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光。如聚光灯一般,从四面八方射来的目光。复杂的,各不相同的目光。有人期待,有人忡忡,有人只为了消遣与热闹。里三圈外三圈。几近盛大的纷扰场面,如此堂而皇之地摆在眼前。
人群密密麻麻,人声沸反盈天。
“维。”
有谁在低声轻唤。
我侧过头,撞见星纱同学皱起的眉心,与她难掩忧虑与些许不耐烦的深棕色眼睛。对视片刻,我点点头。
“嗯。没事。”我面不改色地望回热闹的场地,平常地聊,“前几天就有听说,根津老师把这件事传到全校皆知,但没想到除了他挺闲的,大家放学后也有这么多时间。”
没看错的话,还被我发现好几个不同运动社团的眼熟同学。这些人都翘掉部活了么,还是教练特地放了假,让孩子们来看比赛?
换作是我,赶着回家躺着都来不及。
“真闲, 这些人。”小千版嘴替冷笑着,帮我说出心里话。
我问:“紧张吗?”
她道:“我是比较无所谓,倒是......”
我们一齐扭头看去。
身穿并盛排球部队服的阿守前辈,如坠冰窖,目光呆滞,脸色青得像下一秒就要吐出来??然而比胃里的东西更快呕出的,是一条褪色的幽幽灵魂。魂魄如同爱德华?蒙克的名画《呐喊》,惊恐地传递着“压力大”、“压力好大”、“压力大得快仙逝了”
的绝望信息。
这边,万里同学正在努力把她的灵魂塞回嘴里;我们的主将大人则两手抱臂,貌似也拿她没办法,无奈地绷着脸,沉默陪伴中。
那边,经理百合同学抓耳挠腮,竭尽全力地安抚着吓得动弹不得,已然形成活化石整整十分钟的两位初一小妹妹。
这种情况,饶是我也没办法故作轻松地给大家打鸡血。
就连表面算得上沉稳的人,像我们的两位副攻,星纱与万里,或者仍然懒洋洋的十原同学,内心也不见得平静。
究根结底,一是面对“输了就要废部”的危机事件,二是即将面对去年击溃自己的强敌,三是本校来了那么多围观人员,要是出糗,等于在熟人眼皮子底下出。据说阿守前辈在学校里还有暗恋的男生。
其中带来的压力,根本不是任何一场正式比赛能比较的。
倏地,扎高马尾的队长望向门口。
“来了。”她不咸不淡地说。
我多看了一眼牧野前辈镇静的脸庞。随即顺着她的目光,向体育馆大门瞥去。
堵在外围的并盛学生们,不知不觉你推我挤地撇到左右两边,让出中间一条可供经过的道路。而迎接着这些好奇的,探究的视线,齐齐整整,从外面慢慢迈进场馆的,正是一支深红色的队伍。
丑三中的队长也是一米七往上的高个子。
她留着齐耳的妹妹头,干练清爽。领着身后的其余六位成员,打头阵,神情沉着,步伐稳健地踏进第一步。
我的余光瞧见牧野的身影一动。
她走上前。
一般而言,运动社团的队服最多只有两种主要的、鲜明的代表色,这样更能让人记住特征:丑三中就是深红色为主,黄色为纹。而并盛不同。我们制服的上衣白色打底,背后是深蓝色的字,运动裤则与校服秋季外套一样,是卡其色。
小千刚入部,就觉得这套搭配不显眼,也不够美观。我心里也偷偷腹诽过几次。那时的前辈却告诉我们,像代表学校颜色的这些事务,最初都是由风纪委决定的。于是这位追求时尚的女孩闭上了眼,假装看不见。
但此刻,望着前辈穿着并盛排球部队服的挺拔背影,我心想。
其实还挺好看的。
两名队长握手,开始例行叨叨一些赛前客套话。
并盛说谢谢你们答应来打练习赛。
三中说这个机会我们也等很久了。
并盛说,这次我们不会输。
三中说,刚才说的机会是指再次打败你们的机会。
并盛握手的力道更大,面带微笑:请多指教。
三中不落下风地紧握,笑中略带几分吐槽之意:请多指教,并盛的同学们真是热情似火,好久没在练习赛上看到这番炸裂的情景了。
牧野前辈疑似沉默了两秒。
毕竟在我们的想象里,这场比赛应该像去年每一次练习赛一样,安安静静地开始,无人问津地结束。门外顶多来一些慕名而来看我的学生。但我听见前辈依然稳重的声音,道:“这次情况特殊,你们不用有太大压力。”
丑三中队长闻言,回头瞄了瞄自家被这大场景镇得慌慌张张抱成一团的选手们,再转回来,望了望并盛这边也紧张得不甘示弱的阵型(国一的后辈就快口吐白沫晕过去了)。
她神色复杂,上下摇摇相握的手:“嗯,你们也别给自己太大压力了。”
牧野的嘴角隐约抽了抽。
得到了对手的安慰啊。
我移开目光。
另一边,我看见根津老师正器宇轩昂地走到三中的监督身旁,同样与对方鞠躬握手。周围议论纷纷,嗡嗡鸣鸣的杂音如同无人看管的自习课,掩盖着那个角落的交流,不知道大人在聊些什么。
我不算在意。
只是脑袋一转,忽而与三中的二传手对上视线。
去年,我就觉得她的眼睛像某种猛禽,鹰隼似的,在赛场上冷静又锐利。今年也一样。那家伙的脸上仍残存些许对并盛排场的心悸,却直勾勾地盯过来。几乎踩着相视的第一刹,她毫不犹豫地脱离队伍,走向我。
小干敏锐地抓住我的手腕,“小维。”
“没关系。”
我没回头,只用力反握了一下队友的手指,再松开。
对方不出片刻便在我跟前站定。
能肯定的是,体育馆挤来那么多人,有很大一部分估计是奔着我的名头来。因而,在这近乎如找茬般的脚步逼近之间,周遭纷扰的动静渐渐半歇。我感到无数迥异的视线倾轧着肩膀。
眼前,红衣对手面无表情地盯着我。
她慢慢抬起手。
我低头,看了看伸到面前,显然是想握手的白净手掌。
半年前输球后,被她叫住的那一瞬间的过往又然在记忆里周旋。正心想果然如此,人家只是和当初一样,想打个招呼而已?????却在我握上去的一刻,她的另一只手也迅速地包裹而来。
“并盛的8号。”她说。这位对手二传用两只手紧握着我。她微微弯腰,老鹰一样的双眼灼灼地锁定住我的面庞,“没想到联赛前还能跟你对上.......我问你,你要毕业了吗?”
嗯?
我眨了眨眼,回答:“还没有,我今年二年级。”
不知是不是错觉,我话音一落,似乎听见对方背后如晴天霹雳般劈下一道惶惶然的惊雷。轰隆隆,哗啦啦。紧接着,那双眼睛猛然瞪大,更像野生动物了点:“什??么?????!"
而下一刻,三中的队长拽着她的后衣领,无情地把这个大惊小怪的二传手拖开。
“我就知道你会去缠着人家。”妹妹头队长无语道。被抓着领子的人赫然石化,她则饱含歉意地朝我稍一鞠躬,“不好意思啊,阿鹰这家伙面临升学的选择,一直很焦躁。”
我表示很理解,鞠躬回礼:“没事。今天还请多指教。”
妹妹头:“哪里哪里,这边才要各位多关照。”
在队长掌心里扑腾的阿鹰嗷嗷叫:“等一下,等等啊!那8号你现在有毕业后的打算吗?你想考哪所学校?有高中来找你保送吗?我高中想去枭谷!你要不要一起啊?”
枭谷。
那是东京的名校之一了。高中排球的水准位列全国也是数二数三。
望着从勒领子演变成被锁喉的对手阿鹰,我想到曾经了解过的,那所学校的球风,不由朝她弯起唇角。
“……………那很好,很适合你呀。”我说,“不过抱歉,我还没有开始决定要考哪所高中。”
来找我提保送名额的倒是有几所,但我都不太想去。
阿鹰一怔。她貌似想说什么,怎料队长提前预判,丝毫不留情地捂住她的嘴巴;在一片如遭绑架般的挣扎唔唔声中,妹妹头岿然不动地向我们扬起愧疚的笑容,继而微微正色,说道:
“别管她。既然才二年级,升学的事慢慢考虑就好。”
“谢谢前辈。”
“没事,给你们添麻烦了,请别介意。”
三中的其余成员也闻声赶来,把自家二传手迅速绑走。
我稍微松了口气。
并不是因为这份善意的热情(我总觉得我对过于自来熟的家伙有点脱敏了,现在顶多是因为馆里闲人太多,比起紧张而言更有些归心似箭的疲倦),而是这番沟通下,其实能看得出,丑三中并不知道比赛结果会影响并盛排球走向这件事。
所幸根津没有自作主张地告诉她们。
………………否则,我暗暗想道。如果对手出于善良而故意放水,绝对会被我们的队员们发现,从而衍生出各种麻烦来。
而且这场“复仇”,就会毫无意义了。
放学后,并盛已经进行过一小段时间的部活,所有人都热过身;丑三中那边也表示不需要再拉伸准备,比赛可以马上开始。
我做了一次深呼吸。和目前健在的伙伴们说了几句话。察觉到头发编得有些不太紧,便索性摘下皮筋。肩后的发丝稍显蓬卷地散开。
人群叽哩哇啦地骚动起来。
我习以为常,镇定自若。承受着几个队友投来的“近距离看明星效应更可怕了”的吐槽目光,我把皮筋戴到腕上,重新抬起手臂找头发,简单地扎了个紧实的马尾。
人群骚动之中,又有些人遗憾地长吁短叹。
系紧鞋带的星纱同学站起来,瘫着脸问:“这动静又是什么情况。”
小干调整着运动眼镜,很上道地解答:“他们想看漂亮女孩像漫画里画的一样,用嘴咬着皮筋扎头发,结果没如愿罢了。”
十原很悠哉:“笑死。
“好啦好啦。”我戳戳十原同学的肩膀,她嘻嘻笑地挪开两步。
在她原先挡住的身后,阿守前辈坐在地上。得益于万里同学体贴的照顾与安抚,她的状况看上去好了不少,只是微笑仍然僵硬而低沉,左眼写着“大限将至”,右眼写着“干完这一票我就转学回老家”。
牧野则与对手交涉完毕,来到我身旁。我听见她用鼻腔无奈地叹气。
“阿守前辈。”我开口。
可怜得像要郁郁而终的三年级主攻几乎被我们半围着,与外界区隔开来。在我出声之际,她才顿了顿,迟缓地抬起头。
我知道这是什么感受。
在数不清的一个人宅在卧室里的夜晚,为了寻求安全感,努力自我消解着压力与倦怠时,我都是这样坐着或者躺着的。
望着她的眼睛,我弯腰踏前一步,伸出手。
“比赛要开始了。虽说谁也不知道结果会如何,但是请前辈放心。”
我讲着,无端记起两个礼拜前,那场看似无疾而终,火药味烧上体育馆的天花板,却是实打实地给人当头一棒的夜晚。话音短促地一停。
事实上,我至今仍然没有想明白,小千和阿守前辈所说的依赖究竟是要具体到什么样的地步。
不过。
.就像我知道有你们在前方,心里似乎就不那么紧张了一样。”我朝她露出一个发自内心的笑脸,“前辈不是一个人在面对。相信我们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