拎着球袋,站在桥洞下的时候,早晨五点半的并盛町娴静得连风吹浅草的簌簌声都清晰可闻。
我仰头望着熟悉的灰黑色墙壁,不知所谓地轻轻呼出一口气。
天气慢慢升温,一日比一日暖和。现在呼吸已经看不见白雾了。等黄金周假期一过,夏天就在翘首以盼。我穿着和以往一样的黑色长袖运动服,与河边清晨相处,也不再感到透过布料,渗进皮肤的凉意。
只是现在脑袋过度清醒,后脑勺的血管隐隐跳动着。
昨晚我没睡好。
哪怕是之前和山本同学闹出意外事故那几天,我也顶多是入睡困难,但睡过去便能沉沉地休息到闹钟振响。
可前一夜,我关灯盖着被子,眼睛瞪着天花板。这一瞪就是半个多钟头。
一个小时过后,干脆爬起来读书。
结果读了十五分钟,垂死病中惊坐起地发现自己盯着一道基础数学题走神。苦闷得想拉一段肝肠寸断的小提琴,但三更半夜根本无处发泄。于是只好翻出漫画书,躲进被窝里,痛苦又偷偷幸福地全神贯注看到凌晨两点半。
好不容易精神疲累一点,终于抱着漫画睡着。
然而,忘记调整的五点闹钟仍然雷打不动地把我震了起来。我恩将仇报地盖它一巴掌,想继续睡,却怎么也没办法再享受回笼觉。
好像刚回过神,双脚就自己来到堤岸旁。
蒙蒙亮的温润的天空,微风,草坪,缓缓流动的澄澈河面。分明是被我逃避过的地方,是日复一日的景色,映入眼帘之际偏偏让我感到一种涤荡肺腑的舒心。
硬着头皮练习吧。
来都来了。
而且睡不好的原因,可能也有一部分是最近没有出门自主训练,所以身体不够累到能自动关机。
今天睡眠不足,不跑步了,活动一下就好。
我把挎包放到一旁的长椅上。做了几次深呼吸,冥想五分钟;随即热身热身,舒展筋骨。身体的僵硬缓解几分,便拿出排球,开始垫球计数。
垫满一百个,再对着墙壁模拟接球。
圆头圆脑的球化作白、绿、红交错盘旋的阴影,从墙面反弹而来。
我紧盯着那条简单易懂的轨迹:它不如真实赛场上旋转的角度多变,不如比赛时的路径刁钻。但在提前一步扎在接球点之际,我看着它,又莫名地,脑海猛然闪回了一次一年前的某个瞬间。
观众席坐得稀稀疏疏,喝彩声却丝毫不落下风。还有体育馆那种独有的,辛冷又闷热的味道,在奔跑与翻滚之中被汗水蒸发。
我抬起头,一道甩开拦网的扣球直冲地板,我将小臂并起。
“嘭!”
排球重重垫起,飞向二传传球最方便的位置??
然后撞在硬邦邦的墙壁上,骤然转向,垂头丧气地弹向地面。吭吭砰砰,跳动到乏力,一路滚到河边栈道的栏杆旁。
我反应过来,看见球停下,虚惊一场地松了口气。
“幸好有护栏......"
发什么呆啊,傻瓜蛋。
自言自语嘀咕两下,我赶紧小跑过去捡。
把排球抱到手里,顺便旋一旋拍拍灰尘。恰逢几缕清风淌过耳鬓,我抬起眼,河流正优哉游哉地漂渡,靠在围栏边,能听见细碎的清凌凌的水声。
可能有鱼。
不过,去年还有大叔天没亮就过来蹲守钓鱼,现在也再也没见到了。
我看了会儿风景,准备回去继续练习。
而刚转过身,仰头就忽然瞥见一抹晨练的身影。从西到东,穿过桥梁遮掩的地方便消失几秒,接着又出现,在岸上的人行步道上稳稳地慢跑经过。
我望着那道身影,目光也从左往右地移动。
直到那人跑到右侧,似乎下意识往这里扭头看了一眼。
对视瞬间,远在坡道上的,形影只有小拇指大的山本武隐隐睁大眼。他迅速刹住车,但兴许是跑步的步幅大,身体与愣住的大脑一时没跟上本能??腿停了下来,上身仍在依赖着惯性往前倾。
“西......”下一刻,男生毫不拖泥带水地扑摔在地,“哇啊?”
遥遥看去如同一枚乐高小人倒下了。
"......
不会吧?!不是体育健将么!
我小惊一秒,随即顿了顿,又收回欲要迈出脚步。
毕竟坚强且健康的山本同学已然手脚麻利地爬了起来。他一边小声说“疼疼疼”,一边摸着脑袋,跑下坡来。转眼间赶到我面前,脸上洋溢着舒朗的微笑。
“早啊!西贺。”他今天换了一身灰色的运动服。低头打招呼时,神情才显得有些无奈与不好意思,“让你看笑话了。”
我两手抱着排球,摇摇头。注意力从他干净的脸庞转落到身上,着重多看两眼手臂、胸腹和膝盖。
“你有哪里摔痛了吗?”我问道。
擦破皮的话就得尽快处理。
男生却像被我的视线推了一把似的,随之后退半步。
他貌似没有缘由地紧张了些,赶紧伸手,拍掉胸膛前衣服的灰尘;一面再撇撇胳膊肘,弯腰拍拍大腿,拂拂膝盖的灰,一面回答。他的声音自然而清亮:“没有没有,只是很轻地摔了一下,算不上什么事………………好了。”
话音一落,山本武随手理了理衣角,重整旗鼓地直起身。
我也暂且放下心,抬头看去。
平淡寂寞的天色之下,山本同学的面庞掠着几分褪不去的羞赧。他应该是觉得在我眼前平地摔这件事有点难为情,稍抿着嘴角,屈起食指,挠了挠脸颊。
我发现他某些待机小动作真的挺多的。
对了,他跌倒说到底也是因为我。
“......”踌躇两秒,我开口,“对不......"
山本更快地说:“你不用把责任揽到自己身上,是我自己不小心啦。”
我不再说话。
垂首盯着两掌按着的排球,我对自己皱一皱眉。
回到晨练地点,决定恢复外出训练行程后,我其实早就做好会碰见山本君的准备。我预设过碰面的场景,考虑过他可能会问的问题,比如我今天怎么会来什么的。我也想好了回答。
但这些社交前的预习,放在真正发生的时候又没用了。
明明昨天跟他说话的感觉还算好......难道是因为环境起作用吗?我郁闷地想。现在四周静悄悄,不得不单独面对这家伙,胸腔里又慢吞吞地涌上一股怎么也不太想讲话的感觉。
只是这种感觉并不挫败,也不尴尬。
就像我一个人待着,怀揣着心事就单纯懒得动用声带。就像我知道山本武不会因此担心什么,而且不介意这冷场般的沉默一样。
......可这样的心态,怎么想都有点像在仗势欺人。
在我悄然腹诽之时,果不其然,头顶很快传来男生主动破冰的嗓音。
“那要是真过意不去的话,”他建议道,“这次就让我帮你抛球吧?”
我重新抬头。山本的表情已经没那么害羞,反倒神采奕然,似乎对自己的陪练水平很有自信。我于是瞧了他一会儿,说:“好。”
山本武眨眨眼。
他的呼吸隐约放慢,眼睛又犹如昨天在走廊那样,会闪发亮似的:“真的吗?”
好闪亮。究竟为什么有人早五早六起床还能这么精神抖擞,睡眠是打算都留到数学课上再补吗。
或许是没睡好,也许是心里装着事,我的身体和情绪都算是低沉、平静得支棱不起来,声音也轻缓。
“真的。”我说。
指腹轻轻摩挲两下平滑的排球表皮。我多看山本一眼,目光一触又挪开,落到不远处的青翠草坪上。安静地忖度片刻,才鼓足勇气仰起脸。我再次认真地、试探性地注视他。
“......就稍微,陪陪我吧,山本君。可以吗?”
又是一秒。
三秒。
五秒。
一阵清风摇头晃脑地渡过我们的脚边。
“......山本君?”"
“喔,喔。”
男生岿然不动地盯着我,声线却紧促,整张硬朗的脸庞燥红得比日出的速度还快,一路野火烧不尽,滚烫烫地燎到外套立领里的脖颈下。红彤彤的山本武难得迟钝地应道:“可以啊。”
我也一愣。
他的脸怎么会那么红......等等。
等一下。
蓦地,我见状才意识到刚刚的话搞不好有点歧义。但我只是觉得,现在本来就是我心里想要有人陪,他问得也很真心,所以如果还要假装是勉强被迫答应的,那也太坏了,对山本君也不够尊重......来着啊!
我瞬间后颈发麻,脸上也热,匆匆腾出一只手摆了摆:“请别误会,我没有别的意思。”
山本一脸没缓过劲:“嗯?嗯。我知道。”
我感觉缺觉的脑筋转起来更高温了,嘴比理智快地加速解释:“我是说,我确实需要你帮我发球。而且上次你问我,我却那样把球扔给你就走,还气急败坏地说了那些话,我......不对,当时。当时就是你不好,我才那么生气的。”
“是,是啊。对不起。”山本垂着脑袋专心看我,说起话来却让人十分怀疑他到底有没有在听。那两只耳朵愈发晕红,神色也微微动着,“我从来都没有想惹你不高兴。以后也不会,真的不会了。”
我没接话。
山本同学红着脸,更没再出声。
四秒后,微凉的风扑在发烧一般闷热的脸侧,我听见身后紧紧追来男生的脚步与呼唤声:“西贺,西贺?等等我嘛,你要去哪?”
坏就坏吧,我再也不要跟他说话了!
我抱着排球回到桥洞下,闻言回头瞪他一眼。
“我要练球呀!你到底要不要陪我一起了?”
山本武眼疾手快接住我抛去的球。他总算缓过神,神情恢复常态地自然不少??几乎就在我刚问完的同一瞬间,便生怕我反悔似的回应。
“要,”他的侧脸轮廓被曙色浸染出金色与红色的线条,毫不犹豫地笑道,“当然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