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城今夏异常炎热漫长,郁稚整日被皇帝拘在御书房读书写字、处理宫务。
又逢科举,皇宫守卫森严,她两次派人出宫去见离,皆被拦在宫门口。可转念一想,若皇帝真意图杀他,又何必留到现在?横竖戚离能高中,中秋宫宴上她总能见到他,到时候再见机行事。
李檀倒是安分不少,宫里宫外难得风平浪静。
这段时日萧歧温柔耐心地教她功课,时近中秋,萧歧正好教完论语,稚在御书房练字。
萧歧:“后日的宫宴备得如何了?”他随口问她。
郁稚:“宴会的食材已经送入御膳房,各类桌椅器皿也已经准备妥当,歌舞也皆安排好了。”
萧歧:“酒也都备好了?”
郁稚:“备了陛下喜欢的清酒、屠苏酒与松叶酒。”
萧歧抬眸看她一眼,“再备一些桑果酒,皇后不是喜欢么?”
“臣妾不爱饮酒。”郁稚轻而易举地反击,她二十多岁时才渐渐开始饮酒,皇帝这话就是为试探她。
这段时日萧歧对她很好,可他从未停止试探,甚至席榻间意乱情迷时,他仍试探。
“还是备一些吧。”皇帝仍坚持,“朕想尝桑果酒了。”
郁稚正练字,笔尖一颤,皇帝笑道,“不会写了?过来,朕教你。”
萧歧是天底下最好的夫子,短短一年间已经教会她四书,她的字近日也颇有进益。他将她揽到怀里,手掌包裹住她的,一笔一划耐心教她。
“等中秋宴过后,随朕一道去行宫秋猎如何?”他的话温柔似耳语,她的耳垂直发烫。
郁稚点了点头,两人有着不堪的从前,但在行宫的记忆总是很美妙的,“那臣妾也想狩猎,要单独骑一匹马。”
“行啊,行宫马厩里有一匹马毛色雪白,性格温顺,最适合你。朕再命人替你制一把衬手的弓?”
郁稚:“马好看没用,得跑得快,陛下别糊弄我,我要大宛的马!”
萧歧:“当然是大宛的马,你当朕是这么小气的人?藏着好马不给你?"
萧歧:“但前提是中秋宫宴得办得漂亮。皇后,可别叫朕失望。”
郁稚疑惑,萧歧向来都不是在意宫宴之人,他为何如此重视这次的中秋宴?
郁稚:“陛下放心,臣妾必定将宫宴办得圆满。”
男人目光若有所思,笑着道,“皇后长大了,与从前判若两人了。”
萧歧箍紧她腰肢,“记得朕刚回宫时,你那样胆小怕人,软弱可欺,朕看着你就生气。现在能独当一面置办宫宴,读书明理了,连字也写得这样好。你说,朕是不是将你教得很好?”
霍氏不死,她永远懦弱可欺,不可否认,他确实将她教得很好,甚至比起上一世那个满腔仇恨的郁稚,她更喜欢现在的自己。
然而萧歧不同了,他阴晴不定,心机深沉,郁稚猜不透他的心思。这段时日,他更是夜夜求欢,郁稚总结原因,自己上一世将他拒之门外的缘故。因为对他有愧,如今无有不应的。
中秋宫宴那夜,郁稚命皇宫禁军仔细防火,尤其是东宫那两座空置的宫殿,上一世烧了怪可惜的,各项事宜都安排得很妥帖。
大殿之中一片祥和,皇室宗亲们夸赞今夜的酒水醇香,特别是那桑果酒,酸甜解渴,最是上品。
这是她重生以来头一回办宫宴,郁稚希望能办得妥妥帖帖,好尽一尽皇后的责任。
李植今日着那件烟紫色凤袍,郁稚也没有计较,她打扮得并不富丽,着了件浅金色的锦袍,倒是意外与皇帝的龙袍很配。
王公大臣、内外命妇们远远瞧着皇后,私下说话。
“皇后娘娘举手投足间皆是端雅仪态,与从前大相径庭。”
“皇后年轻,成婚未多久陛下就出征了,这一年间陛下留在皇宫,帝后二人相处久了,皇后自然也进益了。”
“这宫宴就是皇后操办的,这酒与膳食,真的是很合心意。”
“倒是贵妃,怎么能着风袍呢?这不是公然顶撞皇后么?”
“小声些,喝酒喝酒。”
“听闻今年的进士也要来宴上,在何处呢?”
“那几位没着官服的恐怕就是了。”
郁稚在人群中寻找戚离的身影,没有找到,可进士名单上明明有他啊,他没有来么?还是说一进宫就被皇帝扣押了?
“皇后将中秋宴办得很好。”皇帝的声音将她目光拉扯回来,他亲自给她倒酒,桑果酒入喉酸甜微辛,是她最喜爱的味道。
宴会下半场,臣子们前来拜见,道一些中秋吉祥话,最后是今年科考的的进士们,前几日才发榜,今日他们头一回面圣,显得有些拘谨。
人都到齐了,但没有戚离,郁稚稍稍放心,侧眸看向皇帝。
“学生戚离拜见陛下。”但见一少年身着素袍,伏地磕头。
“你就是戚离,祖籍江南,才名远扬。朕看过你的文章。”萧歧眼神凛冽起来。
这一届科考由礼部全权决裁,萧歧并没有阅卷,可如今皇帝却说看过他的文章,这位名叫戚离的少年显然惊愕。
原来只是同名同姓,郁稚彻底放心,皇帝绝对不会为难他。
萧歧饶有兴致地问,“就是你在外斥朕穷兵黩武,嗜战昏庸?”
少年面色苍白,“禀告陛下,学生确实说了。”
“那你觉得朕驻守边疆,讨伐蛮族是错?”萧歧追问。
殿中渐渐安静,前些年陛下远在边疆,儒生之中难免议论皇帝嗜战,不理朝政反而常年在外征战。儒生们敢这样高谈阔论,一是因为天高皇帝远,无人管束他们,二是显得自己为民殚精竭虑。
戚离:“学生觉得您身为皇帝,理应坐稳朝堂,行军打仗之事该另择将军、”
这少年看着年纪轻轻,文章写得好,但不代表他真能明白朝政。
萧歧从前不会与这样的人计较,可他今日怎么、
萧歧:“暴君?你可曾这样称呼过朕?”
既然皇帝敢这样笃定,那他必定有十足的证据,满朝文武皆为这少年捏一把汗,好不容易考中进士,却说过这样荒唐的话,皇帝这是要杀鸡儆猴?
确实该治一治这群口无遮拦的儒生了,皇帝在外行军打仗,回朝坐稳朝堂,哪里容得下这些整日闭门读书的书呆子诋毁!
少年似是吓傻了,众人从他惊愕的表情中不难看出,他一定在想:不止他一人说过,怎么偏偏皇帝针对自己呢?
“学生、学生骂过的!”戚离道。
“那你如今日见了朕,会收回这句话么?”萧歧问他。
宴上所有人皆提心吊胆,戚离当然要收回这句话,皇帝对他还是仁慈的!只要他求个饶,这事就算过去了!
少年忽起了反骨,“若陛下肯从此端坐朝堂,勤于朝政,学生不会再骂。若陛下将来仍远征边疆,穷兵黩武,陛下在学生心中永远都是暴君!”
郁稚的心骤然收紧,这个戚离简直是个蠢货!!
不止郁稚这么想,宴上其他人也是这么想的,糟了,这个少年今夜必死无疑!!
萧歧笑了,“你很有骨气。但辱骂朕是死罪,来人,当庭杖毙!!”
当庭杖毙?郁稚惊愕得无以复加,上一世萧歧担着暴君之名,可这一世他有心治理朝政,这一年来颇有功绩,若今日在朝堂上杖毙戚离,那他的名声就毁了,天下儒生必定会唾弃他。
而且为何偏偏是戚离,难道他以为这个戚离就是上一世她器重的戚离么?
不是的!不是戚离!
“皇后想说什么?”她担忧惊恐的神情全落入男人眼中。
宴上众臣,无一人敢为这个戚离求情,皇帝要杀鸡儆猴,此时若谁敢求情,谁就会被拖下水!!
当堂杖毙,侍卫门毫不留情,一杖下去那少年发出一声惨叫,两杖下去,口中鲜血喷涌而出,三杖下去,惨叫声更加凄厉!!
少年恐怕挨不过十多记脊!!
郁稚心急如焚,萧歧不可以就这么杖毙他,不可以的,她的手不自觉地落在他手背,眼神焦灼地望向他。
萧歧唇角含笑,游刃有余,反而拍拍她手,“皇后不要怕。”
第六记脊!
第七记脊杖!!
不是他,不是戚离,萧歧弄错了,那个受刑的人不是他憎恶的戚离!!
停下,停下来,别打了......郁雅被逼得走投无路了,纯儿已经死了,若因为上一世的仇恨,今世再害死一个无辜的人,她会愧疚而死的!!
“朕说杖毙,你们是没有力气么?”萧歧冷声斥道。
行刑的侍卫立即加重力道!!
戚离快死了......这个少年至死都不会知道自己真正的死因…………………
"TE......"
她微弱的声音被少年凄厉惨叫与宴上的嘈杂声掩盖了。
“萧歧,他不是的戚离!别杀他!”
她的声音准确无误地传入了男人耳中,萧歧忽得抬手,“停下,将他带下去。”
关键时候,皇帝饶了这个少年一条命,宴上众人皆松了一口气。
康老王爷忽得高呼道,“陛下仁慈,这等不忠不义、颠倒是非之人,就该处死!”
“是,他敢冒犯陛下,陛下还饶他一命,陛下仁慈啊!!"
宫宴继续,那一滩血迹擦拭而去,不留下一丁点痕迹,歌舞声起,众人又开始饮酒品乐,好不快活,这一段微不足道的小插曲被轻易抛诸脑后。
觥筹交错间,男人的眼神落在了她身上,似笑非笑,游刃有余。
一瞬间郁稚浑身冰冷,怎么那么凑巧,那个人名字也叫戚离,皇帝偏偏为何要在宫宴上发作,他、他,这是一场戏!!
他在试探她!!
而从萧歧的眼神中,她可以肯定,他知道了......
他知道了!!
她的心恍若落入一片冰海,不住地往下落………………
萧歧抬手取过酒壶,将案上两盏空杯都斟满桑果酒。
桑果酒。
这个画面与上一世重叠了,上一世北疆战事复起,那也正是两人吵得昏天黑地的时候,他前来辞行,未央宫一片狼藉,桌上放置着她最爱的桑果酒,他斟了两杯酒,一杯给她,一杯给自己,他一口饮尽,说所有事情等他从边疆回来再说。
而她呢,她被他软禁未央宫,她恨他恨得无以复加,抬手挥开了那杯酒。
他身着铠甲,一言不发地离开,那是上一世两人最后一次的分别,也是最后的见面。
而此时此刻,那杯桑果酒又完好无损出现在她面前。
“喝吧,上一次,你就没有喝。”
郁稚如坠冰窖,浑身冰封,连话都不会说了,甚至连抬眸看他一眼的勇气都没有了,她在他面前无所遁形,她要逃走,从这萧歧身边,从这座皇宫逃走!!
她从座位上起身,从大殿侧门仓促离开,不......应该说是逃亡!
萧歧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