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落下,他身后出现十来道匆匆前来的身影。
伫立于靶场侧的影诀眸光掠过守在竹林间的侍卫们,借着宫灯烛火扫了眼主子的神色,悄然挥了挥手,示意一干人等下去领罚。
侍卫们垂眸,退了下去。
箭道圃内静谧无声,久久都没有人开口。
萧予淮像是没有意识到那般,眸光左右转动,时而看傅羡好时而看萧瑾承,越想越觉得不对劲。
这俩人适才那熟稔劲儿,傅羡好分明被围于萧瑾承的怀中,两人确不约而同地举弓而侧,凌厉的箭头霎时间对准他。
足以证明这俩人甚是默契, 不像是刚刚认识的模样,更不像是见面仅仅请安问好的关系。
凉风习习而来,带来了淡淡的桂花香。
稍显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萧予淮难以置信地蹙眉,这道气味,他昨日才在惜云阁闻到过,他定定地看向傅羡好:“昨日屏风后的女子…………………?”
感受到男子如炬的目光,傅羡好悄悄垂下手,指尖扯住萧瑾承的衣袖,轻轻地扯了下,侧眸看向他,微微歪头。
萧瑾承垂眸与她对视须臾,还是头一次看到她一时半会儿不知该如何回答的茫然神色,娇俏得不像话。
他薄唇微扬,眸光凝着傅羡好,半分都没有落给怔怔伫立在前的萧予淮,道:“是又如何?”
萧予淮:“......?"
什么叫做是又如何。
“怪不得,我就说你哪里来的闲功夫,还管起了远在千里之外的傅家。”萧予淮停了下,他原本还以为是因为萧瑾承有意拉找傅恺,刻意为之,如今想来,着实是要拉拢,不过拉拢''的是傅羡好罢了,他思绪愈发清晰,喷了声:“怪不得不让子渊给
傅家下聘书。’
傅羡好不知子渊是谁,不过听他这么说,也知晓子渊大概就是王绍清的字,正要开口解释时,就听到萧予淮惊叹道:
“早说傅姑娘是我们弟妹,不就早早打消子渊的念头了。”
傅羡好思绪有一瞬的空白,耳畔响起男子低低的笑声方才回过神来,瞥了眼眸色清湛的萧瑾承,否认道:“世子弄错了,民女与殿下只是合作的关系。”
萧予淮不信。
尤其是看到萧瑾承神情舒畅的模样,不似适才那样幽邃难懂,就更加的不信了。
说好无意,他信。
要说萧瑾承没这个想法,他是断断不可能会相信的。
萧予淮眸色若有所思地凝着俩人,默然半响,了然于胸。
“是我唐突了,傅姑娘莫要怪罪。”他笑了笑,看向女子身侧的颀长身影,意有所指地道:“主要是我也没见太子和其他女子合作过。”
这话听着是没有错,可傅羡好总觉得哪儿怪怪的。
萧瑾承挑眉,视线不着痕迹地落在她脸上片刻,不疾不徐地道:“少见多怪。”
萧予淮不置可否。
这件事上,他确实是少见多怪。
箭道圃内静了会儿。
萧予淮慢慢敛起神色间的笑,道:“适才你离席没多久,萧澈也走了,我还以为他是来寻你就跟了上去,谁知他步伐算得上快,我远远地跟了百来丈,拐个弯的功夫就不见人影。”
他思来想去,觉得萧瑾承会去的也就那几个去处,四处转了圈后才寻到了这里来,没曾想瞧见了这一幕。
萧瑾承微扬的眉梢不经意地落下些许,神色淡淡地嗯了道,“许是有其他的事情。”
派出的暗卫眼下还未回来,他是该着急。
萧予淮微微颔首,也猜不出萧澈是有何事情。
思忖间,眸光对上好友的眼神,与昨日的神色如出一辙,无声地询问着自己为何还不走,他倏然笑了笑,道:“既然你都说他有其他事情,我也就不管了,你和傅姑娘慢慢合作,我先回去了。”
说罢,萧予淮摆摆手,头也不回地离去。
望着男子的背影,哑然无声多时的傅羡好开口:“你知道萧澈是因为何事离席?”
女子清亮的话语像是在询问,语气却夹杂着几分笃定。
凝着她须臾,萧瑾承不冷不热地颔首。
他从容不迫地迈开步伐,朝着箭道圃拱门的方向,“只是猜测。”
傅好闻言,跟了上去。
“殿下的猜测,多是十有八九。”她掀起眼帘,抬起平静如春日湖泊的眼眸,道:“和我有关系?”
萧瑾承目光掠过她,女子白皙如雪的脸庞被宫灯照耀得无比清澈透亮,灵敏的心思一丝不掩地溢出,他嘴角扬起一抹转瞬即逝的笑,收回了视线,“想知道?”
“我应该要在这个时候知道吗?”傅好不答反问。
若放在平时,与她有关系的事情,萧瑾承往往会直截了当地告知自己,而不是询问她的意见。眼下突然开口询问,多半是还未到时机,或者说他并未掌握万全的证据。
傅羡好垂着眼,踩着一道又一道的板块向下走,步伐稳而有力,“等到时机成熟时,殿下再与我说也无妨。”
闻言,萧瑾承低低地笑了声。
竹林径路上的昏暗宫灯倾洒,照亮了一前一后的两道影子,伴随着两人的步伐,黑影时而纠缠牵扯时而各自占据一方,循环往复。
竹屋门扉咯吱作响。
推开,阖上。
桌案上的晚膳与适才的不同,氤氲的热气萦萦向上荡开。
傅羡好褪下斗篷,坐在了萧瑾承的对面,她来前已经和观祺一同用过了晚膳,眼下也不饿,就捧着茶盏暖手。
萧瑾承不开口,她也就不说话,静静地看着窗牖外的明月。
须臾,傅羡好微微转头,看向身侧的男子,问:“殿下可曾听闻过孟茗优。”
萧瑾承抬眼,与她视线相接间,看清了那道清澈如水的眼眸中夹杂着些许欢愉,薄唇抬了抬,等着她继续言说。
“孟茗优是姑苏一大乐师。”傅羡好慢悠悠地说着,想起儿时曾远远地瞧见过她一面,也是最后一面,“谁都不知晓她的本名是什么,只知她出生贫寒,家中育有三子五女,她是最小的幼女,也是生的最为靓丽的孩子。”
姑苏曾有一句话,不怕长得俊俏,就怕出身贫寒又生得俊俏。
“她不过六岁那年,就被家中卖到了乐坊。”傅羡好顿了顿,“十两银子。”
十两银子放在宫中,不过尔尔。
可落在贫寒且人口众多的家门,却够一家十多口近两年的开销。
“乐坊给她取了名,叫孟茗优。”
“孟茗优逃了三次,三次都被乐坊捉了回来。”傅羡好见到孟茗优的那次,恰好是她被捉回来的第三次,“第三次的时候,乐坊着小厮押着她进行游街,所经之处敲锣打鼓,说是要叫整个姑苏的百姓都看看,她是个如何吃里扒外背信弃义的下贱之
人。
那日恰逢傅羡好与三俩好友出游,于楼宇高处往下望,霎时间就对上了那道忽而抬起的眼眸,那是她第一次切身明了地体会到书中所言的傲霜斗雪是何意。
女子衣衫褴褛,明艳张扬的容貌在阳光的照耀下闪烁着缕缕光芒,嘴角微微噙着的血渍就像是神来一笔的点缀,叫人挪不开眼。
萧瑾承圈着酒盏的指节漫不经意地紧了下,见她久久未语一副陷入回忆的模样,开口:“后来呢。”
“后来我再也没有见过她了。”傅羡好回了神,“有人说她又逃了一次,被乐坊捉回来活活打死,也有人说她终于逃开了那个吃人的地方。”
然而不管如何,都只是听闻罢了。
傅羡好轻轻地笑了下:“我还没有来得及着人去打听,就来了京城。”她顿了片刻,“入京的路上我就与自己说,就算是死,也不能是烂死在宫中。”
过了今日,距离她离宫时间也就只余下八个月。
女子清澈明亮的眼眸中宛若泛着春水,盈盈月色落于其中,也散不尽眼眸深处的决绝。
萧瑾承慢条斯理地摩挲着酒盏上凸起的枝桠,恰墨般的瞳仁透着淡淡的漠然,道:“言出必行,你也算是做到了。”
“嗯。”傅羡好颔首,许是想到了不久之后就能够离宫,神情都要比以往轻松上不少,眉梢都挂上了雀跃的色彩,“等爹爹和娘亲进京后,我问问他们是否愿意在京中等我八个月,一起回家。”
闻言,萧瑾承目光微沉。
眸光锁在她扬起的唇角,问:“回姑苏?”
“自然。”傅羡好稍稍不解,“我不回姑苏,还能去哪儿。”
少女雀跃灵动的神色中掠过些许疑惑,迎着忽而绽开的满天烟火落入萧瑾承的眼中,他半倚着软榻,漫不经心地呷了口酒水,道:“京中许多地方,为何不留下多看几眼。”
“不留。”傅羡好摇头,抬眼去看烟火,“京中与宫中,在我心中并无区别。”
萧瑾承幽邃清冽的眸子稍稍扬起,涌起的情绪叫嚣着欲要浸满双眸,静静地凝着她片刻,侧开了眼。
许久,他喉骨上下滑滚而过,“如此,孤日后若是想与你见上一面都难。”
低沉喑哑的嗓音萦萦绕万籁俱寂的竹屋中,叫人摸不清他浅谈话语中的意思。
傅羡好愣了下。
她并没有想过这一点。
只不过,“离宫后,我们就??”
对上那双隐匿于宫灯下的双眸,傅羡好敛下了原本要说的话,转了话锋,道:“到那时再说吧。”
萧瑾承没有接她的话,而是道:“只余下八个月,还没有想好?”
除了两年前那个深夜,他甚少如此步步紧逼,傅羡好实在摸不透他的想法,只好反问:“殿下想要如何?”
萧瑾承听罢,薄唇漾起浅浅的弧度,饶有兴致地看着她,“孤想如何,就能如何?”
闻言,傅好忽而一笑,道:“不能。”
她是与萧瑾承合作不假,可也从来都没有想过事事都要以他的想法为先。
倘若他的想法违背自己的心意,自是不能。
清脆幽长的钟鸣声荡过天际而来。
傅好还没有来得及细想,耳畔就响起男子稍稍清冽的嗓音:
“新岁欢愉。”
这道嗓音要比几息前的清澈上不少,但多少也带着些许着意克制下的暗哑,就是眸中的笑,半分意全无,映入眼帘的只有数不尽的诚挚。
傅好收敛了沉沉的思绪,举起酒盏,轻轻地与他手中的盏杯碰了下,道:“新岁欢愉。”
竹林外的烟火再次绽起。
这下不仅仅是宫宇所在的方向,就连宫宇四下的街道也绽开了烟火,明艳耀眼的烟火一道接着一道,宛若天明。
岁已过,宫宴也到了该结束的时辰。
傅羡好也要赶在太后等人回到福阳宫前,先行回宫,更何况…………………
她还有想去的地方。
思及此,傅羡好落下饮尽的酒盏。
酒盏与桌案相撞的?那,萧瑾承道:“宫宴还未散,萧清歌不一定在宫中。”
霎时间,傅羡好已然松开酒盏的指节不自觉地握了握。
她怎就忘了。
萧瑾承惯会察人心。
只稍抬眼的功夫,就知他人所想。
傅羡好很多时候都在庆幸,庆幸与他是同一阵营,若不然怕不是要在他眼中当个自以为是的跳梁小丑。
她沉默了会儿,起身道:“碰碰运气吧,或许呢。”
萧瑾承的眼眸随着她的动作掀起,没有阻拦她向外走的步伐,而是道:“四日后傅家车舆入京。”
傅羡好步伐停滞了下,回眸看向背对着烟火而立的颀长身影,神情中霎时间被雀跃占据。
不过眼下她难以出宫,想到这儿,雀跃的神色稍稍回落了些许,她道:“初八那日就能见到了。”
萧瑾承微挑眉宇。
不曾想,她离去的心思,竟然没有半分动摇。
傅羡好心情愉悦地福身,离开的步伐都要欢快上不少。
片刻后,竹屋内恢复了往日的寂静。
萧瑾承垂眸扫过席间不曾动过的年岁饭,将酒盏不轻不重地的放在那道已然饮过的酒盏一侧。
两道酒盏紧紧地依偎在一起,难舍难分。
他抬眸,似笑非笑地看着窗牖外那道越来越小的身影,直到那道身影消失于视线中。
萧瑾承轻笑了声。
笑中半点儿温度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