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去招贤苑的路上王?一直在思考。
马镫的想法诚然是她今日跑马后的临时起意,然而却并不是一个轻易就能解决的问题。或者说,个体的发明固然容易,大规模的实际应用却要斟酌当下的情况。
正如王?此前自嘲的那样:一个理科知识已经忘得七七八八的历史人,配上一个中央集权尚未完全建立的朝代,那可真是好一对卧龙凤雏,谁也嫌弃不了谁。
马镫,包括也许她后来会考虑遣人研究的马蹄铁,最重要的原料毫无疑问是铁。中原更为先进的冶铁技术是一道控制技术外流的天然壁垒,但前提是国家可以将这种技术把控在自己的手上不使外泄??比如武帝时期的盐铁官营。
可现在是汉初,是文景两父子兢兢业业休养生息、发展经济,给孝武皇帝攒家底的时期。
为了避免秦亡于苛的悲剧,刘恒下令允许民间私人冶铁、铸币、煮盐,好让老百姓可以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勉强先把日子过起来,活下去再说其他问题。
在这种情况下讲什么控制原料,技术保密???我们先谈谈怎么把诸侯国锤服了吧。
“采铜铸钱,煮海为盐......是故百姓无赋, 国用富饶.....……”
王?低声呢喃着吴王刘濞的著名事迹,脸上隐隐浮现出一抹冷淡的厉色。复杂的酸涩涌上心头,她悻悻然咬紧牙关,第一次这么真情实感地咬牙切齿,共情了未来刘启对削藩的迫切:
??这些明明应该都是国家的钱啊!
国家的钱,到头来全被你们这群混蛋诸侯王拿去自己收买人心了是吧!
“什么?”
刘启坐在她的后面,看不见王?脸上冰冷的神色。他正帮王?揉着因骑马而酸疼的部位,不集中的注意力,只听见她似乎低语了几句。
王?顿了顿,转身握住了刘启的手。
“......还有多久啊,殿下?”
她垂着眼睛低声发问,轻颤的眼睛都仿佛含着一份说不清道不明的委屈。
快了,马上就到。刘启以为她还是身上难受,心虚地眼神乱飞,张口欲答,两人坐的马车就适时放慢了速度。
他愣了一下,伸手擦开身旁的帷帘,见确实已经是熟悉的风景,心道了声恰巧:“这就到了。”
刘启扶着王?站起身,见她浑然不知自己的衣物因为他的揉搓而颇显凌乱,又默默弯下了腰,帮她重新整理起来。
王?欣然笑纳太子的服务,有些慵懒地半眯起眼。她的情绪还因为先前种种事宜没有恢复到很高,此刻显得很有几分满不在乎的从容。
“殿下先前说,要给妾惊喜。”她歪着脸看着刘启,慢吞吞地开口:“真的有吗?”
竟然还特意放到招贤苑......既然在上林里面,难道是什么动物?马?但她才因为骑马身体不舒服,刘启应该还不至于现在就劲爆踩雷。
或者说,小鸟?
王?想起自己之前跟刘启聊起过闲暇之时观鸟的经历,若有所思地将这个选项纳入备选。
如果真的是鸟类的话,那刘启确实在和她交流的时候都用心听了。她暗自点头。
其他完全不能用逻辑推演的惊喜有太多,王?就不想多做揣测。她盯着刘启的脸,等着他给自己一个回复。
可刘启的政治家演技早已出神入化,他收拾好了手上的活计直起身,端着一张滴水不漏的笑脸,显然打定主意要将答案瞒到出现前的最后一刻。
“当然有,我可是为此斟酌了半天。夫人大可以猜一猜。”
他见王?柳眉微挑,又不慌不忙地继续补充:
“并且,好好的惊喜如果提前说了??那不就只有喜,没有惊了吗?”
合情合理。
王?拿他这句话没办法,又看了一眼他平静和煦的脸,只能笑着应下。
“那我要是真的不喜欢??殿下可没有补救的机会了啊。”
刘启低头看着她。窗外的阳光透过被他掀开一层的帷帘落进车内,照在他轮廓英挺的脸上,在眼睫下投落住一片小小的阴影。
"......."
他的嘴唇翕动了几下,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但最后都被吞没下去,只发出了一声淡淡的鼻音。刘启眨了眨眼睛,最后的语气倒还是轻松的:“走吧。”
马车已经慢悠悠地降速到平稳,妥当地将车上的贵人送达了目的地。王?跟着刘启下了车,饶有兴趣地打量着这座让刘嫖曾经和她念叨半天的招贤苑。
门口除了伺候的宫人,还有一人身着官服侍立等候。
他面容轮廓柔和,但给人第一眼留下的印象却很难是长相如何,而是他始终低垂眼帘,微微低头,双手交握放在身前的恭谨姿态。如果用一个词来形容他身上的气质,那应该是“规矩”。
“臣仁敬拜殿下安。愿殿下常安康乐,不罹祸忧,长乐未央。”
刘启带着王?方一走近,这位头始终未曾抬起的官员就动作机敏地拜倒在地。还没等刘启叫起,他维持着这个姿势,又言辞流畅地向王?同样问了安。
王?一愣。自她跟着刘启出门交际以来,所有人或是看在刘启面子上对她客客气气,或是得知她劝谏有功对她郑重致谢。可是却没有哪个人会像这样,上来就用对待贵人的礼节,直接为她拜倒在地。
这是一个佞臣。王?瞬间肯定了来人的属性。尽管他看起来显得老实本分,恪守陈规,然而只需要这一件事,王?就可以看出其真实的为人与张苍、晁错这些熟习诸子学说的大臣并不不同,他并没有要为之坚守的道义操守,在乎的只有掌权者
的好恶。
刘启笑了。他伸手拍了拍王?的后背,调笑着眨眼示意她:“周舍人在问你安呢。”却是把喊起回礼的整件事交给了她。
周舍人,臣仁。哦,这就是你史书上的绯闻男友、额不对,你的《佞幸列传》人选,周仁啊。
王?心情有些复杂,睨了刘启一眼:还傻乐呢。你知道自己从此性取向都被迫清白不了了吗?
她没有爱看人拜倒在地的嗜好,很快就叫这位太子舍人起身。而佞臣不愧是佞臣,周仁哪怕突然成为了他们二人情趣的一环,也接受相当良好,他面不改色地起身,依旧没有直视他们任意一人的眼睛。
“殿下,夫人。”他说:“之前的吩咐已经办好了。”
这只可能是刘启一个人的吩咐,周仁带上王?只是为了表示自己没有忽视的意思。
王?将周仁的表现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刘启临行前虽然也问了晁错是否愿意随行并且表现得相当乐意,可明显是恰好偶遇,没有提前知会。然而周仁却能等在别苑为刘启跑腿……………
这并不能直接得出二者谁更受信重的结论,却足够证明周仁在办事能力上自有刘启欣赏,且他人,哪怕是晁错也无法替代的长处。
“那就走吧。”刘启随意地点了点头,侧身却对王?比了个请的手势。
语焉不详的谜语人恶趣味又出现了。王?心里叹了口气,但不得不说,刘启拿捏的尺度刚好吊起了她的胃口,她还真的期待起了这份“惊喜”的存在,于是迈步率先走进了招贤苑。
“阿母?”
王?刚一踏进前堂,就下意识发出一声诧异的低呼,有些怀疑自己的眼睛。
可站在她眼前的确实就是臧儿。王信老实地坐在她身边,在被锻炼过仪态之后确实显得很有几分可以唬住陌生人的从容风度。田?和??一左一右跟在她的身后,见到她后脸上都露出了喜悦的笑。
太子的跫音不紧不慢地向身后接近,刘启没说话,只是伸手按上了她的肩头,仿佛在用行动暗示她不要紧张。
王?并未如他所愿,正相反,她的心脏要时加紧了跳动的频率。一种莫名的预感操控着她的神经,让她的身体忍不住有些颤抖。冥冥之中有一个堪称大胆的念头在她的脑海中浮现,本能先于思考开始雀跃起来。
刘启会那么做吗?历史上的他可没有做出那样的举动。刘彻可以坦然从容接受同母的阿姊,但是太子能够轻易接受自己姬妾和前夫生的孩子吗?
理智在呼吁她保持冷静,可是情感中有一部分却在莫名地笃定??或者说过于强烈的希冀让它们忍不住想要去相信。
然后她听到一声稚嫩的,发音还没有那么标准,显得有些奶声奶气的“阿母”。
王?眨了眨眼,一滴泪随着这声呼唤应声而落,在她的左眼下曳出长长的泪痕,打湿了她的皮肤。
她怔然地循声望去,怀里扑进来了一小团软乎乎的年糕,小蝴蝶在她的怀里扑棱扑棱地扇动着翅膀:“阿母,阿母,阿母??"
“我好想阿母。”
王?的宝儿蹭了蹭她的脸颊。
王?给他上了一堂苍生的课程,可是刘启那天晚上辗转反侧许久,不止为了那些血淋淋压抑着的陌生,还有一份对她本人隐隐的不安。
她牵挂那个孩子??哪怕王?从来不提。刘启很快就读出她那份温柔背后的情绪,哪怕那份牵挂没有强烈到能够阻止王??下她独自进宫,但那也是客观存在的事实。
………………那他算什么?
刘启盯着王?困倦的脸。她现在就在他的身边,可有的时候,刘启依旧会感觉到一种微妙的距离感横贯在两人之间。
他们未来的孩子呢?王?会不会因为对那个孩子的愧疚,不小心放轻了他们未来孩子的地位?
好吧,王?不是那样的人。可是刘启那天晚上焦虑得异常,他控制不住这些思绪的翻飞混乱,腹中有一千万个问题需要王?的解答与肯定。
可他最后看着王?,已经浅眠的王?,他只问出了一个问题:
“你抚育那个孩子的时候,有经历过那些困扰吗?”
那样琐碎的,纠结的,痛苦的,挣扎的......那些困扰。
王?没有听清。
刘启于是没有问第二遍:他发现答案肯定是有。
??进太子宫博取太子的宠爱,所以可以给那个孩子一份身世上的依靠;进太子宫博取太子的宠爱,所以需要抛弃掉那个孩子自己独自入宫。
刘启抱着已经睡熟了的王?,认真思考了一个晚上。
最后他想:
王?怎么就不是天下贤士的一份子了呢?
用招揽贤才的方式来思考??恐怕不应该有把贤才的家小往外推,反而不照顾的情况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