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冰,春风似刀。
南京城南,西军大营。
熊熊的火光在西军营垒之中不断跃动,汇聚成一片片火海,照亮了漆黑的夜空。升腾的火焰舔舐着寒冷的空气,仿佛要将这冰寒的夜色撕裂,炽热与冰冷在黑暗中激烈交锋。
片片火海之外,点点火光散布四周,宛如漫天繁星坠落山间,闪烁着微弱却坚定的光芒。
火光之下,是明晃晃的刀枪与杀气腾腾的万民军军兵。
他们的身影在火光中被拉很长,仿佛无数座沉默的山岳,屹立在这寒夜之中,等待着即将到来的厮杀。
火光在他们的眼眸之中跃动。
繁星的旁侧,一条条蜿蜒的火龙张牙舞爪,飞速穿梭在夜色之中。
那是无数火把组成的队伍,正急速向战场集结。
隆隆的马蹄声如雷霆般响彻南京城的郊野,震得大地微微颤动。
一声又一声急促的战鼓,宛若雷鸣一般,猛烈地撞击着每个人的胸腔。
蚀骨的杀气弥漫四野,寒风呼啸,跃动的火光与兵甲的寒光相互交织。
西军大营中军望台上。
一面赭黄色的大旗被火光照耀着,显得格外阴沉。
旗帜在寒风中缓缓而动,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什么。
李定国一身铁甲,外罩赭黄战袍,立于中军望台之上。
无数正在跃动的火光遮蔽了他的双眼,一条又一条的蜿蜒的火龙充盈在他的视界之中。
"********......"
李定国紧咬着牙关,压抑着胸中的怒火,他的目光冰寒,满是愤恨。
直到此时,他终于收到了确切的消息。
他的义父张献忠在国子监与李岩商谈机要,李岩竟暴起发难,将他义父当场格杀。
他的义兄孙可望也在国子监内被万民军一起所杀,徐以显生死不知,没有传来消息,恐怕被万民军所俘虏下狱。
而李岩胆敢在会议上,悍然动手的原因。
正是因为潘独鳌!
这个在谷城之时主动投到张献忠帐中的秀才。
这个此前一直被从张献忠依托为左右手的秀才。
李定国不知道潘独鳌与李岩两人早已经暗中勾结在了一起。
但是李定国现在已经弄明白了潘独鳌为什么会去投靠李岩。
潘独鳌不善军事,当初他是最早来投的文人。
所以张献忠对于潘独鳌一直以来都是礼遇有佳,委以重任。
但是后面徐以显的加入,却是使得潘独鳌的地位逐渐下降。
潘独鳌长于计算数学,负责调拨军营粮草,管理内务诸事。
徐以显则是知晓火器,负责制作兵备盔甲,专事军队管理。
潘独鳌、徐以显一文一武。
若是太平盛世,张献忠肯定更加倚重潘独鳌。
但是现在却是离乱之世,张献忠自然更加倚重于徐以显。
因此张献忠出入军中,很多时候也只问计徐以显,潘独鳌在西军之中的地位也开始逐渐的降低。
潘独鳌在城内统领诸军,提前安排接应的部队主官,都是潘独鳌培养起来的亲信。
当李岩在国子监突然发难时,潘独鳌冷静下令,命国子监周围的诸营兵马按兵不动,坐视张献忠的亲兵陷入绝境。
万民军先发制人,提前调集了大量的铳炮和军兵。
而张献忠带去的一众亲兵,经过了数日的谈判本就处于极度放松的状态,突然遭遇袭击本就手足无措。
因此张献忠带去的一众亲兵很快便被屠杀殆尽。
在西军之中,忠诚于张献忠的将官确实有不少。
若是原来刚刚攻陷襄阳之时,潘独鳌自然是做不到。
毕竟当初在襄阳之时,张献忠对于军队的掌控力极强,手底下的将校几乎都是张献忠一手提拔。
但是他们已经不在了襄阳,军队从襄阳到武昌、再到南直隶一连扩充了许多次。
在西军逐渐壮大之后,张献忠的脾气也不断的膨胀,对于麾下的军将动辄打骂。
虽然军力更强,战力也更强了,但是张献忠对于军队的控制力也在一定程度的逐渐开始降低。
但潘独鳌一直以来替张献忠管理军务,谏言献策,对于军中的情况自然是一清二楚。
潘独鳌善于揣测人心,内中暗自经营,在军中也有不小的班底。
这也是为什么,潘独鳌敢于反叛,而后可以迅速的控制西军的原因。
李岩在国子监内刚一发动,独鳌便已经发动后手将城中一众忠于张献忠的将官尽数诛杀。
手段狠辣,令人心惊胆寒。
短短的时间,便已经是彻底了留守在城内的西军兵马。
甚至于城外的兵马,很大一部分都潘独鳌所掌控。
如今李定国能够控制的兵马仅有不过四万余人,所控的地方不过仅有雨花台一地和南部的一段城墙。
余众西军营属已经是皆被潘独鳌所控。
在潘独鳌的配合之下,万民军大举南下,掌控了整个南京城,收拢西军诸营,尽取金陵之地。
李定国的反应很是迅速,但是终究是没有想到潘独鳌居然会反叛,也没有想到李岩竟然敢直接杀了张献忠。
大敌在前,竟然阋于墙内。
陈望本就势大,如此一来,莫不是给其添置嫁衣。
李定国如何也想到,李岩竟会如此不智,出此昏招。
“东面侦骑回报,万民军再增一营兵马往南。”
望台之下,副官再度带来了前线的情报。
李定国的目光如刀,扫过远处那一片片跃动的火光。
寒风呼啸,吹动了李定国外罩着的赭黄战袍,发出猎猎的响动声。
李岩于河南骑兵,不过数年之间,神兵电扫,席卷南国,连陷重镇,到底不是易于之辈。
其人心思深沉,慎重不已,智计百出,凤阳、邳州两战大破朝廷诸路援剿兵马。
如今一朝发难,便是毫不留情,根本不给一丝一毫的机会。
在收到了南京城中生乱的消息之时,李定国第一时间想要控制南京外城的城郭,同时接防南京内城的南段城门。
但是李岩早已经做好了反制,第一时间集结了重兵防守。
城外军营潘独鳌也发动了后手,数营兵马被策反,引起动乱。
等到李岩反应过来领兵回来平叛之时,万民军已经集结了一万多名骑兵越过了钟山,抵达了雨花台东。
领兵者正是老回回马守应。
马守应是战场骑兵宿将,调动派遣根本没有半点破绽。
因为有其牵制,加上军中生乱,等到李定国稳定了军队之后,能够移动的空间便已经变得极为狭小。
李定国几次发动攻击,想要解除困局,但是最终都以失败告终。
随着时间的推移,万民军对于南京的控制越发的稳固。
实际上,现如今李定国的情况并不好。
虽然杀出了南京,但是却摆脱不了万民军的追兵。
“距离我们最近的兵马在什么地方?”
李定国转过头,向着站在一旁的冯双礼询问道。
“江浦。”
“不过江浦只有一万余名兵马。”
冯双礼眉头紧蹙,叹息道。
“万民军的水师从东逆流而来,已经截断了我军北上的道路......”
李岩百般算计,一时发难,自然是机关算尽。
江浦被万民军水师隔断,也在李定国的意料之中。
李定国神色冷冽,心中更沉,现在他们所面临的局势极为复杂和危急。
他深知,万民军已经切断了他们北上的道路,江浦的兵马已经无法指望。
要想渡过长江,只能向南寻找渡口,但南面的情况同样不容乐观。
要想渡过长江,只能去往更南处,找寻渡口过河。
眼下的情形,对于他们来说极为不利。
为攻南京,西军大部分堪用的野战兵马尽皆都聚集在南京的周边,其余的地方都只留下了基本维持治安的部队。
偌大的安庆、庐州两府,加起来也仅仅不过只有三四万人的驻兵。
三四万的人,而且都还是二三线的部队,在这种时刻,能够顶的上什么用?
西军的主力部队大多集中在南京周边,其他地区的兵力薄弱,根本无法在短时间内集结足够的兵
也只有刘文秀与艾能奇所领留守武昌的部队,在这个时候能够派的上用场。
一旦刘文秀与艾能奇率军离开武昌。
左良玉还好,但陈望绝不会坐视不理,必然命令麾下兵马挺进武昌。
如今的湖广内部,已经不再是只有左良玉,陈望麾下的汉中军也在其中。
到时候,人地两失,万劫不复。
李定国看的很远,李岩不动则已,一动便是雷霆万钧,让他根本没有反应的机会。
李定国轻叹了一声,他早已经劝谏过了张献忠,要注意军纪,不要打骂将校,但是张献忠根本就不会听他的。
除了他们四名义子之外,对于其余将校,张献忠动辄打骂呵斥,根本不留情面。
当初万民军先入南京宫城,张献忠勃然大怒,鞭怒打麾下诸将,呵骂了足足半个时辰。
若非如此,驻扎在能仁寺的白文选怎么会在事变之后倒向万民军。
白文选和冯双礼一样,都是当初从陕西跟随着张献忠一路转战而来,可以说是军中的宿将。
但是照样在宫城之外,被张献忠当众鞭笞,喝骂良久。
张献忠的暴戾和专横,无疑是导致如今局面的重要原因之一。
冯双礼叹息了一声,走到李定国的近前,说道。
“军中如今人心惶惶,底下将校只能是尽力弹压维稳不乱。”
“将军......”
冯双礼双手抱拳,神色凝重,询问道。
“我们此时,应该进往何处?”
“进往何处?”
李定国的眼神迷茫。
他如何能够知道,他们应当进往何处。
前路未知,昏暗无比,暗到李定国根本看不清前路。
事到如今,他们只剩下了一条道路??鱼死网破。
"$444......"
李定国握紧了腰间的雁翎刀,他已经做好最坏的打算,准备下达最后的命令。
但就在此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却是打破了沉寂的夜空。
“军情急报,连番加急!”
李定国转过身,回望台下,报信的令骑已是手持印信,急步而来。
“万民军使者,请见将军。”
望台四下,众人沉默,冯双礼目视着李定国。
李岩这个时候派使者来,无非就是劝降。
“不见。”
李定国坚定的摇了摇头,没有丝毫的犹豫。
但是接下来的一句话,却是让李定国神色错愕,甚至怀疑起了自己的听觉。
“李将军。”
一道中正平和的人声自望台之下响起,引起了李定国的注意。
李定国站在望台之上,居高临下的俯视着望台的下方。
望台的下方,正站在三名手持着节杖的万民军使者。
发出的声音正是站在中央的正使。
那名正使身形高大,目若朗星,剑眉如刻,任谁见到,都得赞许一声翩翩公子。
此刻明明身处敌营之中,在一众甲兵凌厉的杀意面前,却仍然泰然自若。
李定国压抑着胸腔内澎拜的杀机,按着腰间的雁翎刀,一步一步向着望台的下方走去,冷声道。
“不要空费口舌,事已至此,只有鱼死网破。”
"F"
万民军的正使高昂着头颅,目视着李定国。
他的眼神之中没有一丝一毫的恐惧,他的眼神充满了坚决。
“鱼死网破,是最坏的局面。”
“李将军,你我皆知,陈望拥众虎视眈眈,若我们继续内斗,最终只会两败俱伤,让其坐收渔翁之利。”
令人心悸的杀意在李定国的眼眸之中流转。
“你们既然知道,那为何还要设下鸿门宴,行此弃信忘义之事,于墙内相阋!”
“因为......”
那万民军的正使目光平静,自始自终没有丝毫的变化,连声音也是同样平静。
“这是唯一的办法。’
“唯一的办法?!"
“你清楚你的义父,你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物,定下的盟约,在他的眼里,和废纸不会有任何的区别。’
“朝廷大军压境,唯有我们两家精诚合作,鼎力相合,方有一线生机。”
“但是你觉得,你的义父能够做的到吗?”
李定国无言而立,因为万民军正使所说的话是对的。
“这就是理由?”
“这就是理由。”
那万民军的正使目光坚定,平静注视着李定国,他抬起手来,双手作揖,竟然就此跪伏了下来。
李定国的神色错愕,不明所以。
那万民军的正使跪伏在地,神色真诚,语气悲呛,真挚道。
“天下昏暗,奸臣窃命。”
“社稷倾颓,民难聊生。”
“苍生的哀叹遍布大地,无时无刻不在折磨着我的精神。”
李定国神色凝重,他难以置信的看着眼前万民军正使,一个疯狂的想法在他的脑海之中跳了出来。
他握紧了腰间的雁翎刀,不自觉的向后退了半步,凝声道。
"......"
那万民军的正使双手仍旧作揖,恭敬道。
“在下李岩,拜见李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