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
且说?流奚家,因着奚子瑜丢下即将谈成的巨额生意提前返回,又在刚刚回来时便不分青红皂白批评梅若雪、害梅若雪动了胎气,奚家家主回到奚府之后,便将奚子瑜叫到跟前来, 狠狠一通臭骂。
批评奚子瑜的话,其中最要紧的,便是当年奚子瑜私自将叶采薇带回?流,和梅若雪一起,将叶采薇和她后来生下来的儿子藏匿,对外滴水不漏,还一直对孩子的生父容津岸千方百计隐瞒。
所作所为,既是对两人的祖父叶赣仁、奚晟在内阁时同侪的交情背叛,也无疑得罪了朝中的新兴权贵。
既对不起上也对不起下,奚子瑜这样,还极有可能对整个流奚家带来灭顶之灾,后果不堪设想。
奚子瑜当然懒得辩驳。
当年的事,时过境迁,?以用言语名状。就算让自己的伯父知晓当初叶采薇刚刚和?时的凄惨模样,伯父作为一名男子,又是奚阁老的长房长孙,也未必能够理解一个几乎失去一切的女子,孤苦无依的种种??。
只不过??
“老七,你实话告诉伯父,你在京城的三年,是不是对叶氏动了心思?若雪出身不好,跟叶氏比也许各方面都差上许多,你囿于老太爷拍板定下的婚约而接受若雪……………”奚家家主若有所思。
奚子瑜闷着头不出声,不置可否。
“不管你承?还是不承?,你想要让叶氏取代若雪做奚家的家妇,这传出去,我们奚家还有?在?流吗?伯父就算死,也?不会允许你做这般荒唐的事。”
奚子瑜皱眉:
“我从没有??”
“伯父话还没有说完。”奚家家主打断他,
“叶氏不可能进奚家的家门,有伯父在奚家一日,若雪就一日是奚家的家妇,必须要保住奚家的颜面!你在外面为家业奔忙,是很辛苦,你的两个孩子都很想你,你提前回来,见他们了吗?别人家的儿子,已经被你平安带回来了,你又对若雪发什么少爷脾气?她肚子里怀的是你奚子瑜的儿子,是
我们奚家的种,要是因为你任性妄为,有个三长两短的话??”
“大夫来看过,若雪她没事。”这次,轮到奚子瑜打断伯父。
满腔怒气无?施泄,他抬脚就走,黑着脸来到自己的书房,抄起桌案上的天青釉汝窑笔洗,顺手砸得粉碎。
又觉得不够,笔洗旁的紫玉镇纸,也一并被他拎起来,摔成了齑粉。
他和梅若雪的婚姻从一早便是如此,他并没有做错任何事。
护着自己心?的女人和她的孩子,本就是大丈夫所为。
***
满怀期待回到东流的叶琛,发现叶采薇并未从?天归来,失望极了。
但他只能尽量把失落和思念统统收起来,小心收进自己小小的心扉。
奚子瑜和梅若雪为他而吵了大架,听说梅若雪肚子里又有了弟弟妹妹,这场架伤了她的身子,她好几日卧床不起。
叶琛私自出逃让梅若雪?忧惊惧,他本就愧疚,这下更是自责不已,他好多次跟乳母说要到梅若雪床头侍疾,陪伴她说话解闷,但都被拒?了。
他要乖乖待在别院里,读书,长大。
思念娘?的时候,时常忍不住想起这次?开东流的种种,一想便会出神。
在当涂那晚,他听到的话。
关于自己的父?容津岸…………
他什么也做不了了。
就这样过了几日,见雁一人回到了东流。
她先上山,去了趟青莲书院,然后再入县城。
人还没有到别院,叶琛听到消息,高兴得快要跳起来。
自己看着一点一点长大的孩子,见看到叶琛也很高兴。她先忍不住在怀里抱了他一会儿,又仔仔细细打量一番:
“琛哥儿长高了不少,但是也瘦了不少。”
如果此时是她家姑娘见到儿子,??也和自己一模一样的想法,说不定会热泪盈眶。
而如果此时是叶琛的生父容津岸呢…………
叶琛眨眨眼,发觉见雁并不知晓他私自到?天寻母一事,想了想,决定先隐下来,脆生生道:
“阿娘和姑姑,你们走了很久很久,容安日夜思念……………容安已经听说了秋闱的事,阿娘她可好?”
见雁的眼泪也忍不住,她点头回以肯定回答,又忽然想起叶采薇在?天为儿子精心挑选的手信,连忙拿给他:
“你阿娘她时时刻刻都在念着你,一到应天,就带着两个姑姑一起挑选手信。这是我们走了好多条街才买下来的,琛哥儿看看,喜不喜欢?”
那是一只由发条驱动的机械钟①,只有拳头那么大,琉璃的壳子、鎏金的滚边,做工精致,纹饰富丽,沉甸甸的手感,放在耳边,能听见极其规律的“滴答啧啧”声。
叶琛很早就见过奚子瑜随身携带的西洋怀表,知道这个机械钟是舶来品、一定价值不菲,也当即明白娘亲送他看时辰的钟表,是取“读书不觉已春深,一寸光阴一寸金”②之意,勉励他继续发奋上进,连连笑着点头,说自己很喜欢。
然后,男孩抿了抿唇,观察着见雁的眼色,小心翼翼问她:
“娘?,娘?她……………为何不与姑姑一同回东流来?”
见雁想到叶采薇重遇容津岸后的所有遭遇,临走时,对自己反复吩咐,又见小小的叶琛满?天真赤诚,心头不由酸楚。
她摸了摸叶琛探究的小脑袋,问他:“还记得温谣姑姑吗?”
“嗯。”叶琛重重点头,娘亲跟他提过很多次,那是娘亲还没生他的时候,最好的朋友。
“温谣姑姑突然生了病,恐怕是不大好......你阿娘和她已经有五年未见,她写信来,很想念你阿娘。”见雁道。
“所以阿娘要去京城看望?谣姑姑?”叶琛惨白着一?小?,眉头微微蹙起,“为什么阿娘不带上容安一起呢?容安其实......真的很想去京城看看。”
他不敢说他已经知道了生父是谁,更不敢说他知道阿娘和阿爹此时就在一起。
?谣姑姑的遭遇.....应当不是阿娘说谎骗他。
但他直?忍不住问一问而已。
叶琛可怜巴巴的样子着实惹人心疼,见雁的心被揪起一下一下地疼。聪明如叶琛,这么说已经是看穿她这次回来只是探望,并不会带他一起走。
见雁忍住即将夺眶而出的眼泪,勉强挤了一丝苦涩无比的笑,又将叶琛抱紧,喃喃:
“那边事情急,路上又这么远......京城虽然是你阿娘的故地,但凶险得很,到?都是坏人,你阿娘怕护不住你,又知道你一定?心阿娘,这才赶紧让姑姑来看看你。”
两人说了会话,见雁必须要走。
“姑姑,容安会乖乖听话,会好好的,就在东流,等阿娘回来。阿娘身边缺人,姑姑赶紧去保护阿娘吧。”
叶琛站在别院门口,目送见雁。
跟着见雁的,还有三个大大的箱笼,是她先上山,从青莲书院带回来的。
叶琛知道这里面装了什么,是阿娘在还没生他时就开始写的书稿和笔记,初稿、再稿、复稿,一笔一画,全是阿娘的心血。
阿娘让见雁专门跑回来一趟,不带自己,却是带走这些心血的书稿……………
阿娘与阿爹究竟怎么样?
阿娘,一定有她自己不能告诉他的苦衷吧?
匆匆?开别院,见雁还需要去奚府。
她已经听闻奚子瑜提前回到东流的事,拜见奚子瑜夫妇,无论于情于理,都当郑重?之。
梅若雪卧床静养,是在自己的内室床榻上接待的见雁。
在路上,见雁便听说了奚家去了孩子又找回来一事,兀自心惊,来了又见梅若雪再度有孕,好生感慨了一番必有后福的吉祥话,嘱咐梅若雪一定要仔细身子,好好养胎。
她将叶采薇在应天为梅若雪和一双儿女精心挑选的手信给了她,陪她说了好一会儿的话,又和她一齐用了午膳。
临走时,梅若雪的神色仍旧憔悴,拉着见雁的手,依依惜别:
“上次的事是我不对,我一时冲动,不该逼采薇?开东流......采薇和容大人若能重修旧好,我就能彻底放下心来了......还有她留下的庄子和店铺,我已经全部?理完毕。”
一旁的霍??见状,转身往里面走,在深柜的笼屉中取出几?早已备下的银票来。
“上京路途遥远,到了京城也有许多需要用钱的地方,”梅若雪虚虚一指,“这些银票,见雁你都带上。”
见雁擅于经营理财,叶采薇在东流扎根后的几间店铺都是她一手打理的,生意蒸蒸日上,为叶采薇赚下不菲家底。上次从池州府城回来后,叶采薇决定带叶琛彻底离开东流,便开始着手处理田庄和店铺,那几间店铺的事见雁处理了大半,后急着陪叶采薇走,最后转接给了梅若雪,但对大致的银
钱心中有数。
霍??拿出的这几?银票,她扫一眼,便知道已经超出了实际许多。
都是梅若雪贴补给叶采薇的。
“奴婢这次来回匆忙,这些钱还是七奶奶暂时先收好,等我家先生回来再同七奶奶讨。”见雁打趣地施了个礼,
“还有琛哥儿在东流,需要劳烦七奶奶帮忙看顾,七奶奶可别想把奴婢打发了。
梅若雪笑着让霍嬷嬷把银票收了回去。
这边辞别梅若雪,见雁又来单独见了奚子瑜。
“七奶奶再度有孕,恭喜七爷。”一见面,见雁行了大礼。
她跟着叶采薇?识奚子瑜已经超过八年了,这些年在东流,又全靠奚子瑜一力庇护,见雁对他半点不敢怠慢。
两人不咸不淡地寒暄了几句家常,奚子瑜问起舞弊案相关的事,见雁略说了些,发现怎么都绕不开容津岸,正犹疑着,奚子瑜倒先笑了:
“是仲修,仲修他来了,对不对?”
一双狐狸眼,桃花纹深深,他笑得温润,仿佛与世无争,又淡淡透着些许的无奈。
多年来,在叶采薇面前,奚子瑜端的是君子的风度,行的是知交所为,从来都是谨慎克己、不逾矩,叶采薇只当他是同窗好友,从来没有看穿过他的想法。
但见雁是个聪明的姑娘,旁观者清,对奚子瑜隐藏在风流君子表面之下的那些心思,倒是看得明明白白。
不过,奚子瑜是容津岸的好友,甚至当年,他还为了撮合两个人劳心劳力,后来又为叶采薇提供了可靠坚实的庇护,当事人揣着糊涂,不愿意挑明,见雁自然装作毫不知情。
这次重逢前后颇为波折,见雁又将容津岸出手保下叶采薇,为她的学生们洗刷冤屈等人的事略略一说,她不知奚子瑜早已从终归鹤的口中知晓了这些事的详情,见奚子瑜神色半点不改,便想了想,道:
“温大姑娘的信言辞恳切,十分思念我家先生,我家先生着急上京,实在来不及返回一趟。她......她没有跟容大人提起半点琛哥儿的事,但又很是放心不下儿子,所以,以让奴婢带走她的书稿为理由,奴婢返回。”
奚子瑜沉着一?俊脸,半晌,开口:
“仲修他......他还好吗?”
辞官离开京城之后,他倒是一直与容津岸通信往来。有时一月一封、有时数月一封,洋洋洒洒数页,讨论民生、针砭时弊,但他从未提及过叶采薇就在自己的身边。
容津岸也不提她。
见雁毫不迟疑地点头,见到真人和在信上交流,到底是不一样的:
“容大人风采不减当年,只不过,身边也一直没再有新人。”
这种问题,她半点不敢撒谎。
奚子瑜又沉默了下来,左手的捻着右手拇指上的翡翠扳指,半晌,才露出了玩味的笑意:
“仲修不愧是仲修。”
眸光浮动,似眉飞色舞,又似深渊巨蟒,他又言:
“采薇日日和他相处,却决口不将容安的事告诉他,到底还有所顾虑。以仲修的性子,得知真相后会如何?他早就不?我这个好友了吧,他们这对夫妻,当年所有人都以为仲修为了报叶阁老的知遇之恩才被迫娶了采薇,谁知道兜兜转转五年,又是现在这样......他们是会重归于好,还是彻底劳燕分
飞呢?"
见雁听出这话里七扭八拗的酸意,敛住面容,一言不发。
奚子瑜又沉默了须臾,用指尖敲了敲黄花梨木的桌面:
“离开东流前许久没有收到修的来信,游娘子病逝,我也是才知晓.......热孝期间不可婚娶,仲修又是出了名的大孝子,若他与采薇真的重归于好,至少也要明年才能复婚。到时候若我得闲,无论他还认不认我这个好友,我都一定会亲自去参加他们的婚礼。
奚子瑜的脸是直白的英俊,此刻春风不在,一片沉沉阴郁,见雁莫名有些发怵。
“温大姑娘抱恙,我这边脱不开身,不能亲自上京探望,但礼物是不能少的。京城的秋冬干燥,采薇与仲修赶路上京,我也备下了一些物什供他们一路上用,还有给游娘子仙逝的帛金,都请见雁姑娘一并带去吧。”
“七爷有话,要奴婢转达吗?”见雁问。
“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奚子瑜一双桃花眼笑意盎然,但旋即摇了摇头,“没有话要带给采薇,对仲修的话,就说祝他心想事成好了。
奚子瑜亲自派了心腹送见雁一行出县城几十里。
见雁来时几乎两手空空,走时带了满满一大斗车的东西,有叶采薇的全部书稿、奚子瑜带给温谣夫妇的礼物,还有给叶采薇和容津岸准备的用品。
却独独把叶采薇的儿子留在了东流奚府。
奚子瑜独自在书房中坐到天黑,桌案上摊开的,是当年自己还是叶渚亭的学生时,几个人一起批阅的书籍。
有叶采薇,有容津岸,还有温谣温诞,当然也有奚子瑜自己。
大大小小不同颜色的笔迹,他们反复批注传阅,交流感想心得,共同学习进步。
无忧无虑的学生时光,再也回不去的学生时光。
已往不谏,来者亦不可追。
霍嬷嬷来请他的时候,他陷在圈椅里,单手支颐。
晦暗的烛光,让他本就阴鸷的脸,大半隐于黑暗。
霍嬷嬷说,梅若雪用了晚膳之后,脸色很差,郎君最好去看看。
奚子瑜撑起来,将面前的几本旧书小心收起来,默了默,冷笑,
“正好,我也有事找她。”
见雁走后,在梅若雪心头堵着的石头,没有半点松快的意思,她体弱实在下不了床,晚膳也只能继续在床头支一张小桌摆上,纵然是山珍海味,她也就用了几啖。
安胎药、保身药都不能停,熬成苦涩?咽的汤汁,婢女一勺一勺喂给她,但她喝一勺便要好久,奚子瑜过来的时候,一进内室便是这样的场面,挥了手,让所有服侍的人都下去。
“上次的事是我不对,不该对你说那些话,太?听了。”男人在床头坐下。
然后他拿起梅若雪的巾帕,悉心为她擦拭唇角沾染的药汁,温柔到极致,
“若雪,这个家全靠你。
奚子瑜生得俊美,自小便是奚老太爷最疼?的孙,宠遇优渥,骨子里藏着乖张不羁,做这种细碎的功夫都如此迷人。
梅若雪不再看他。
“记不清是什么时候,七爷对妾也曾这般温柔,是上次临行时吗?”她的声音极细,像是确乎在思考,顿了顿,“七爷已经向妾道过两次歉了,那时候,是心不甘情不愿,还是今日有别的话对接说?”
彻底垂下眼帘,却有一颗晶莹的泪珠不争气滑落,不待她匆忙抬手拭去,奚子瑜的吻先落在了上面。
这些年商场打滚,骨子里的乖张不羁被打磨得更加隐蔽,外表温润圆滑,实则阴鸷湿冷。
梅若雪只着一层薄薄的中衣,小腹这才显出微微隆起,男人的手掌宽厚炽热,掌抚着,热意传来。
“好好养胎,两个孩子都指望你。”他并不回答她的问题。
天生的桃花眼,看谁都是那般深情款款,奚子瑜在她的唇瓣轻吻,浅啄,似海的眸子一瞬不瞬地看着她:
“当然还有琛哥儿,既然你没有跟见雁坦白实情,就更要加倍对他好。”
“夫君说得对,琛哥儿自己不说,夫君你也不说,妾胆小如鼠,怎么敢同见雁坦白呢?”
梅若雪稍稍别了脸,奚子瑜追着的吻因此落在她鬓角的碎发上,至耳根。
“为什么要坦白?怕不仅仅是采薇,还有琛哥儿的生父,他是夫君你的好友,被他们知晓琛哥儿在奚家养着却差点蒙难,对夫君没有任何好处。”
“琛哥儿是在你的手上去的,扯到我奚家做什么?”奚子瑜闻言,英挺的眉宇骤然蹙起,睇向她的眼波有不可理喻流露,
“没同见雁坦白,你良心不安,身子也因此不爽,胡言乱语的这些话,就想把怨气转移给我。”
“奚家,你的奚家......需要我为你们当牛做马的时候,就说我是奚家人,琛哥儿出了事,就让我别牵扯到你的奚家。”
梅若雪别着脸,不看几乎贴在自己身上的男人,声音依然很细,
“确实,无论怎么看,妾都配不上做你奚子瑜的妻子。”
“谁说你不配了?怎么又扯到这件事上?你做错了事,不愿意承??任,就直接说这种自暴自弃的话。你已经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了,这个样子,怎么对他们言传身教?”
奚子瑜一口气说完,又觉得话太重,深深吸了口气,放低了声音,温柔道:
“若雪,为夫知道你怀胎辛苦,情绪起伏很大,但你也不能纵容自己。
梅若雪咬着唇:“奚家的家妇就该循规蹈矩,半点差错都不出。”
“非要这么跟我说话是吗?”奚子瑜坐直,“若雪,你真是太令我失望了。
“自从我回来,你整日躲在房里,几天不出来见我,我作为夫君应该体谅你。我本来是想心平气和跟你好好聊聊的,但你却非要闹。”
梅若雪惨白着一张脸,侧颜温柔小意,憔悴却并不易碎。
“温柔乖巧,懂事听话,这是我一直很欣赏你的长处,”奚子瑜径直站了起来,目光冷冷投下来,“从小你就有这些长处,现在都没了。”
梅若雪仍是偏着头,只直直看向内侧的床帷,漂亮的玉颈拉出优美无瑕的直线,眼泪大颗大颗往下掉。
她反复哽咽,确认自己傲立的体态:
“确实都没了,都没了,是谁让我变成这个样子的?”
奚子瑜觉得事到如今她竟然还想推卸责任,正要再同自己青梅竹马的妻子理论,外面却有人进来,报说奚家家主请他过去。
晚间时分,是奚家家主终于外出归来,听说了叶采薇的婢女专程回东流来看叶琛,却仍将孩子留在东流的事。
他直截了当向奚子瑜提说,趁着那婢女人还没走远,快马加鞭,就能最终把叶琛送还到叶采薇的手上,从此叶琛与奚家再无关系,了结这桩险象环生的要紧事,奚家就好重新走上正轨。
奚子瑜可以为了叶琛连巨额的生意都不顾,怎么会同意这个时候把叶琛送走?
自五年前他自作主张辞去翰林院的大好前程,奚子瑜第二次以下犯上,与自己实际上的养父爆发了激烈的争吵。家主作为长辈和奚家族长本来应当说一不二,但因为奚家的家业都由奚子瑜主担着,家主考虑实际,不能把话说?,也不能完全违背奚子瑜的意思。
最终两个人不欢而散。
奚子瑜算着见雁离开东流的时辰,思来想去仍旧不放心,连夜出奚府到别院去,守在叶琛的床前,整整一个晚上没?眼。
别院的婆子婢女见他周身阴云,谁也不敢上前请示,叶琛难得睡了个懒觉,睁开眼,却见胡子拉碴的奚子瑜,枯坐在自己床前。
“七叔叔………………”叶琛揉着惺忪的睡眼,想问他为什么会在这里,口齿嗫嚅,就被奚子瑜拍了拍小脸:
“乖,七叔叔来看看容安,容安睡得香甜,七叔叔也放心下来。”
因着午间还有要紧的应酬,奚子瑜陪叶琛用完早膳后,要回奚府一趟,沐浴更衣。
收拾完出来,他又去探了探自己的一双儿女,被两个孩子缠得好不容易脱了身,片刻也不想多待,准备出门。
经过自己院落的廊角,听到两个女声。
“奴婢打听到了,昨晚上七爷被大老爷叫走后,又闹出了很大的动静,两个人大吵一架,但七爷没在大老爷那边歇,奶奶哭了整整一宿,方才七爷不知从哪里回来的,还穿着昨晚的衣裳,奴婢委婉提了,他去看了哥儿姐儿,但一点也没有去看望奶奶的意思,会不会......”年青的女声担忧极了。
“休得乱嚼主子舌根!奶奶和七爷的婚约是老太爷定下来的,奶奶为七爷生了哥儿姐儿,现在肚子里又有一个,这几年奚府上下靠她一个人操劳,这些七爷心知肚明,他不过是一时意气,和奶奶好着呢。
说话的是霍嬷嬷的声音,
“一切只要等到叶氏回来,把叶琛带走,那对母子彻底离开东流,就会好起来了。”
“嬷嬷说得对,可是叶氏什么时候能回来呢?一个女人不守妇道,天天在外面,还把自己的亲儿子留给七爷和七奶奶照顾,真是恬不知耻。”
“还好奶奶未雨绸缪,略施小计,就让叶氏同意彻底离开东流,她也早就处理了叶氏的田庄和店铺变了现,只盼着叶氏早点回来,早点回来就早点了结。”
奚子瑜再也听不下去,现了身,雷霆震怒的模样,把两个女仆吓得不轻,直直跪下。
“适才的话,全部说清楚,什么略施小计?什么离开东流?”
梅若雪活了二十三年,早已把忍气吞声刻进了骨子里,尤其是在奚家如履薄冰的生活,她更是生怕行差踏错一步。
她第一次忍不住对攻讦和指责阴阳怪气回呛,就是对自己的夫君奚子瑜。
这个与她青梅竹马的男人,她从小仰望?若神明的男人。
习惯是一件很可怕的东西,奚子瑜也早就习惯了她的仰视,她的忍气吞声,而她温婉小意的面目突然变得狰狞,他为夫纲,果然受不了。
受不了就要用更刺耳的话语来指责她,梅若雪同他吵完,一个人蒙在被子里,不争气地流了一整夜的眼泪。
一直到了清晨时分,她才模模糊糊睡去,和之前的几晚一样,她睡得很不踏实。
还在襁褓中时,她的父亲便因为救奚子瑜的生父而丢了命,从她记事开始,人生所有的时光,都是在奚府上度过的。
寄人篱下,冷暖自知,但与奚子瑜有关的回忆,大多数却是温暖又柔和的。
世家公子,才色双绝,翩翩少年郎意气风发,也是用十里红妆,将她娶回家的两榜进士。
旁人的求而不得,是他的唾手可得,倾慕与依恋早已习惯,仰视他,享受他待自己与众不同的温柔。
男人的身影越来越高大,越来越伟岸,却也越来越闪耀而模糊。
梅若雪挣扎着睁开眼,梦里的人,就在她的面前。
奚子瑜坐在床边的绣凳上,往右塌下,右手肘支于膝盖,长指扶颐,一只眼隐于指缝,一只眼斜斜睥睨,目光阴沉沉压过来。
“梅若雪我问你,”见她醒来,奚子瑜当即开口,
“在我外出的这段时日里,你是不是背着我,阴谋把采薇母子赶走?”
当桃花眼不再深情款款,往日的所有光采都化作了冰冷的利刃。
梅若雪仍旧侧躺着,旋转的视线里,奚子瑜大剌剌坐在绣凳上的模样,像一口沉闷的钟,暗凉的钟声,黑压压过来。
“八年前,你远赴京城,入国子监求学,无论书信还是偶尔回来,都待我冷淡异常;五年前,你带采薇回东流,曾经向我坦白,说你移情别恋爱上了采薇。”她温声细语地说,好似在讲与自己无关的事。
“我早已对你说过,如果你要退婚,我可以出面,向奚家的长辈承担一切后果。”奚子瑜面色未变,一字一句说,“你最终还是选择履行婚约,我们顺利成婚。”
梅若雪盈盈望着自己的夫君。
“成婚之后,我哪里做得不够格,哪里对你不够好?”奚子瑜支颐的长指颤了颤,
“奚家的中馈交给你,伯父伯母疼你爱你,宗族旁枝那么多房人,哪一个不给你面子?下面无数仆从婢妇,谁敢不敬你七奶奶、听你发号施令?”
梅若雪清婉的脸上勾出笑容:
“是啊,以我这个小破落户出身,本来是根本高攀不上你奚家七爷的。都怪我那趋炎附势的爹爹,救了你的父亲,这才帮我搭上了高枝。三年,你当然随时随地移情别恋,也可以拿出你大丈夫的担当来承受退婚的恶果,是我贪得无厌,舍不得这些唾手可得的荣华富贵,我一心要做人人敬畏的七奶
奶,代价就是要对你们俯首帖耳,任你作践,任你欺凌,对吗?”
越是平静的控诉,越是淹没了彻底的绝望。
“好,就算事实真如你所说,我作践你、我欺凌你,我最对不起的人就是你,这些又跟采薇有什么关系?你为什么要报复在采薇母子的头上?”奚子瑜忽然一顿,恍然大悟,在绣凳上坐正,
“所以,你是故意弄丢琛哥儿的,反正你早就想赶他们走了,再假惺惺表演一番找人、担忧、让所有人同情你,是吗?”
“我没有!”蒙受巨大冤屈的梅若雪猛地坐了起来,恨不得歇斯底里,
“我再怎么自私自利,再怎么蛇蝎心肠,也绝不可能拿孩子做文章!故意弄丢琛哥儿,我在你眼里就是这样下作的人吗?”
“是吗?”奚子瑜反倒平静地冷笑。
“你只相信你愿意相信的事,我费尽口舌、再为自己澄清辩护有什么用?”梅若雪的心口一抽一抽地发疼,眼泪簌簌而下,
“是,我是很想让采薇母子走,忍了这么多年,我不想再忍了。”
“承认就好,你承认你妒妇毒妇的真面目,很好,都是我看错了人,信错了你,让你做我孩子的母亲……………”
奚子瑜倒吸了一口气,额上青筋直跳,他往前俯身,加深自己的逼视,
“你高床软枕,锦衣玉食,婢仆环绕,人人敬畏,采薇有什么?你为了你自己赶她走,可知道她的处境有多艰难?”
“我当然知道她的艰难,我在你们奚家日日如履薄冰,也是这么艰难。但我更知道,你恨不得把心都掏给她,但采薇的眼里心里,从来都没有你,她只爱她的容大人。”梅若雪擦干了眼泪,
“她以君子之友看待你,根本不知道你那些龌龊的心思??”
“什么龌龊的心思?”奚子瑜几乎将自己的双膝捏碎,“我爱她,是再正常不过的男女之爱,若不是被容津岸捷足先登,我、我??”
“奚子瑜,你这个丈夫确实尽了夫妻义务,”梅若雪抢白,“这几年,每次亲我吻我撞我的时候,都把我当成谁了?在她面前做个温润君子,其实很想把她按在床上,把她狠狠弄疼,是吧?就像对我这样………………”
“你闭嘴吧!”奚子瑜目眦欲裂,差点就要对面前的妻子动手。
她从来循规蹈矩、温柔内敛,竟然会说出这种恬不知耻的话来!
“你猜,要是她知道你一面和我行房,一面喊着她的名字,她会不会对你深恶痛绝,恨不得根本不认识你,把你们同窗的情谊一抹杀?咱们可是有三个孩子,三个孩子,都是这样来的呢......”
梅若雪唇角淡淡的笑,轻轻捂住自己的小腹,庆幸她这样折腾,孩子安然无恙,还没有让她疼,
“采薇留在东流,保不齐哪天我会忍不住告诉她。或者,你忍不住对她下手,做你一直想做却做不了的事......”
“你、你………………”巧舌如簧的奚子瑜,难得期期艾艾,还是在自己那从来乖巧听话的妻子面前。
“与其到时候大家再也无法和睦相处,不如让她带着琛哥儿体面离开,夫君,你收了心,还做我的枕边人,我当什么也没有发生过,我们夫妻和和美美,不好吗?”
仔细看,梅若雪的脸上带笑,却是凄婉的笑。
奚子瑜不说话,刚才还剑拔弩张的室内,乍然陷入了诡异的沉默。
仿佛沸腾的开水,在酷寒的雪天抛洒,瞬间凝结成冰,再无声落下。
片刻后。
“我最后问你一遍,你是不是就想赶他们走?”
“是。”
“那好,我如你所愿。”奚子瑜猛地站起来,
“采薇北上去了京城,琛哥儿留在东流。我这就去把琛哥儿带上,上京城,亲自送到采薇的手上。”
转身的时候,竟莫名垂了两颗泪,只有自己知晓。
脚步声渐细,房内彻底陷入阒静。
梅若雪盯着奚子瑜最后消失的地方,很久很久,眼泪早已干涸。
自她踏入奚府大门开始,没有哪一刻,她真正过得舒心。
她曾经坚信不疑,奚子瑜这样好的人,是她用这些不快乐不安稳的日子,换来的礼物。
礼物有一天变了心,她还是不肯放手,侥幸以为,他终究会有回头的一日。
为了这个礼物,她可以忍受公婆的苛待,忍受奚家其他房的阳奉阴违、忍受下人的白眼。
为了这个礼物,她可以忍受他偶尔分一点温情给她,自己感恩戴德。
现在她忍够了。
“奚子瑜,我要与你和离。”梅若雪平静无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