜刮灵力剑修的报复,还有人说那些被褚家找去的剑修都化作了滋养褚家的养料......霎时间,谣言四起,危机
四伏。
许多原本对褚家就有不满的修士也借机浑水摸鱼,宣称只需以那颗如今高悬在海上明月楼的“明月心”为祭,即可平复,就看褚家家主舍不舍得了。
褚家家臣应付的焦头烂额,连连修书让家主回来坐镇。
盛凝玉起先还带着笑,最后听得差点跳起来,就差指天发誓了:“我真没给过他那东西!”
谢干镜轻斥:“别动,头发还没理好。”
盛凝玉乖乖坐下:“哦。”
她不太在乎谢干镜的行为,兀自思考起自己的灵骨之事。
至于束发?从小到大,二师兄不知为她束发过千次万次了,盛凝玉并不认为这是什么亲昵的行为。
但落在旁人眼中却不是如此。
两人一站一坐,好似身形相依相偎,亲密无间。
这等模样,还说什么“朋友”?
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原不恕心道,或许盛明月那傻子是如此想的,但面前这魔修绝对不安分。
这个念头一旦冒出,原不恕怎么看这魔修怎么不顺眼。
分明是个魔修,却穿什么白衣?更何况眉心那朱砂似的痕迹,和吸食人精魄的山野鬼魅似的,偏面容又苍白,浓眉墨瞳,还做出那出尘之态。
不、安、好、心。
原不恕心中重重道。
想当年,他看那褚季野站在盛明月身边时,都没有这样强烈的预感。
哪怕对方是父亲的故友之子,原不想也实在看不下去。
只是方才谢干镜刚助他取得灵骨,原不恕向来君子,做不出卸磨杀驴之事,不好出手,声音更寒,霜眉冷目:“看来谢尊主并不担心魔种之事。”
谢干镜手下动作不断,为盛凝玉簪上了一朵小小的莲花,轻描淡写:“手下魔修尚且安分,多谢原宫主费心。”
原不恕:“谢尊主若是无事,不如随我去春意生,也好让我略尽地主之谊。”
谢干镜:“多谢原宫主抬爱,但在下另有要事。”
这话却有些矛盾了。
原不恕上前几步,灵威铺开:“何事?”
谢干镜八风不动:“绾发。”
原不恕看着那还在神游天外之人,忍无可忍:“盛明月!”
盛凝玉回过神,有些惊讶地抬头:“非否师兄?”
她清楚谢干镜的性格,知晓他待人绝不似初见时表现出来的无害,可当真正见到时,依旧难免惊诧。
言语藏锋,不动声色。
当真是山巅琉璃雪,池中菩提莲。
“怎么了?”谢干镜低头一笑,不知从那里去取了一面镜子,唇边含着柔和的笑意,“新的发式,喜欢么?”
分明是清冷至极若即若离的仙人面,可眉梢弯起时,却似月下将融未融的雪,沾上了红尘的清艳。
盛凝玉恍了下神,旋即挑唇一笑:“喜欢。”她对着镜子照了照,探出头,“非否师兄,你刚才叫我做什么?"
原不恕:“......出去。”
原不恕:“你们两个。”
原不恕:“一起出去。”
盛凝玉轻咳一声:“那我们就不打扰师兄了。”几乎是话音落下的同时,她抓住谢干镜的手,脚底抹油流的飞快。
原不恕的神情一看就是忍耐到了极致,盛凝玉可不敢再刺激他。
一路上,在春时景里遇到许多弟子,纷纷彼此招呼问候。
“王道友,你要抄几遍宫规啊?”
“这么多?!那你可要快些了。”
“好说好说!等你抄完宫规......”那人偷偷靠近盛凝玉,压低了嗓音,“山海不夜城里有个极好喝的佳酿名为''满堂花'',用的就是我们青鸟一叶花的情浓花??你放心,绝对没有副作用!"
“嘿嘿,我就知道王道友不拘这些......等我们下次从宗门回来,偷偷给你带上一瓶!”
盛凝玉一路自如的应下众人的招呼,直到将谢干镜拉入了自己的屋内。
“你和非否师兄怎么回事?”
饶是再迟钝,盛凝玉也能感受到刚才非否师兄对谢干镜的冷淡,甚至都夹杂着一点烦躁了。
这对于原不想这样坚如松柏的人而言,极其难得。
要知道当年对褚长安,非否师兄都没表现出这样明显的不耐,至多是冷淡一些,减少了见面的次数罢了。
谢干镜:“有么?我以为是原宫主秉性如此,不爱与旁人多言。”他看着盛凝玉皱眉思考的模样,笑了笑,“又或者,原宫主看见我的动作,可能误会了我二人的关系吧?"
盛凝玉疑惑:“什么关系?”
“唔。”谢干镜沉吟片刻,轻飘飘道,“大概将我当做了那等拐骗人家道侣的妖邪之辈吧?"
“咳咳咳??”
盛凝玉被茶水呛住,不可思议道:“怎么可能?!”
她确实爱谢干镜这幅皮囊,但全天下被她喜爱的东西不知凡几,若是按照这个思路,她哪怕每日举行一次道侣大典,举行个三五十年都停不下来。
“下次我和非否师兄说说。”盛凝玉哭笑不得,“以往我二师兄容阙也时常为我梳发,不过小事,哪里值得如此放在心上?”
谢干镜抬起眼,静静的看着盛凝玉:“听说你今日遇见了这位剑阁代阁主,没与他相认么?”
盛凝玉面上依旧带着笑,漫不经心的晃了晃酒杯:“还未准备好......今日我的小师妹也在,没想到她已经是山海不夜城的城主夫人了。
但不知为何,身后没跟着太多人,风潇声明明对外是个完美矜贵的凤少君模样,看着宁骄时,却似比当初更不顺眼。
“是啊,她不该来清一学宫的。”
盛凝玉:“为何?”
谢干镜正起身点燃盛凝玉木匣里的梨花熏香,白皙的指尖在其上轻轻一抬,红色的火苗攒动,沁人心脾的香气已经在室内弥漫。
盛凝玉一手抛着自己的灵骨,一手撑着头看他。
这人在自己屋内倒是坦然,没有丝毫拘束,颇有几分来去自如的味道。
谢干镜收回手,嗓音清冽:“她嫁给的是山海不夜城的白崖,而半壁宗如今的代宗主艳无容是白崖的前任道侣。
他回过头,柔柔一笑。
光影摇曳下,他站于明暗分界中,眉心一点朱痕,似天人似鬼魅。
“你说,半壁宗的人,会放过她么?”
这话像是开启了什么机关,盛凝玉脑中毫无征兆的,冒出了一件久远到许久未曾想起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