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宫参宴的女眷不多,算下也就十位朝廷重臣及名门世家女眷。
宫宴中觥筹交错,不论世家女眷亦或是寒门女眷,于当下好似冰峰消融,言笑晏晏,言辞间也不似平日那般犀利。
傅羡好得了准许,坐在了裴矜身边。
她望着高台上嘴角噙着笑意的皇后,明晃晃的烛火恰似云霭般笼罩而下,遥遥相望隔着薄雾,看不清她淡薄笑意下隐藏的情绪。
见状,傅羡好若有所思地收回视线,盈盈垂下看向与之隔着空旷场地的徐家,端看着徐家夫人的神色,看不出有何不妥的地方,而徐相宜脸上的情绪也没有半分的变化,恰如今早一般。
高座上的皇后微微起身,下头言笑晏晏的众人倏然敛下了话语,纷纷端起酒盏,对着高台微微躬身。
傅羡好亦然。
“新岁已至, 本宫敬众位新岁安康,事事顺遂。”皇后不疾不徐地说着,眸光扫过高台下的众人,落在了微举酒盏的傅羡好身上,须臾间错开视线,道:“今日虽是宫宴,但众位别过于拘束。”
话音落下,傅羡好随着众人一同微抬手腕,说完祝词便抬起下颌,饮尽杯中酒。
伺候在后的宫女适时地将酒盏满上。
清澈温酒荡起波澜,明亮的烛影落在水面中央,映着女子黝黑瞳孔中的少许沉沉。
傅好余光似有似无地掠向斜对面的倩影,端见徐相宜娇艳明媚的笑颜,看不出有丝缕的不愉,倒是高位之上的身影有意无意的目光叫她有些失神。
她提起的思绪不由得沉沉往下掉了几分,状似无意地回眸扫了眼伺候在后的宫人,观祺已经悄然退场,留在她们身后的也是她稍稍眼熟的宫人,曾给自己传过话。
傅羡好松了口气。
“阿姐?”
困惑不解的嗓音徐徐而来。
傅羡好转身,对上傅枕梦清亮的杏眸。
傅枕梦回身扫了眼身后,没有看到有何不妥之处,狐疑地问:“阿姐在看什么呢?”
“没什么。”傅羡好微微一笑,手腕压下几许,不疾不徐地给舀着羊肉羹,眸光睨见那道刨根问底的神情,随意寻了个借口:“小丫头不知道哪儿去了,找找。’
傅枕梦闻言,四下扫了眼,确实没有看见今日跟在身后的宫人,上扬的柳眉皱起,道:“阿姐未免对伺候的人过于温柔了,这样免不得被人欺负。”
小女儿这么一说,就叫装矜想起了四载前的事情,赞许地颔首,道:“你若是太谨小慎微,底下的人也会渐渐不把你放在眼里。”
“阿姐莫要让四载前的事情再发生了。”傅枕梦瘪嘴,话语中不由得带上了点埋怨,“家中长辈那时候日日都吃不下饭,寻遍了人才将此事闹起,阿姐却轻飘飘一句话,就叫这件事给过去了。”
傅羡好闻言,舀着汤羹的手不经意地停了下,闪瞬即逝的怔愣谁也没有看清。
她微抬眼帘,视线扫过颇为不满的傅枕梦,最后看向神情中满是忧虑的娘亲,心弦像是被人轻轻地拨弄了下,忽而一提又忽而停下,半点儿也落不到实处。
静默少顷,傅羡好端起汤羹递到裴矜跟前,道:“是我没有考虑清楚,浪费了家中长辈的心。”
裴矜神色微?,侧眸看了眼傅梦,示意她别再说话。
被警告了下的傅枕梦瘪瘪嘴,侧开头。
裴矜无奈地看着小女儿的背影,也不管她心中有何怨言,转头接过递来的汤羹,见她神色与适才无异,随意放在了桌案上,道:“这与你没有关系。”
“最开始的时候娘亲也不理解你为何这么做。”裴矜拍了拍傅羡好泛着凉意的手,“但转念一想就明白了,你在宫中着实需要小心不能落了别人的口舌,且当时的舆论也被引着往宫中那位身上去,一个不小心就会万劫不复。”
傅家当时只是想着借着这个机会,把事情稍稍大,以此为由将傅羡好接回姑苏。
谁曾想不出三四日,朝中的言论渐渐往皇后身上落,明里暗里都是在道皇后管教下人无方,一个小小的宫殿都管不住,何能管住满宫上下的嫔妃与宫人们。
一时之间,朝堂纷争四起。
最开始装矜也还在气头上,根本没有反应过来这件事的严重性,听到京中传来羡好轻轻放下的消息时,着实是被气到了,怒其不争,不明白明明于姑苏时她也不是这个性子,怎的现在成了这样。
可后来转念一想,就明白了。
“你做的没有错。”裴矜现在想想仍是觉得心惊,若当时羡好意气用事,免不得引起更大的风暴,皇后母家虽远离朝堂十多载,但其父毕竟是上任首辅,断不是吃素的。
傅羡好眼睫轻轻地颤动了下。
倒映眼下的睫毛宛若振翅的蝶影,美得不像话。
“不过你还是不能如此惯着其他人。”裴矜越看越觉得心疼,抬手挑开她耳鬓的碎发,话锋一转,低声道:“宫中大多数人都是拜高踩低的,你若是太软弱无能,只会让人不断地欺凌你,你不学她们的做派,也不要让她们如此对待你。”
她着意降低音量的言辞稍稍严厉了些,可傅羡好听着却觉得浑身上下都暖和了不少,颔了颔首:“女儿明白。”
就在她犹豫是否要将观祺是听她的话离去时,耳畔传来宦官的通传声。
“皇上驾到。”
傅羡好旋即收敛心中的神思,垂眸站了起身。
裴矜也跟着站了起来,余光瞥见小女儿怔愣的模样,推了推她肩膀的同时循着她的目光掀眼看去,一道颀长的身影映入眼眸。
男子头戴玉冠,清冷的月色穿过门扉倾洒在他的背影上,清秀的脸庞挂着淡淡的笑容,可身上依稀透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
当今太子,萧瑾承。
跟在他身后的,是其他的几位皇子,为首的是萧澈。
落座于高处的皇后领着众位嫔妃悄然下座,独留太后于高座之上。
为首的皇后福了福身。
皇帝随意挥了挥手,道:“朕过来看看而已。”
眼下宫中的宫宴不仅是这场,还有由礼部一手牵头筹备的朝臣宫宴,宴请满朝文武相聚,两处宫宴距离不过百来丈。
皇帝并未走上高座,好似就如同他所言般,只是过来看看。
他的目光扫过在场的臣妇们,掠见位于右侧的三俩道身影,漫不经心地道:“今岁还算是齐全,朕也有多年没见傅家赴宴了。”
“是啊。”皇后笑了笑,也看了眼垂着眼帘的傅家母女,“傅家远在姑苏,前几年暴雪天难以行路就没有过来,今岁天气转好,也就过来了。”
皇帝颔首,收回了落在傅家身上的目光,又随意与其他嫔妃交谈了几句,不过半刻钟的功夫,便道:“时候还早,你们先聚着,朕走了。”
说罢他转过身,领着太子和众位皇子离场,众人没想到今上只是过来看一眼的功夫就已离去,摸不清他此行的目的在哪儿,且还是领着太子和众位皇子前来。
静悄悄的宫宇中荡起阵阵涟漪,恰如春风吹拂柳梢。
徐家夫人的目光有意无意地看向被皇帝点名的傅家女眷身上,瞥见落座于傅家夫人两侧的少女,最终落向神色清冷的傅羡好身上,耳畔闪过前些时日偶然听到的传闻,心中大抵有了想法。
看来傅家必是要出一位皇子妃了。
傅家若是能够应下,徐家也能够再拖拖,甚至可以以此为由拒绝皇后。
如此想着,徐家夫人若有所思地挑了挑眉。
斜侧方的目光看似有意无意,却叫傅羡好轻易地捕捉到,不过她全当没有瞧见,神色自然地和娘亲询问着家中的事情。
“姑娘。”
听到熟悉却久违的声音,傅羡好愣了下,侧眸看向不知何时到场的锦书,“你怎么来了?”
裴矜听到对话,疑惑于眼前宫女打扮的女子是谁,“这是......?”
“夫人。”锦书笑着福了福身,“奴婢是姑娘身边的锦书。”
“锦书?”裴矜微怔,想起今日遇到了另一位宫女,满腹狐疑,但见女儿稍稍蹙起又欣然落下的眉梢,就没有多问。
锦书颔首,对着傅羡好道:“姑娘,竹清唤奴婢来寻您,皇后娘娘找。”
傅羡好下意识地抬头看向高处,适才还在那儿的皇后眼下确实不在宫宴中,想起适才皇帝来时点到傅家的话语,她抵着桌案的指腹沉了一瞬,对装矜道:“娘亲,女儿先过去了。”
裴矜颦眉微皱,不明白皇后为何会在这个时候命人通传,但她自是不能拒绝,颔首道:“去吧。”
傅羡好起身,“娘娘在何处。”
“娘娘适才饮了些酒水,身子不适,如今在闲玉阁。”锦书低声道。
傅好若有所思地颔首。
闲玉阁是供嫔妃们参宴后更衣歇脚之处,平日里甚少有人前往,距离这儿算不得近,但比起长信宫来说,确实是要近上许多。
近日白日虽是暖阳高照,夜里还是泛着寒。
突如其来的寒冷顷刻之间就吹散了傅羡好身上的暖意,出了宫宴的她侧眸扫了眼被召来守在宫门口的司宫局典言,眸光相接一息,她步伐微转之际就被锦书唤住。
她看向锦书,精致上扬的眉梢微微挑起。
顶着女子温和中带着淡淡疑惑的眸色,锦书心跳快了几分,神色镇定地道:“娘娘催得着急,姑娘走这边会快上半刻钟。”
傅羡好闻言,循着她的指尖看向宫灯通亮的径路,确实是另一道通往闲玉阁的近路,不过比起宽阔的宫街,这条路是沿湖而建,夜里往来的身影不多。
她问:“是吗?”
锦书颔首,“奴婢适才也是走这条路来的。”
沉默少顷,傅羡好笑了笑,“好啊。”
近几日暖阳缕缕,湖面上凝结的薄冰已然消散,潺潺流水带来更加严寒的微风,若非身上着得衣物较多,怕是要被冻出个好歹来。
微风拂过树梢,傅羡好依稀闻到少许的香气,淡淡的桃香与她身上的桂花香萦绕而至,她垂眸扫了眼垂挂锦书腰际的香囊,是自己没有见过的样式,“你换了香囊?"
“嗯。”锦书雀跃地颔首,掂了掂香囊,愈发浓烈的桃花香扑面而来,“我给姑娘也绣了个,给姑娘的新岁礼物。”
“锦书。”傅羡好眸光抬起,落在那道笑颜上,“我对你不好吗?”
霎时间,锦书心中警铃大作。
她嘴角颤了颤,强压下心中的担忧,道:“姑娘当然待奴婢极好,姑娘怎会??”
“我待你极好,为何要出卖我呢。”傅羡好不疾不徐地道,说完她笑了笑,“也不对,你来我身边使命就在此,谈不上出卖。”
锦书哑然,强装镇定道:“姑娘为何冤枉奴?????啊!”
傅羡好眼疾手快地捂住她的嘴,另一只手三下五除二地圈住她的手剪到背后,神色凛然地将她抵在树干上。
倏然动了怒,身上忽而传来一股急火,径直地朝着心脉涌去。
傅羡好呼吸滞了几分,松开捂着她唇瓣的手擒上她的脖颈,毫不犹豫地攥着女子纤瘦的后脑勺,狠狠地往树干上砸!
她用足了劲儿,不过三四下,锦书呜咽了声,倏然晕了过去。
攻心的火气叫傅羡好手腕微颤,身子骨都不由得软了几分,她松开了擒着锦书的手,拽下她腰间的香囊,凛神呼气快步流星地朝着西南一隅的方向走去。
走了不过百来步,火气渐渐漫上双颊。
明明是寒天,她却觉得异常得燥热。
傅羡好抬手撑着树干,屏息凝神感受了下身体中横冲直撞的火气,不像是被下了媚药,是一种她也说不上来的急火,萦绕在她的身体四下,一下一下地狠狠撞击着四处血脉,几乎要将她整个人吞灭。
她沉沉地呼了口气,跌跌撞撞地凭着直觉往前走。
直到走到微微阖找的宫门前,傅羡好抬起眸,宫门门匾上未落字迹,看不出是何处宫落,但她却尤为熟悉。
是这两载间,自己曾在无数深夜中敲开的门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