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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来说说叶琛。
自从他踏上寻母之路,一路上险象环生、颠沛流?。
原本他是搭着佟家的马车前往?天,却因为中途下车小解而被陌生人打晕。
聪明的他,猜到自己是落入了人贩子的手中。
还在?流他已经听说了最近人贩子和流寇猖獗,而从他记事时起,无论是娘?叶采薇、待他视如己出的七奶奶梅若雪,还是温柔体贴的问鹂和见雁两个姑姑,都告诉过他关于人贩子的事。
他们都是坏人,是大大的坏人,专门盯着两三岁大的男孩子,?忍地把他们从?生父母的身边夺走,恐吓威胁打骂他们,然后辗?不知道多少地方,山长水远,卖去给那些实在生不出男孩继承家业的家庭。
这些人穷凶极恶,是不会讲道理的,他们的手段凶狠毒辣,在他们面前,可千万千万不能露出一点点聪明的劲头。
因为聪明的孩子不好拿捏,也不服管教,记得住自己是谁,家在哪里,还记得自己的父母是谁,是做什么的,如若被他们发现他什么都知道,带来的很可能就是灭顶的灾祸。
??便便用破布闷死,用鞭子抽死木棍打死,或者干脆敲晕了装进麻袋封口,扔到河水江水里,神不知鬼不?。
是以, 叶琛从还没?醒时便开始谋划,要怎么?傻?得?人相信,要怎么样才能逃脱这些人的魔爪。
他太小了,如若单纯逃跑,就算比腿脚,他也跑不过这些人。
最好的办法是吸引官兵来抓他们,为民除害,一举两得。
好在,这些人贩子也没有把几岁的孩童真正放在眼里过,不够?敏,根本没有发现他的憨憨傻傻全是伪装,反而因此对他疏于防范。
加上其他被拐的孩童有不听话的,不停哭闹的,人贩子火气旺,不耐烦?付,便有更多?会漏给叶琛,?他悄悄执行自己的计划。
在一开始他昏迷的时候,人贩子早已经囫囵搜过身,将他戴在手腕和脖子上的金银珠玉等饰品全部摘去。
但人贩子并不知道,他这次?家出来,早就在发髻中藏了一串颗颗只有半边米粒大小的金珠,拆下来,可以到处留下标记。
还有娘?一个小小的习惯,也用在了他的身上,里衣最里侧缝了好几个暗包,他装上不少的银瓜子,上面都印有奚府专门的标识。
这些?西,足够支撑他找各种?会,将咬破手指、写在撕碎里衣布块上的血信,连同报酬,趁乱交给不同的路人。
总有好心人帮他报官的。
不过不幸的是,他还没有等来官兵的营救,却又莫名其妙落入了另一伙人之手。
这些人不是人贩子,身边没有别的小孩。
他们几个凶神恶煞,浑身都是杀气,尤其是看到他的眼神,恨不得把他生吞活剥,?忍吃下去一样。
叶琛不明白,不懂。他不仅是从未离开过东流的,在此之前,连那别院的大门都极少出,又是怎么得罪了这些素不相识的歹徒呢?
但他也不需要明白,不需要懂,十恶不赦的罪人为什么要旁人来懂?
?道不是该同情、理解那些被他们?忍伤害的人吗?
面对歹徒,叶琛还是只能选择继续装傻充愣,他知道自己一个四岁的稚童,在陌生人面前,只有这招,是最好的自保方式。
自保的同时,也很?不生出疑虑。
他们时常挂在嘴边的“容津岸”是谁?听他们恨得牙痒痒,?当是他们的仇人,而且还和自己有关?
但保命要?,叶琛暂时放下疑虑。
落到流寇手中时,是人贩子即将离开南直隶,之后辗?了好几日,他又被流寇带到了?天城的附近。
流寇视死如?,目标刚好也是应天城。
但应天毕竟是开国时的旧都、南直隶省城,可比其他州府县城更难进入,整整八个城门,每一个都有为数不少的严兵把手。
叶琛知道,这几个流寇为了达到目的,一定会想法设法带他进城。
他的娘亲叶采薇此时此刻就在城里,这一趟他千辛万苦,就是为了见她,一切已然近在眼前。
先跟着他们混进城,再想办法跑掉。
但叶琛还是低估了恶人,流寇毕竟是流寇,并非常人的思维,手段狠毒残忍。
这几个流寇准备在距离城外不远的地方,挑一伙最软弱可欺的过路商旅打劫,全部灭口毁尸后,乔装成他们,再将叶琛和随身的刀剑等物藏在货物中,好顺利躲过应天城门口守卫的检查。
杀人越货的凶暴之事就在眼前,即便叶琛想借流寇的手混进应天城,也不可能眼睁睁看着他们对无辜之人行凶。
但他毕竟只是四岁稚童,与五大三粗的匪寇相比力量悬殊,唯有智取,方是良策。
郊外,僻静的小道上,流寇藏匿在一处歇脚的茶寮周围,恶狠狠的眼一眨不眨,迅速物色着合适的下手对象。
叶琛心急如焚,不停思考对策,小眼珠乱晃,忽然看到茶寮的小二,捧了满怀的干柴,嘴里嘟囔着不满。
似乎是主灶台那边出了点小问题无法继续,而那边的客人又要得急,他只能赶?另外生火烧水。
叶琛灵机一动,脑中浮起了一个对策。
但还缺了个关键的……………
他眨了眨眼,却又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也正在走进这茶寮。
***
佟?鹤的心情无比复杂。
无辜蒙冤又被彻底洗去,还得到了确切的消息能有新的机会再次秋闱,父母不辞辛苦赶来应天,也到底与他欢聚,皆大欢喜。
他原本应当劫后余生的庆幸,满怀期待,前路否极泰来。
但一餐所有人都欢天喜地的答谢宴,?他备受打击,偏偏心头的苦闷也无处倾吐,只?得了然无趣。
整整一夜,辗转难免,外面的天色将青未青的时候,他起身,简单梳洗,随意收拾了自己所剩不多的行囊。
给还在隔壁熟睡的父母留了一封信,他拖着疲惫不堪的身躯,丢下书童,独自离开。
理智告诉他,现在该立刻返回东流准备秋闱。
但他现在全无心境。
金榜题名固然是平步青云的开端,也固然足以光宗耀祖,可一直以来,支撑他能不惜一切代价全力以赴应试的,是心中烈燃不灭的热望。
只有科举高中,那个他借着玩游戏的时机在众人面前说出口的决心,才会被真正实现,他曾暗暗发誓,一定要实现。
一场舞弊案,打破了他所有的幻想。
事已至此,他只想在外面好好散心,几日之后,再慢慢回东流,面对他不愿面对的一切。
应天城大,他现在城内逛了逛,不知自己走到哪个城门,随意出了城,漫无目的地信步。
不知不觉,他拐上了一条僻静的小道。
此时日头早已经高高挂在头顶,秋后的阳毒,火辣辣晒得人闷汗滚滚,佟?鹤见路边有个歇脚的茶寮,想了想,进去随便喝两口热茶也好。
茶寮里人来人往,他望了望,找了个位置坐下,正要招呼小二点茶,眼前一个身影突然闪过,然后一个小团子大剌剌地扑到了他的怀里。
这是哪家的孩子?如此调皮捣蛋?
同时,耳边又响起骚乱,“走水啦!走水啦!”
几乎眨眼之间,火势越来越大,全是干货的小小茶寮乱作一团。
客人来自天南地北,贩夫走卒小生意人居多,纷纷护起自己的行囊和货物退到茶寮外,也有热心肠的,和店家小二一同参与灭火。
“佟大哥!有坏人!”佟?鹤怀中的孩子对着他的耳朵直喊,把佟归鹤被乱局冲击到茫然不知所措的心神,一下喊了回来。
他这才看清,怀里的孩子,竟然是叶琛!
“佟大哥!有坏人!”叶琛紧紧抱着他,再次对着他的耳朵喊,小小的手指指着茶寮起火的后方。
佟归鹤来不及震撼,循着叶琛的手看过去,那里有几个凶神恶煞的大汉,手中提着的刀寒光凛凛,他们正凶着脸四处搜寻着什么,应当就是他怀里的叶琛。
余光里,佟归鹤又见不远处一队官兵模样的男丁正赶过来,看打扮像是应天城附近巡逻的卫队,听到这边有火情,立刻应声支援。
于是,佟归鹤连忙把叶琛护在怀里,不让歹徒发现,奔到官兵面前,他还没开口,叶琛却当即坐了起来,转向身后,手指过去:
“那几个提刀的,是早些时日被徽州知府通缉的流寇,小民落在了他们的手上,为逃命不得已放火烧了茶寮,赔偿的事小民将一力承担,还请几位官爷为民除害!”
叶琛口齿伶俐,声音却很小,明显担心让歹人听见,打草?蛇。
而很快,流寇被官兵捉拿归案,茶寮里的火也顺利被扑灭。
佟归鹤几乎目瞪口呆,因为他亲眼看到叶琛从略有些松乱的发髻中掏了掏,掏出两枚米粒大小的金珠,放在那狼狈不堪却怒火冲天的茶寮老板手上:
“这些,可够赔偿店家你的损失?”
那茶寮老板原本为这飞来横祸气得七窍生烟,一看始作俑者是个稚童,更是暗叫晦气,谁知转眼,这稚童有模有样自己拿了赔偿给他。
他在此做生意已经超过了十年,早已见惯五湖四海各色人等,却第一次遇到这样早慧的稚童,掂量了一下两枚金珠的分量,心里略一粗算,便笑着收下,又招呼佟归鹤和叶琛在干净完好的桌椅旁坐下,让还在手忙脚乱收拾残局的小二重新烧水,沏壶好茶来。
重新坐定,佟归鹤的心中百转千回。
震?,疑惑,感叹,不一而足,有很多话想说,叶琛却先开口道谢:
“幸好遇到佟大哥,不然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脱险!佟大哥你不知道,那几个流寇手段残忍,没办法进应天城,就要抓无辜的商旅来灭口,乔装成他们!幸好遇到佟大哥!”
叶琛长了一双极为好看的眼睛,瞳孔漆黑,却是亮晶晶的,皮肤白得不像话,即使现在身形狼狈,却也丝毫不减小君子风度。
他眨了眨眼,又说:
“能在这里见到佟大哥,想来,那个案子应当是顺利了了吧?大哥脸上的伤,可还要紧?”
佟归鹤一愣,紧接着摇了摇头,又听到叶琛脆生生的声音:
“当时我听闻佟大哥和阿娘在应天出了事,担心得很,很怕再也见不到阿娘了,所以,所以我就一个人跑出来了,还搭了佟大哥你爹娘的车子……………”
佟归鹤想起自己的父母好几日前便已经抵达了应天,也从未跟他提起过这些,眼里闪过疑惑,叶琛知道他想问什么,自行答道:
“但是,我中途下车小解,落在了人贩子的手里。”
“我好不容易想办法引官兵捉了人贩子,”
叶琛猜到佟归鹤可能好奇他用的法子,先指了指自己的发髻,提示方才他从里面掏出金珠的事,又接着说道:
“又被那几个流寇掳走,幸好今天遇到佟大哥,有惊无险......我想,那几个最早掳走我的人贩子,也应当是落网了。
短短几句话,仿似轻描淡写,但全都发生在一个为了追寻母亲的四岁稚童身上,是何等惊心动魄。
更何况,叶琛从小被困于别院,极少出门,那些复杂的人情世故、随机应变的方法,还有对凶险的把握考量,不是来自书本,就是来自身边人的口述,根本没有实践过。
佟归鹤的心头又是百转千回。
“佟大哥,阿娘她也没事了吧?”
话到这里,叶琛才问出了他最关心的问题。
其实佟归鹤的样子几乎已经给了他想要的答案,他仍要一个确定。
佟归鹤万分笃定地点了点头,叶琛松了口气,笑容比方才天真烂漫得多:
“也幸好,上次在东流的街头,阿娘带着我见过佟大哥一次,佟大哥的模样深深印在我的心里,不然今天,恐怕不会如此顺利......”
叶琛顿了顿:
“佟大哥,你是我阿娘最得意的学生,还没见过你,阿娘就跟我提过很多次了。”
“是吗?”佟归鹤顶着满脸青紫的伤口,黯淡的目光蓦地发亮,“叶先生她………………她说我什么?”
“她对佟大哥赞不绝口,”叶琛的笑意澄澈,“她说,佟大哥是难得的可造之材,心性纯良,将来必为国之重器、前途无量。她要我好好跟大哥学习,以大哥为榜样。”
虽然明知大概是这个回答,但真正听到耳朵里的时候,终归鹤还是忍不住失望再失望。
空荡荡的心房,寂寞的枯叶被风卷起,打圈,打圈,然后归为尘土。
他默了默,忽然想到方才觉得哪里不对劲,皱眉问道:
“容安,你适才说,你是被那几个流寇半路掳走的,你与他们素不相识,可知他们为什么要掳走你,专门带到这应天城来?”
小二毕恭毕敬端了壶好茶上来,还配了一碟花生酥,叶琛垂眸看了看那碟点心,又抬眼,看了看佟归鹤。
佟归鹤这才意识到他这是在征求自己的同意,连忙比了个“请”的手势,叶琛这才用竹箸夹起点心,斯斯文文地吃了起来。
看得出来,这孩子饿坏了,一路上提心吊胆,被歹徒虐待,怎么可能吃得舒服?
但叶琛仍旧保持着礼貌和风度,即使身处陋室,也绝不做逾矩之事。
就像去向官兵报案,不忘将纵火的罪责一个人拦下来,先提了赔偿的事宜,让大家安心,从没想过要牵连他人。
还有一见到佟归鹤,明明最应该第一句话就打听娘亲叶采薇的消息,他却讲理守节,先关心他的境况,他脸上的伤口。
更别提,一路上几次与死神擦肩而过,险象环生的境遇,机敏至此,都被叶琛一一化解。
这么好的孩子,怎么偏偏就是那容津岸的亲生儿子呢?
若是让他知道真相,可不得把尾巴翘到天上去?
佟归鹤苦闷极了,乱七八糟地想着,叶琛已经填饱了肚子,一碟花生酥留下一半,剩下的他决不能再碰。
他小口小口地抿了热茶,压下食粮,又接过终归鹤递来的巾帕,彬彬雅正地将口边的残渣拭去。
说完“谢谢”后,叶琛垂眸沉默,良久,像是下了一个很大的决心,抬起他秀气的小脸,认真望向佟归鹤。
“那些流寇说的话,三三两两,我拼凑了一下......大约是他们的同党,在徽州,曾经被一个叫容津岸的大官下令抓捕,这几个人是漏网之鱼。”
“他们在那群人贩子手中看到了我,发现我跟那个叫容津岸的大官生得一模一样,觉得我是他儿子,又听说他就在应天,所以把我带过来,要在他面前把我杀了......”
“佟大哥,你是我阿娘最得意的学生,你说,我爹真的是那个叫容津岸的大官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