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启最后用自己岌岌可危的理智按捺住了行动。
王?不是第一次生产,她还认识提萦,对方的医术得到过他母后的肯定......他现在再着急也没用,王?身边肯定不是一时紧缺一个周仁去当医官。
眼下重要的是把整件事情给解决了,解决了他才能回去。
刘启将目光移向门外:其实抗击匈奴的重任完全不在这里。
且不说以匈奴的机动性,眼下他们应当已经差不多抢完就跑。如果在有了多位将军各自遏制关要,几位大将追击胡虏的前提下,匈奴还能直接攻到上林苑,那么刘启自己都觉得恐怕这国亡得确实不算冤枉。
这是多么凄惨的人才备选,才能让精挑细选的这些将领都是酒囊饭桶?
选拔将才这种事情也没必要从皇帝到太子全都得在这里坐着,他们一行人之所以在这耗时间,最主要的原因还是他家大人心里不高兴,需要给自己找点事情做。
太子殿下掂量了一下手里的帛书:行呗,那就让他家大人开心开心。
“等一会谒见陛下的时候,不要太过紧张。陛下性情温和,并不在意一些繁文缛节,时而有人无心疏忽的时候,他都能包容。而只要你放平心态跟着礼官动作,也不会闹出什么笑话的。”
一支骑兵风尘仆仆到了上林苑附近,领头的将军果断抬手呵止军队的行动。随后令旗挥动,军鼓一奏,整只军队很快如波动的潮水一般随着涟漪渐息。
将军的头发已经染上灰白,他的年纪显然不小了,可他的眼神依旧炯炯,给人一种强大的生命力。
他指挥完军队,转头却面色相当和悦地对着身边一个年轻人叮嘱起来。
年轻人身材高大,一双手臂有如猿猴一般惊人的长,他背着弓箭,神色间带着一抹矜持之色,然而在将军的面前却是温驯谦卑的。
“唯。广谨记。”
年轻人??李广平日里是一个性格骄傲的人,他是将门出生,又练得一手出神入化的好射术,他这次以良家子的身份应征入伍,第一次上战场就立下了汗马功劳。像他这样的年轻武人桀骜不驯,自负才高是很常见的事情。
可是他面前的这个人不一样,李广很早就听说过他的名声,又追随他此前一同追杀匈奴,他愿意尊重并且崇敬这位将军,跟在他的身边聆听教诲。
栾布点点头,摸了摸自己的长髯。他看向上林苑的深处,似乎又想起什么,再开口:“但是殿下,太子殿下不一样。”
“对待殿下你要万分的小心谨慎......”
他的话没有说完,整张脸抽动一下,迅速住口肃穆了起来。
今天的天气不错,白日自林间的疏漏中贯下阳光,但冬季的寒风一如既往簌簌地穿叶而过,拂过在场人的面颊,在风声与树叶声的当中,他们听见了远处传来的马蹄声。
一匹白马忽得从视线的尽头跃出,随后是一片夺目耀眼的火红。空中率性飘扬的旗帜翻飞腾飞着,亮出其上分明的“汉”字。
栾布一眼就认出了来者。他上一秒还在叮嘱不要招惹的太子殿下如今勒马驻足在他们的跟前,一双凌厉的眼睛居高临下地睥睨着众人。
“臣拜见太子殿下,愿殿下长乐未央。”
他带头行礼,整支军队随之倒伏下去,如同被风吹过的芦苇。
“??栾将军。
刘启盯着这张记忆有些模糊的脸看了一会,才认出对面的身份。然后他的脸上很快勾勒出一点亲密的微笑:“栾将军何必如此大礼?请起、诸位皆起。”
他思索了一会,还是翻身下了马,相对平等地站到了栾布身前:“上次见栾将军,还是孤在迎接燕王叔的时候。只是可惜之后尚且没来得及与栾将军多谈论几句,大人便遣将军北击匈奴了。”
栾布此时的官职是燕相。如果不是他正好随燕王刘嘉入朝叙职,刘恒还不能这么方便把他也派去抗击匈奴。被强行借走丞相的刘嘉表示情绪稳定,只是希望能够在长安再多留一阵,等到栾布归来一同再走。
刘启:等什么等,这不本来就是他们汉家的大臣,听皇帝的调遣怎么了,凭什么还要还回去?诸侯王的就是天子的,天子的还是天子的,望这条真理诸位王叔堂兄弟等周知。
“孤很欣赏栾将军当年义哭彭越的风采。”刘启温声说道。
栾布与彭越曾经是少年好友,彭越又曾在臧荼造反的时候搭救过身为燕将兵败被俘的栾布。于是当彭越被夷三族之后,栾布哪怕冒着触怒高祖、高后被烹的风险,也要亲自为他祭祀、哭丧。
多重情重义的一条汉子啊??他对彭越如此,对将他从一个奴隶亲手提拔起来,与他有赏识之恩,连造反都敢陪对方一起的臧荼心中当做如何感情呢?
要知道他现在可还是燕相。
刘启心里有所计较,神色却依旧是不变的微笑。他的目光在栾布率领的军队上扫过一圈,很快就注意到了跟在他身边显得格外突出的李广:“这是?”
栾布先低头应和了几句刘启的夸赞,见他将话题转向李广,便连忙朝着对方使了使眼色。
他本就欣赏李广这年轻人的才气,有心在陛下面前举荐他。如今太子抢先一步,倒也算挺合适的。
“这是臣在战场上发觉的良才,陇西人,乃故秦将李信之后,单名广。殿下别看他虽年纪不大,但是一身射术可称得上是出神入化,与匈奴射雕者相比都能不落下风。”
李广紧绷着身体,还记得栾布先前对他的提醒,干脆低头向刘启再行了一遍礼:“臣拜见殿下,愿殿下长生无极,长乐未央!”
刘启:这一嗓子嘹亮的………………
太子殿下不动声色揉了揉自己有些嗡嗡的耳朵:“擅长骑射?”
他朝着李广笑了一下:“刚好,孤这里有一件事,正需要有人替孤去办。你可有胆量?”
李广正是少年意气的时候,岂有不应的道理。他一口答应下来,脸上露出了一丝骄傲。
刘启满意地点头:傲气就傲气一点,愿意好好给他办事就行。他不介意自己手下的大臣有脾气,只要对方足够识时务,不要把这种脾气凌驾于刘启的交代与意志之上。
他回头再看了一眼栾布,同样微笑着发出了邀请:“栾将军也请一起来吧。只是身后这些将士们还望不用带上。”
他朝身后的侍从们点点头,太子中允很快从人群中跳出来,沉稳的脸上带着机警的审视,沉默接手了栾布的军队。
栾布没有要反抗的意思:他此前来本就是为了交割手头军队的指挥权。何况眼下他更好奇刘启如此不由分说的举动,目的到底在于何事。
刘启重新翻身上马,脸上的笑容多了几分真情实感的温度:
“请。
“皇后殿下。”
负责为窦漪房传递消息的宫人恭敬地捧着一封帛书,侍立在门外等待传唤。
因着窦漪房眼睛的特殊情况,椒房殿内被她新布置了各种铃器。如今听到声音,她就循声望去,一双没有神采的眼睛直直地盯着她眼中的虚空。
“何事?”
窦漪房顿了顿,又道:“在场都是自己人,你直接说吧。”
她真的是个性格很骄傲的人。刘启在这点上应该相当随妈。
王?此时坐在窦漪房的身边。她原本是下首的方位,可是因为窦漪房失明的缘故,好奇王?长相和腹中孩子怀相如何的她很快又让王?坐到了自己身边,方便自己上手用手指感触。
于是王?在此刻能够将窦漪房的小动作悉数都收入眼中,最终默默得出自己个人的见解。
宫人走近了过来,听见窦漪房的吩咐,方才没有顾及王?的存在,跪坐在地,开始为皇后念起讯息:
“殿下不日将从上林返回。”
听到这话,两人都是一惊。
窦漪房满脸惊奇,继续追问起来:“只有启一个人回来了?陛下呢?启回来禀告过陛下吗?”
王?比她知道得更多,慢慢从这反常的举措中琢磨出了一些味道,面色又恢复了冷静:恐怕是马镫一事初见成果,刘恒心中也就没有最初那么难受了。
经过上次劝谏一事,王?已然发现了刘启的一个特点:他并不避讳讨论他所施行的某种决策出自谁人的意见。上回在刘恒面前,他也是直接果断透露了是王?劝谏的成果。
这次恐怕也不例外。王?想到这里,面色甚至不由有些古怪:刘恒之所以会这么快放刘启回来......该不会是觉得让他回来早点陪陪怀着孕的王?,这对王?来说也算是一种体贴吧?
......算了,能在文帝面前挂上号就已经是胜利了。
果然,宫人说的和她猜测的理由大差不离。只是消息中并没有直接点名马镫的存在,含糊用“陛下意稍解”带了过去。
窦漪房听完也是怔然没有反应过来。她下意识颇为错愕地想要去看王?的方位,再一次意识到视线的无能后顿了顿,改为伸手去摸王?的手臂。
“没想到你是这样一个聪慧的好孩子。”窦漪房喟叹着拍了拍她,脸上的神情更多了几分柔和。
王?察言观色,知道窦漪房现在几乎全靠触觉与听力构建自己的认知,她便低下头去,让窦漪房可以触碰自己柔软的脸颊。
“臣只是忧心被匈奴残杀的百姓,所以想要为陛下与殿下分忧而已。”
她垂眸低声叹息道。
而窦漪房抚摸着指腹下温热而细腻的皮肤,感受着她平稳的心跳声,沉默了片刻,再开口,说话的语气更添了三分怜爱。
“好孩子。”她捧着王?的脸庞:“好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