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已经有很久很久,叶采薇没有这般醉过了。
即便是上次在山庄那晚大醉,也只是倒上床睡一觉便也好了,何曾如此难受过?
而容津岸不仅没有半点关心,反而还威胁她?
莫名其妙,简直莫名其妙。
叶采薇气恼,余光中却出现了一只水囊。
男人的冷笑也一并传过来:
“叶采薇,你不会是因为听到我跟万建义提了你的老情敌嘉柔公主,这才故意报复我的吧?”
这话实在无耻又诛心,叶采薇瞪红了眼,容津岸又淡淡:
“先漱口,喝水。”
水囊里的水是温热的,将叶采薇口中酸涩的余秽冲洗一新,她慢吞吞喝了几口下去,已然舒服了不少。
可是心头还是堵着,越堵越闷。
嘉柔公主,是叶采薇从前最厌恶之人。
此人是三皇子的胞妹,沾了三皇子和??妃母子的光,从小到大享尽嘉泰帝的偏宠,在一?皇女中可谓?头无两。
而叶采薇与她的恩怨,在最初的十几年里,与容津岸没有半点关系。
??妃是嘉泰帝一生挚爱,赵家也因此鸡犬升天,嘉柔公主更是把嚣张跋扈从宫内铺到了?外,和赵家其他人一起欺男霸女无恶不作。而叶采薇自小深习孔孟之道,最是看不惯这种仗势欺人之辈,偏偏千娇万宠的嘉柔公主出了?来,却又??都比一个臣女落了一头,自然心中不满,两人一见面,
连表面功夫都不?做,恨不得上手掐起来。
六皇子狎.妓一事,便是嘉柔公主找人向叶采薇通?报信。
她这么做,一来,可以让六皇子这个同父异母的兄长名誉扫地;二来,对手最了解对手,嘉柔公主只需要一点点地煽?点火,以叶采薇眼里容不得沙子的脾性,自然会?着与六皇子退婚,到时候她在背地里稍微传一传?言,便可以大大挫伤叶采薇的威?和名誉。
不久后,容津岸出现,如此俊杰,嘉柔公主倾慕不已,使出了浑身解数,坚持不懈,也要让容津岸成为驸马。
那时候,叶采薇和容津岸的关系只有亲近的寥寥几人知晓,为了嘉柔公主,叶采薇明里暗里吃的醋数不胜数。后来,太子逆案爆发,容津岸与叶采薇仓促成婚,嘉柔公主竟然也还没有放弃,要从中作梗,让两人的婚姻雪上加霜。
容津岸今日两次主动提起嘉柔公主,安的是什么心?
叶采薇被温水缓过了劲,再次狠狠瞪了过去。
而始作俑者依然不为所动,唇角竟然微微上扬:
“嘉柔公主早就嫁给了魏国公世子,一家人和和美美,你在东流消息灵通,竟连这都不知?”
叶采薇攥着水囊收?,再收?。
戏谑的语气,讽刺的说法,故意激她?
可她偏不让他如?:
“别在这里顾左右而言他,我问你,你是不是早已经投靠了三皇子,成了?王党的中流砥柱?”
她死死地瞪住他,昏暗的光线里,容津岸的俊容像今夜头顶的残月,霎时间被点点阴云笼罩。
“嘉柔公主、康和县主,这些都是与?王觉有关的人,”叶采薇的心沉了又沉,沉了又沉,双手微微发抖,差点握不住那水囊,
“还有万建义他们.....无论你是有意还是无异,围绕在你身边的人,都跟三皇子有关,我没有胡言乱语,也没有污蔑你吧?”
“孟崛和温?不是,你也不是。”容津岸说。
叶采薇怒极反笑,将手中的水囊砸在了男人的身上,“嘭”的一声闷响,那水囊没有盖子,里面残余的温水溅在容津岸下摆上,又流到两人的脚边。
谁也没有去管。
“那些过去的事,你可以拍拍屁股忘得一干二净,我不可以。”叶采薇冷嗤,又直直盯着容津岸漆黑的眼睛,一字一句,
“当年阿爹蒙难,我求你想想办法救他,你百般推脱,口口声声说你束手无策。最终还是孟崛出手,我们才能进入天牢,见阿爹最后一面。”
容津岸不置可否。
“从前,我只以为,你薄情寡性,是个自私自利的人,没想到你实则忘恩负义.......哦不,不对,其实那个时候,你就已经投靠了三皇子,是不是?”
她不等他的回答,死死攥着拳头:
“三皇子他是个什么人,三皇子一党又都是什么人,你我还不清楚吗?阿爹他是不是你的恩师?若不是三皇子,太子又怎么会一败涂地,阿爹他、他又怎么会落得那样的下?……………”
叶采薇眼眶发烫。
再次提起这些,她以为她会哭。
她从前因为这些事,不知道哭过多少回、闹过多少回,这是她命运由盛转衰的节点,刻在她心底的断崖里,永世不灭。
忽来的大风,刮起身后马车的侧帘,打在她颤抖的肩膀,却没有生出半点的痛意。
天色一沉再沉。
愤怒将悲伤淹没,从前是她自己识人不清,竟然一直到今日,才知道全部的真相。
地上的水将她的绣鞋打湿了,缓缓上浸。
“自古以来,成王败寇,权力斗争,本就是你死我活的。”容津岸迎着她愤怒的眼,大风将他清?的脸上那些阴云全部吹散。
“?太子与三皇子之间的争斗,从他们出生起便已然注定,最后,最多只有一个人,可以活着走到权力的顶峰。”
满口都是之乎者也的道理。
叶采薇不想听到这些。
“薇薇,”被质问被指责,被咄咄相逼,容津岸却似乎温柔了起来,他弯腰捡起了那个水囊,将盖子盖上,拧紧,
“三皇子确非良善,但当初?太子对你做过的事,你也不应该忘记。
叶采薇柔嫩的唇瓣,被她的贝齿咬得发痛。
不能忘………
她不能忘,怎么可能忘?
废太子、三皇子、六皇子,没有哪一个叶采薇不痛恨的。
废太子与三皇子从出生起便开始争夺储位。废太子是皇长子,但是他的生母是个卑微宫女,嘉泰帝十分厌恶;三皇子的生母是嘉泰帝最宠爱的赵贵妃,但在礼法上,他的轮次低于皇长子。嘉泰帝想立三皇子为太子,遭到群臣反对,他也不愿立长子为太子,于是多年来与宫内外?人反复拉锯,
持续整整十五年,才终于不情不愿将皇长子立为太子。
同时,叶渚亭升任兵部武选清吏司郎中,也被嘉泰帝任命为东宫詹事府春坊大学士,主要负责为太子讲学,所以从一开始,叶渚亭就是坚定不移的太子党,根本没有任何退路可言。
太子党与齐王党斗得难分伯仲,嘉泰四十一年,叶采薇认识了来京求学的容津岸,同时也风风火火退掉了与六皇子的婚约。
十月,太子在东宫大摆寿宴。
叶渚亭作为太子党核心,又是太子讲师,自然携独女叶采薇参加;太子还礼贤下士,国子监的学生们也都收到了邀请,无论他们是否早已私下投靠了齐王党,东宫的面子也要给的。
三皇子称病未到,他的胞妹嘉柔公主盛装出席,六皇子也如约前往,东宫内热?得很。
宴会尚未开始,嘉柔公主却在国子监一众青年学子之中,一眼便看到了英姿挺拔的容津岸。
嘉柔公主一向是顺着自己的心意做事,当下便命人赏了容津岸一套上等的文房四宝还有玉佩扳指等物,又借机坐到了他的身边,片刻不停地询问对方姓名、籍贯、是否婚配等事,司马昭之心,根本不加掩饰。
那一段时日里,叶采薇正处在纠结中,不知还要不要对容津岸的冷淡坚持下去。
她坐在他与嘉柔公主的对面,听到了他们全部的对话,当下忍无可忍,笑道:
“公主是云端的天仙,今日难得下凡一次。只不过,公主久居云端,对凡人俗事一无所知,只怕公主的一番美意,反而会害了人家。”
叶采薇与嘉柔公主从小不对付,两个人一见面就要针锋相对,无人想到叶采薇是在为容津岸呛声。
而嘉泰公主自然也认为叶采薇针对自己,怒上眉梢,准备回呛,六皇子却站了起来。
六皇子就坐在叶采薇身旁,说话更是铿锵有力:
“美意就是美意,我天朝是从何时改了规矩,民女竟也可以当众妄议堂堂公主之事?”
那时候,关于叶采薇与六皇子退亲的谣言,在京城仍旧甚嚣尘上,两人自退亲后也再没见过面。六皇子本就依附于三皇子,退婚一事又让他在京中颜面尽失,如此,主动站出来,为自己和妹妹同出一口气,好不快活。
在?之人大多是出身显贵的公子小姐,看热闹不嫌事大,一个个凝神屏息却又大睁着好奇的双眼,片刻不敢错过,只等这场叶采薇如何巧舌如簧,以一敌二的好戏。
毕竟身份悬殊,温谣担心叶采薇被这对兄妹联手欺负,悄悄拉了拉闺蜜的衣袖,故意大声担忧说道:
“薇薇,我看你脸色不大好,莫不是今日风大,着了凉?不如我们先去跟太子殿下告个罪,我陪你回去吧。’
叶采薇在桌下捏了捏温谣冰冷的手,然后站起来,对六皇子和嘉柔公主正色:
“公主乃金枝玉叶,就算殿下借给臣女一百个胆子,臣女也不敢妄议。臣女自知身份低微,对规矩律法一知半解,只从家父口中听得,国子监乃我朝培养树德育才之地,监生们都是未来的朝廷栋梁、国之重器。两位殿下享天下供养,自然心怀黎民苍生,想来,若是百姓知晓公主为他们忍痛割爱,
一定会加倍感念殿下公而忘私。”
朔风里的叶采薇不卑不亢,宛如一棵迎风招展的扶柳。
一番话将在场所有的监生夸赞了一遍,又将六皇子和嘉柔公主架上了高位。
本朝有不成为的规定,凡尚公主者,皆断送仕途,监生中有抱负远大者自然不屑攀龙附凤,而出身权贵者,即使再趋炎附势贪图享乐,也不愿背着驸马的“美名”躺在公主妻子的荣华富贵里,被同窗背地里偷偷耻笑。
是以,这两类人,都多多少少对叶采薇产生了几分钦佩。
只不过,以臣女身份挑衅皇子公主,即使叶采薇是太傅之女,也无异于以卵击石,他们又暗地里都为这个大胆的姑娘捏了把汗。
恰在此时,容津岸站起身,无不恭敬回禀嘉柔公主,自言他幼时亡父为国捐躯,当时他便在亡父灵前许下重誓,非立业不成家,当众拒?了嘉柔公主。
叶采薇心中一凛。
她才帮了他,他却借着拒绝公主,也一并拒绝了她。
容津岸,你就当一辈子孤家寡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