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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上次在府衙里时如出一辙,尽管容津岸的伤口颇深,他却半点都不让叶采薇碰。
?看都不太让她看到。
问起他来,就会说她娇贵,十指不沾阳春水,可做不好治伤换药如此精细的手活。
不让她碰他的伤口,甚至?换药都要躲着她,不让她看,但偏偏却是用这个理由把她留在?天,到底是想做什么?
容津岸的所做所想让人捉摸不透。
而这个人的嘴又时好时坏,最初让她留下“对伤口负责”时把自己形容得病状凄惨,转眼不到一日,就又连讽刺她都不加修饰,说起来,恨不得两句话跟叶采薇小吵一架,全无清流领袖的矜贵自持。
越是这样,叶采薇越是纳罕,好奇心越盛。
但是中秋那晚赴宴的人里,除了她和容津岸之外又全部已出发回了东流,她无奈,悄悄问了见雁和问鹂。
谁知,这两个婢女开宴后,见场上融洽自然,便觉无事,就从包厢外转移到了楼下,后来更是退到酒楼门口,完全不知席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但她们两人都十分诚恳且笃定地一再表示,那晚?束之后,确实是叶采薇主动抱着容津岸,还一直缠着他要洗澡,问鹂和见雁不敢违逆她的意思,一整晚没有过来,等到天亮,容津岸一大清早就出了房门,脸色却是不大好。
两个婢女问及叶采薇,容津岸说她昨夜太过劳累,让她们先不要打扰她熟睡,然后又叫容文乐去请了郎中大夫来。
容文乐虽然是个圆滑机敏的小子,说起容津岸的伤势,也半点不打马虎眼,表示并非夸张,确实很严重。
叶采薇再不多问什么。
只是,她心底隐隐生出的担忧和害怕,越想忽略,偏偏越来越难压。
若任由眼下的情况发展下去,事态很有可能会逐渐超出她的控制。
当年她下决心离开他,如同生生从心上剜下来一块肉。
无底的渊薮,她花了四五年才好不容易爬出来。
重蹈覆辙,重蹈覆辙……………
第二日的午膳,容津岸和她一起用。
两个人相对而坐,都是字字珠玑之人,却安静得出奇。
叶采薇才不想找话题,看容津岸苍白的皮肤更添惨白,想必是那伤口仍旧有些棘手。
怪她非要缠着他,非要洗澡?
吃了几口,实在食之无味,叶采薇放下了筷箸。
端起茶盏,小心吹开水面浮动的茶叶,却听到对面之人语气不善:“专门让容文乐从金陵酒楼打包回来的菜肴,那天你吃得尽兴,今日却要浪费?”
茴香拌花生、眉山东坡肉、虾玉鳝辣羹、辣烤羊排,都是上火之物,容津岸身上的伤未愈,不能食辛辣,这些菜明显都是给她点的。
叶采薇是十分酷爱食辣,今日着实没什么胃口,被他这么一说,忽然想起了什么,黛眉蹙起,将手中的茶盏放下:
“我......那晚上,你是否能确保安全?”
话不用说得直白露骨,容津岸当然明白她所指的何事,不动声色,仍在不紧不慢夹菜,眼皮都不抬一下:
“现在才想起来,是不是太晚了?”
好像在谈论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又好像在暗示她什么。
“你、你、你不会......”叶采薇心头发慌。
算一算日子,真是很有可能发生的。
万一真的不幸又如同当年怀叶容安时那样,要她怎么办是好?
关乎人命,此事非同儿戏。
然容津岸并未回?她,仍在慢条斯理地用餐。
仿佛用餐才是他最要紧的事。
叶采薇气急,巾帕在手,被她搅弄得乱七八糟,她饱满的胸脯起伏,狠狠瞪向罪魁祸首,音量提高:
“你怎么能这样呢?你是故意的?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所以才借了伤口的名头把她留在?天。
“是你主动要求的,薇薇。”容津岸这才放下碗,一双手清晰凌厉,动作利落。
然后他才抬眼,从容与她对视,眸子里是纯净清澈,是星奔川骛,“我只是从善如流而已。”
这样的态度,叶采薇被彻底激怒,扬手,把巾帕扔到男人那道貌岸然的脸上。
巾帕太软,沿着他俊朗无匹的面容滑落,至襟下,她又觉得是在嘲讽她软弱可欺,起身过去,掐住他的脖子。
容津岸的皮肤很白,稍稍一用力,便泛起了难以忽视的红,叶采薇发了狠,全身的力气挤在手上:
“那我先掐死你好了,去父留子,听说过吗?”
男人不动,仍是一瞬不瞬地睨着她,像睨着一个亲近而又陌生的人,纵使他被她掐得脸颊发红,也丝毫不减萧疏轩举的风度。
他的薄唇里吐出几个字来:
“我不会有后了。”
只有两个人的室内,安静得掉落银针都能听见。
呼吸和心跳都仿若静止。
叶采薇的神思晃了晃。
他什么意思?
怔愣间,手上的劲力松了下来,却仍是环住不放,容津岸脖颈上的青筋,自她的虎口,连贯凸起。
因他皮肤白,稍微有点变化便根本不容忽视。
某些时候也会这样,放肆冲幢或耐着性子研磨,裹在津津热汗里,又偶尔吃不完,任由沿着下巴蜿蜒流淌。
“我孤家寡人一个,要孩子来做什么?”容津岸的话打破了叶采薇的胡思乱想。
他仍旧面色淡淡,话语却隐隐是自嘲:
“企盼他长大,?承我的衣钵?还是捧在手心里长大,却仍要把她送到别的家里,让她在不幸的婚姻中蹉跎一生?”
叶采薇讷讷收回了手。
她想起来,上次他中药那晚,还因为她癸水的时日与印象中错过而不敢??。现在,他却说得这样坦荡自然,这其中的变化,应当与他中途见过柴先生有关。
但她不想再继?深究这个话题,草草?束罢了,立刻站起身来。
可是手腕却被容津岸握住,同时,他另一只手的手背,探上了她的额头。
冰冰凉凉的触感。
他的皮肤白,原本周身就应当是冰凉的。
“是有些发烧。”容津岸的脸迅速恢复了白,并未对她此时坐在他怀里这样暧昧的姿势置喙半句,反而一如既往沉稳自若,
“怪不得吃不下东西。”
那只握着她腕子的手稍稍转了个方向,拇指按住她的脉搏。
叶采薇这才反应过来他在做什么,是探究她胃口不好的原因,她连忙抽回了手:
“你又不是郎中大夫,你把什么脉?”
“风寒、发热,一点小毛病,不碍事。药房有专门制成丸的成药,不苦,效果就已经足够用了。”
容津岸从下襟上捡起她方才扔出来的巾帕,擦了擦自己的手,
“如果你不信任我的判断,再叫郎中大夫来便是。”
叶采薇当然不肯,上次癸水痛成那样,她宁愿死撑着也不请人来,就是怕被有点经验的郎中大夫诊出她有过生育。
幸好容津岸跟着柴先生学医的技艺平平,给她把脉,什么旁的也没发现,她身上确实是不大爽利的,吃点药也无妨。
RE......
“你说,你再不会有后,这些话,娘子她知道吗?”叶采薇站起来,稍稍整理自己颇为凌乱的衣襟,将摇摇欲坠的料器花插回去。
“这是我自己的事。”
看起来,容津岸的脸色似乎又白了一些,好像刚刚那样几下,扯到了他腹上的伤口,但他转过身去,继续用没用完的饭,
“昨天说,阿娘临终时的遗憾在你,我就在她身边,她其实挺牵挂你的。”
叶采薇咬唇不应声。
离开京城时,她也不是没有恼恨。然而时过境迁,她自己经历过独自产子、带大孩子,对?秀玉,多了不少身为女人的体谅。
站在?秀玉的角度,她怨恨叶渚亭是应该的。
那些尘封在岁月里的恩恩怨怨,要从上上一代说起。
容津岸的生父名叫容?,叶渚亭与他相识于微末。
当初叶采薇的祖父叶赣仁官至内阁阁老,又与奚子瑜的祖父奚晟、?谣的外曾祖父??正三人,是嘉泰帝的父皇延成帝临终托孤的三辅臣。延成帝驾崩,年仅九岁的嘉泰帝即位,主少国疑,几乎同时,奚晟与??正展开激烈内斗。
仅仅一个多月后,奚晟便落败于??正,被就地免?,返回家?南直隶池州府东流?。而叶赣仁则选择顺势而为急流勇退,与韩飞正来回拉扯半年后,于嘉泰元年,回到家?南直隶徽州任知府。
回到家乡,叶?仁不忘初心。作为主政一方的父母官,他尽?尽责,又爱才惜才,竭尽全力支持家乡的教育,也资助过不少寒门学子,其中便有容?。
容家在歙?,徽州首府所在,叶渚亭常年在绩溪叶家祖宅读书生活,偶尔上府城探望父亲,会与容?打上照面,各自寒暄一番。
而此时的庙堂朝内,韩飞正独霸内阁。他不仅仅是嘉泰帝的帝师、从嘉泰帝开蒙起便一手?他,更是主持新政改革的总舵手,曾豪言“吾非相,乃摄也”,以一人铁腕强压,从中央到地方,推进新政改革如火如荼。
仅仅嘉泰十年,韩飞正积劳成疾,暴病而亡。紧接着便是未及弱冠的嘉泰帝不满于长期的高压,誓要翻身,对韩飞正的家人赶尽杀绝,对朝野上下所有依附过韩飞正的大小官员展开残忍血洗,疾风骤雨,摧枯拉朽,一时之间各种跳梁小丑粉墨登场,人人自危,生怕被这场正文/治风波吞没。
远在徽州的叶仁不忍朝野震动,上书为韩飞正的家人求情,也请嘉泰帝停止翻云覆雨手,却因此惹怒嘉泰帝,再次被贬,成了七品的绩溪?令。
嘉泰十九年、二十年,容?与叶渚亭一同参加了秋闱、春闱和殿试,彻底成为知交。
叶渚亭身负大才,在殿试中,他的答卷本该名列前茅,却因为嘉泰帝对叶赣仁怀恨在心,直接将他降到了二甲最末,排在容广之后。
殿试和朝考结束,叶渚亭被外放至池州府建德县,也做七品县令,容广则留在京中,进了兵部。
次年,容广与?秀玉的次子在京中出生,容广为他起名“津岸”,因排行第二,又起了表字“仲修”。不久,嘉泰帝为了皇长子和皇三子立储一事与朝臣拉锯,破天荒提出惊世骇俗的“三王并封”,容广上书激烈反对,被嘉泰帝贬黜,带着妻子游秀玉和两个儿子回到家乡徽州府歙县,任八品教谕。
三年后,叶赣仁病重,叶渚亭辞去建德知县一职,带着有孕的妻子姚氏回到绩溪照顾父亲。姚氏产下一女,叶赣仁为自己的孙女起名“采薇”,不久与世长辞。
叶采薇出生的次年年初,徽州府爆发瘟疫,容广的长子和叶渚亭的妻子姚氏很快相继因此死去。容广与叶渚亭来不及悲伤,全身心投入到对抗瘟疫中,最终成功消除了疫病。
容广殚精竭虑,连续数日不眠不休,在为百姓奔忙的路上,他突然倒了下去,这一倒,再也没有睁开眼。
而叶渚亭,因为在这次事件中表现优异,被谣在吏部就职的父亲再次举荐,嘉泰帝的私人怨气因为叶赣仁与世长辞而彻底消弭,大手一挥,将叶渚亭召回京城。
叶渚亭能被嘉泰帝重新启用,容广的牺牲功不可没。临走时,又顾念两人从微时起的交情,叶渚亭将自己所剩不多的银钱尽数赠给了容广的遗孀游秀玉,并承诺自己在京城安顿下诸事之后,会每个月给游秀玉母子寄钱,供养他们的生活,还有容津岸读书的费用。
游秀玉对叶渚亭深信不疑,想到叶渚亭回京后步步高升,接济自己和时年只有五岁的容津岸是顺手的事,于是便将朝廷发给容广殉职的抚恤金,尽数用作了别处。
原来,容家祖上世代务农,到了这一辈,难得出一个极有读书天分的容广,因着父母早亡,为了供养他,几个兄弟近乎倾尽全力,贫贱夫妻百事哀,几家人为了钱银的事,都闹过不小矛盾。
但容广高中后不愿像其他人一样同流合污,京城物价高企,他与妻儿的生活靠着微薄的俸禄很难维持,后来又因触怒嘉泰帝而被贬黜回乡,几个兄弟早已微词不断,容广因公殉职,游秀玉拿到不菲的抚恤金,便尽数分给他们,以报当年资助容广的恩情。
但叶渚亭一去京城,再也没有回来,他口中承诺的寄钱供养一事也如石沉大海,再无音讯。
容广的几个兄弟很快也相继离世,留在歙县的游秀玉处境愈发艰难,随着时间的推移,她确定叶渚亭早已将当初的承诺抛诸脑后。
明明那场疫病能被根除,容广才是出大力的那一个,叶渚亭借跳板上位,转头却将跳板一脚踢开,叫游秀玉怎么能不怨恨他?
但到底,她还是没有反对容津岸与叶渚亭的女儿交往、成亲。
“游娘子一人牵挂我就好。”叶采薇没有把剩下的那句话说完。
莫名得了风寒,头发昏,身发虚,很快也倒下了。
因着这两日被勾起与游秀玉相关的回忆,又听容津岸那仿佛自暴自弃的“绝不会有后”的话,叶采薇忽然有些松动。
会不会,她坚持不让容津岸知晓叶容安的存在,太决绝太狠心了?
然而纠结还没有结果,却有新的事找上门。
她的风寒吃了成药见效慢,她不肯再看大夫,容津岸的伤也并没有养好。
几日后,容津岸拿了一封信来,脸色沉沉,递给她:
“孟崛来了信,温谣有孕,但这胎万分凶险,极有可能危及性命,温谣她很想见你。”
叶采薇当即决定北上京城,但动身前,须得让见雁跑一趟东流。
她有要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