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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采薇还来不及恼恨,眼下的困境仍未跳脱。
嘉柔公主和六皇子被她一个人下了面子,当下还要发作为难,今日宴会的主角、??之主太子赶到,一国储副的威仪三言两语,把?方各打五十大板解决,权当和了个稀泥。
太子及时出手相帮,叶渚亭又恰好被急召入?伴驾,宴过大半,叶采薇只好自己单?求见太子,以郑重致谢。
??重地,层楼叠榭,她被宫婢引着,在花园和廊庑中左右穿行,直到一处暖?前,方才停下。
暖?之中,狻猊炉浮香缥缈,太子一人?坐。
他已经换了衣衫,身着明黄蟒袍,头戴金丝翼善冠,腰间玉带雍容,指上红蓝嵌宝。
叶采薇自?不安。
她循着全礼,将感谢之语说?,太子则如常回应客套之言,语至?头,谁知他话锋一转,忽然伸出粗胖的食指,在那翼善冠上轻轻一点:
“方才孤忙着过来见叶姑娘,伺候的婢女也是心急,孤?得这冠有些歪了。不知叶姑娘能否靠近一些,帮孤看一看?”
几位皇子虽然生母不同,但都十分相像,纵然一身华贵,也难掩相貌粗鄙,肥头大耳。
太子比叶采薇年长整整十五岁,更是丑陋中的翘楚,这几句敷衍的借口,就好像是从一池油水里打捞出来一般,?得发?。
然而,太子为君,叶采薇不敢拒绝,只能抬头一眼,立刻断言:
“帽冠方正,无甚错漏。”
“诶,叶姑娘站得那样远,”太子优哉游哉,“恐怕看不清楚,到孤的身?来。”
叶采薇脚心都在发,却也只好硬着头皮照做。
“臣女看得仔细,确实无甚错漏。”
这一次,她刻意多留了两息,站在太子的身前,她只能更加小心翼翼。
“是??可孤总觉得,它是歪的。”
太子耷拉的嘴角扬起一丝狞笑,被肥厚的眼皮压得细成一条缝的眼,浑浊而露骨地,盯着叶采薇颤抖的杏眸,他玩味说道:
“不若叶姑娘来帮孤一把?令尊是孤之恩师,孤得令尊十余年悉心教导,那一句“君子死而冠不免①'',孤一直牢记于心。由叶姑娘来为孤正冠,最合适不过。”
这下,叶采薇先前所有的侥幸烟消?散。她已不是六皇子未来的王妃,太子的不轨之心更是无所忌惮,不??想借故调戏,很有可能还会对她下毒手。
怎么办,怎么办呢?
她不可以违抗太子的命令,也不可以呼救,就算突然装作昏迷直接往地上躺,太子就更可以借故将她留在?宫,后患无穷。
所有的路都被堵死了。
叶采薇慢吞吞上前,柔荑颤抖不止,迎着太子志在必得的眼神。
门外突然传来急报。
原来,是太子妃遣人过来,说有位国子监的监生在宴上突然?吐倒地,不支昏迷,原因不明,太子妃为保东宫声誉,想趁着事态未扩大立刻遣散宴席,征求太子的意见。
叶采薇得以顺利脱身。
惊魂未定?开东宫后,她才从温谣的口中得知,那位突然发病的监生,就是容津岸。
是巧合,还是他不知如何得知了她被太子刁难,而出手帮她?
她看不懂,可她愿意相信,容津岸对她并非完全无情。
因为太子与叶渚亭深度绑定的关系,这件事她不敢告诉叶渚亭,只能自此以后,尽量躲着太子。
所幸,没过两个月,太后崩逝,太子失去了储位稳固最大的靠山,成日忙于与齐王党的斗争,也因为背着国丧,没有理由为东宫添新人,给政敌主动递去把柄。
但这件事的阴?一直笼罩着叶采薇,那时候她与容津岸的关系尚不明朗,她被困在?重沉闷里,不得拨云见月。
就好比现在。
八年之后,重重烟云将她迷锁。
“是,废太子是个奸佞小人,他不配为君,不需要你来提醒我。”
她松开被自己咬得麻木的唇瓣,直视着容津岸晦暗不清的面容。
“三皇子呢,他又是什么良善??现在我们说三皇子,你拿废太子的坏事出来混淆,以为我会上你的当?”
猛虎摩拳擦掌,“三皇子是我的杀父仇人,杀父之仇不共戴天,你背信弃义投靠敌人,还要惺惺作态!”
怒火烧红了她的双耳,叶采薇扑了上去,正要一口咬断男人的脖颈,脾胃却再一次翻江倒海。
撕咬变作干?,双眼被可耻的热泪蒙住,叶采薇在头顶胡乱摸索,拔下发簪,就要往容津岸的胸膛刺去。
谁知动作不够果断,男人一把就夺了过来,将那挂坠的发簪插在了他自己的髻上。
然后握住她的手腕,迅速找到她前臂掌侧、腕横纹上两寸处,用长指适度按揉。
“你......你真让我恶心!”叶采薇剧烈挣扎,始终无法摆脱,于是一口咬在了容津岸的喉结上。
她发了狠,喉结是男子的脆弱之处,动辄致命,容津岸吃痛,手上的劲力更重,她耐受不得,只能松口。
昏暗的车厢里,两个人的双眼都红得滴血。
叶采薇却落下泪来。
愤怒,委屈,疼痛,独独没有那种作呕的难耐。
“跟着柴先生学了几招急救,为了让你少作点孽,差点命都交到你的手上,这么恨不得我死?”容津岸的长指按在喉结的?缘,深深的齿痕环绕一圈,他痛得吸了一口气。
“我现在杀了你,送你到地下去当面向阿爹忏悔,有何不可?”眼泪还在往下落,叶采薇哽了哽,咬牙,“要不然你就自行了断,免得脏了我的手!"
说完,又要去拔那根被他抢走的发簪。
“这世上的事,并非非黑即白,”容津岸用大学将她的手完全包住,制止了她的动作,“咬人的小老虎,有些事,我现在不可以告诉你。”
他看着她被泪水濯洗的瞳孔,眸底像无尽的渊薮:
“我没有做过任何对不起叶阁老的事,就算你现在送我下去见他,我也还是这句话。”
“我不信。”
“那不如这样,我们现在就下车,外面就是秦淮河,我们一起往下跳,反正我死了你也难逃死罪,不如都到叶阁老面前去,说给他听,看他信不信。”
“你别跟我发疯!”
“是你先发疯的。”
“容津岸,你放开我!”
“你不是说了要一起死的吗,放开你还怎么一起死?”
说话间,容津岸又找到了她的手腕,再次按揉,那里是内关穴,专治呕吐呃逆等胃疾。
“下次少喝点酒,跟我闹的时候,也能多点底气。
“给三皇子当狗,有什么必要吗?很光荣?”叶采薇咬着牙看他。
“那怎么办,”容津岸嘴角却突然噙起了笑意,“要我给你当狗?”
叶采薇啐了一口,用脚狠狠踢了他一下,沉默,闷闷道:
“老实说,我不知道我自己该不该信你。”
“不信也无所谓的,我本就不是什么高洁正直的人,你也不是第一天认识我。”他清绝的眉眼仍旧挂着戏谑的笑意,实在难以捉摸,
“我不在应天,就在歙县老家,又或者京城的容府,要是不愿意信我了,随时可以来找我的,怎么杀都可以。”
叶采薇咬着唇陷入沉默。
“柴先生教过我,要止吐,还需再按中脘穴,双管齐下效果最好。”容津岸作势,往她的上腹部探去。
她连连挥开他苍白的手,两人歇斯底里的争吵,就这样被放在了一边。
容津岸又说她此刻醉酒不宜长途坐车,让容文乐就地找了一间客栈,顺便吩咐了店家,准备好了生姜等止吐之物。
叶采薇断然拒绝,要自己雇车去找见雁,谁知容津岸道:
“叶娘子,你弄脏了我的车和我的衣服,还有,”
他指了指喉结上的一圈牙印:
“你把我咬成这样,这就要拍拍屁股走人了吗?”
叶采薇讪讪,尚?着薄醉的小脸一扭:
“赔你钱就是了!要狮子大开口吗?”
说罢就伸出手,管问鹂拿银票。
问鹂面色为难。
容津岸却趁势捉了叶采薇的手,“还和前晚一样就是,多的我也不敢找你讨,随便咬人的小老虎,我可得罪不起。”
最后的结果便是,两个人再次分享一张床榻,但泾渭分明,井水不犯河水。
容津岸甚至比之前还要规矩,连外衣都没脱,叶采薇则借着酒意,踏实安睡,一觉无梦。
醒来时,辰时已过,容津岸主仆二人也早已?开。问鹂说他们留下了一万两的银票,康和县主那个案子已了,东西物归原主。
不仅如此,他们还已经雇好了车,就在楼下等着。
叶采薇心头的郁结总算消弭大半,盘算着从这里出发回去,接上已经分离了好几日的见雁,时辰应当刚好,能去贡院门口,见一见秋闱第一场结束的佟归鹤等人。
叮嘱他们几句后,主仆三人重新找镖局雇上镖师,这一次和容津岸再无半点牵扯,细算一下,也不会耽误回东流的时日太多。
叶容安是个懂事的乖孩子,绝不会生她的气。
与问鹂上了车,一路上,叶采薇神清气爽。
窗外的景色一一闪过,像她托奚子瑜专门从海外给叶容安带回来的跑马灯。
然而,乐极生悲。
马车还未抵达先前与佟归鹤住上下楼的那间客栈,却见那里已经被重重官兵包围,戒备森严。
还在贡院的佟归鹤被抓,客栈里一直等她们回来的见雁也被抓了。
叶采薇的心彻底沉了下来。
这一次,又只能回头去找容津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