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周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
送来排球的第二天,放学后,星纱同学迟到了一些(后来我知道,她因为英语小考成绩惨不忍睹而在补课),却如约地来到体育馆。
就在她推开半掩的馆门那一瞬间,经理百合燥候已久,当即把准备好的崭新队服塞到她怀里;我们这些从训练开始就翘首以盼那扇门被打开的人,则称不上整齐划一地喊,星纱同学??有的人叫她二口,有的叫她前辈??欢迎回来。
高个子的女孩抱着衣服,杵在门口。
正当小千以为她要感动到哭鼻子的时候,星纱只是定定地看了一眼我们,旋即上前一步,朝整个排球场馆鞠了一躬。
她说自己去年退部后,表面上的生活好像蛮好的,那毕竟是她自主的选择。可每次听她哥哥说起打排球的事,她总会哪里不舒服;冬天那会儿,新年放假。穿得厚成北极熊,坐在窗边看到外面的小孩在打球时,也没办法像以前一样有心情吐槽小
鬼不怕冷。
她只是安静地看一会儿,然后唰啦一声,面无表情地拉上窗帘。
现在才发觉,那种情绪叫后悔。
“......何况,竟然马上会有和丑三中的练习赛。”星纱盯着地板。我看见她垂落的刘海微微晃动,她抱着衣服的手近乎攥成拳头,“这种事,我说什么也不能只当观众。对不起。请让我回来参加训练。”
当初的比赛,星纱也是副攻正选。
前一天,队长说起要比赛的事,我就清楚地注意到她一如既往的散漫,别扭,装作不在意的神情赫然一变,脸色差得不行,仿佛出门一趟回家发现门上被黏着一坨泡泡糖似的。
被对方骗拦网骗得团团转,像她这样心底无比好强的家伙,当然咽不下这口气。
另一方面说,她和根津老师的关系也不好。
我们重整旗鼓、加强修行的第一周,新上任的监督老师根津,确实也来看过训练。
他是一个小眼睛的中年男人,戴眼镜,眉毛常常严厉而趾高气昂地飞扬着。某个下午,他仍然穿着深棕色的西装,装模作样地踏进体育馆之际,那两道刻薄的法令纹便如沟壑般深深地凿在嘴唇两侧。
每个人都在专注练习,没人搭理他。根津只好站近一点,重重地假咳两声。
“哼。”他环顾一周,冷笑道,“看来就算是连教练都没有的社团,死到临头的时候还勉强能有点像样的感觉嘛。”
我接完球,直起身,也礼貌地朝这位新监督笑开来。
“谢谢老师。之前的教练,是上上个监督老师请来的。毕竟我们学生不像老师一样有人脉。”我好奇道,“根津老师这么说,是有新的教练想要介绍给我们认识吗?”
根津一噎,连忙推了推眼镜。
身为虚头巴脑的精英主义拥趸者,他向来是把我这种外表、能力、家庭背景都属于真正精英的学生当作正面教材到班里搞拉踩。利用恭维我来教训“差生”那么多次,他即使再对优等生抱有某些微妙的艳羡与忌恨,也不至于傻到跟我明摆着作
对。
“这当然,呃,等你们万一能赢下比赛再说吧!”
他稍显结巴地找补着,后又勾起嘴角,露出一抹胜券在握的笑,“不过,我看排球部是没这个机会了。继续挣……………训练吧,西贺同学。
他是想说挣扎对吧,这个烦人的中二病大人。
当老师的本来就很能说话,根津更是?嗦,堪比让我想点击skip的NPC。比如随后,他又自顾自地对我们说什么“在废部之前好好享受一下青春”、“是我逼你们一把才让你们还能认真训练”、“别说恨我,你们应该感谢我才对”之类的话。接着更是
原地犯病,开始点名:
说小干和星纱成绩不好(其实她们也就一个数学差一个英语差)还搞部活,说牧野前辈要考高中了还不打算退部。
根津老师如是义正词严道:“人生可没那么多任性的余地!学生就应该把精力都放在学习上,考试成绩会决定你们的一生,更是决定你们的人品!我来当这个坏人,是为了你们好,回去想清楚来吧......嗷啊!”
一颗流弹般的排球猛地攻去,险些歪他的眼镜。中年男人一手捂着脑门,吃痛地叫唤片刻,另一手便倍感羞耻、气势汹汹地指着场上的学生们。
“喂!你们什么态度啊?!没看到老师在这里吗?”
二口星纱发完球,落地踩稳。
只见女生隔着一张网,脸上洋溢着知错就改的好孩子的笑容,摸着后脑勺高声说:“哎呀,真不好意思啊老师???????我刚回来手生,练习跳发球掌控不好球路??而且在球馆闲晃的话,本来就容易被砸,”她大大方方地咬着重音,“老师??请你
??小心??啊??"
一年级转身忍笑。
阿守前辈和万里同学无奈又纵容地装作没看见。
牧野主将平静地回头:“哦,老师小心。”
小千的嗓门更大:“老师??在这里戴眼镜很危险啊??要不要我运动眼镜借你一副啊?”
十原懒散地笑嘻嘻:“笑掉大牙喽。”
我保持着百分百真切关心的优等生嘴脸,担忧而无动于衷地站在原地,看他:“老师,你没事吧?无关人员离得太近很容易被误伤。她们也是不小心的,请务必注意安全。”
根津气急败坏地走了。
我们说的都没错,排球乱飞,的确容易砸到人。但这位小心眼的大人依旧在走前不忘放话,表示我们就这水平还想赢比赛真是做梦。
等他一走,我回头,忽而沉默两秒。
场上所有成员都黑着脸。有的面色铁青,有的怒火中烧;有的一脸冰冷,有的咬紧牙关,忿忿不甘地低声咒着讨厌的老师便秘半个月。
而原本看起来最镇静的队长,则拍了两下球。
嘭嘭。排球回弹,被握在两掌之中。
牧野前辈微微扬起唇角,眉头却紧拧。那张少年英气的脸近乎狰狞如反派地扭曲。我简直能看见她背后燃烧的不详的黑色火焰,连火舌嘶嘶作响的声响都清晰可闻。
“这次比赛,”她的声音压得极低,跟恶魔的号角似的,“绝对要给我赢下来,死在场上都不能输。听到没有?”
所有脸如黑炭的队员也阴狠地沉沉应道:“喔。”
于是除了偶尔,我实在有点怀疑她们扣球时有设想根津老师这个攻击对象,所以力道才大得超乎寻常以外,排球部的训练还算稳中有序地正常进行着。
与其同时,校园生活也在不断向前。
说到底,就算得以全情投入到部活之中,社团也并不是一个学生的全部。
大家仍然会抱怨家长里短,聊星座,谈当红的明星,约着赛后哪天一起去看电影。我也依旧每天认真听课,下课帮老师做点事情。有时路过中庭,会看见后辈文香和星纱同学凑在一起买牛奶,人手一个排球(她们的关系不知哪天起变得很
好)。
路过D组,不时会望见坐在位子上,严肃地对镜捣鼓化妆品的小干。
和她同班的万里同学倚坐在她前面的课桌边缘,垂着头,手速飞快地摁手机。十原同学懒洋洋地趴在旁边另一张桌子上,歪七扭八地捏着一本时尚妆容杂志,看一眼,侧头跟小干说两句话。
路过A组,能看见咬着笔头,对着作业纸满脸牢骚的星纱。
以及趴桌补觉的山本同学。
我平平无奇地拿着老师要用的资料经过,平平无奇地瞥去一眼。
那颗毛茸茸的乌黑脑袋埋在臂弯里,浑然不觉,睡得特别香。我忍不住在心里吐槽一声“果然那么早起睡眠时间都是在学校补掉了”,接着和如有所觉,注意过来的星纱,还有别的热情学生打了个招呼,便平平无奇地离开。
说到这里。
我和这另一位风云人物的关系,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
在第一次给他打电话,说明清楚情况后,我便没有再需要山本帮我抛球。
早上,雷打不动地五点半出门。我一般先原地活动两下,慢跑到河堤,在那儿再进行正式的热身环节。山本同学通常会比我早到,和我一起热身,健谈地跟我聊:问我身边发生的有趣的事,又讲他自己身边的人或事。
那些鸡飞狗跳的日常,从他嘴里讲出来,居然也挺有意思的。
我渐渐也觉得?田同学是个有趣的人,那种随地吐槽的气魄难能可贵,令人十分羡慕又佩服。只是山本和那位狱寺的关系貌似不算特别要好。
他相当认真地跟我讨论,狱寺天天那么生气,可能是缺钙。但他劝他多喝牛奶,对方不仅毫不领情,反而更加恼火。
“不过狱寺那家伙,是个不错的朋友。我们几个出去玩都很开心。”山本一边拉伸后肩,一边笑着说,“而且他非常想当阿纲的左右手,那种气势很难得啊。当然,我也不会轻易认输。狱寺的话当肩胛骨不是挺合适的吗?”
我一听,心想人家不生气才怪呢。
望着不远处宁静流淌的小河,我思考一会儿,说:“暴躁易怒,应该主要是缺铁吧。得多吃红肉和鸡蛋,补充维生素C比较好。”
山本同学恍然大悟,夸我真厉害。
我都不想理他了:“但你可别真的再去劝他。”
山本君:“嗯?为什么?”
我:“我觉得他生气的主要原因不是生理问题......反正你别去了,少去气人家。”
山本同学说,那好吧。
他既没有追问,也没有反驳自己不是在故意气别人。那一把清爽的声音听不出有多遗憾,倒是有点开心。
偶尔有天,这位自律健将也会马失前蹄。会像踩点一样,疑似睡过头地拎着球棍包,飞快赶来。男生的头发丝睡得凌乱,一撮撮反翘,挥臂打招呼的精神却一点不减。
我说你不用像打卡似的这么赶,想睡觉就多睡会儿,我本来就是一个人晨练的。他居然还不太赞同。
这是什么人形契约兽吗。
我避不开躲不掉,只好随便他。
关于普通朋友的距离,我也自认为把握得很好。
顶多晨练碰头的时候聊两句。我从来不多说话,热身完就走。我们都有各自的训练节奏??他起初问过我要不要一起跑步,被我立刻拒绝。那毕竟还是显得关系太好了;而他也没说什么。
山本同学只是真诚地为我加油,接着各跑各的路。
我则精心挑选完全迥异的路线,以确保半路不会碰上。
最后,我回家带书包,跑向学校。
以前独自一人在桥洞下练习,是因为一大清早,体育馆没人使用是上锁的。要让我一个人大大咧咧地去借钥匙独占场馆,是绝对不可能的事。更何况,没人一起练习,再专业的场地也毫无用处。
现在不一样。
我拎着钥匙,捏着书包肩带。奔向并盛第二体育馆的时候,远远地就望见蹲在馆门外头的人影。
二口星纱听见动静,悠悠站起身。
她两手插兜,拉到立领的运动服领口稍微遮住了下巴。女生看着我跑来,口吻平静道:“今天太慢了。”
“抱歉抱歉,”我半缓着呼吸,一面不由地露出笑脸,一面踩上矮矮的台阶去开门,“反正星纱同学也才刚到没多久吧。”
“我可是等了三分钟了!”
“是是。”我推开门。
是的。
现在不一样了。
成员们背着书包,陆陆续续走来。有的满脸倦容地打着超级大的哈欠,有的眯着眼走路。但一致的是,脚步都毫不犹豫地踏进体育馆内。
我拖出装满排球的车筐,望着日出后,清晨飒爽的、轻捷的光,从场馆敞开的大门外不遗余力地把木地板打得明亮。我望着她们一副随时要继续睡回去的惺忪模样,彼此说着早上好。
第二周的黄金周假期,排球部也借来了钥匙的使用权。
这样的我们,对上去年的赢家。我不会真的眼高于顶地认为百分之两百能?,却也百分之两百地相信,不仅仅只有所谓的一战之力。
然而,我没想到的是:
"........
阿守前辈脸色煞白地呢喃着。牧野前辈往她后背甩了两巴掌,也愣是没把她叫回神,反而把她的灵魂直接霍然拍出窍。这位温和内向的攻手,只管低头看地板,怎么也不往热闹非凡的场馆别处看。
一年级的部员彻底石化在角落。
“怎么会,”小千代替前辈,难以置信地喊出没说话的话,“来这么多人啊?!"
??练习赛当天。体育馆内门庭若市,氧气似乎都被压得稀薄,充斥着一股引人憔悴的闷热。乌泱泱的人头一路挤到门外,堵得水泄不通。不同年级的师生扎堆围观,更多人爬上二层围栏边,伸着脖子往下看。
整个场地叽叽喳喳,像涌入一大群穿着校服的麻雀。
难不成半个学校的人都来了吗?
我的表情一定也好不到哪里去。转头一瞧,越过神情各异,或兴奋,或期待,或不知所云仿佛只是被拉过来看戏的学生,我瞥见站在人群外围的根津老师。
他一手捏着眼镜腿,脸上满是志在必得的笑。
好像生怕别人不知道女排有比赛的消息,以及能观赛的邀请,是由他传出去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