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半个时辰仿佛无穷无尽,夕阳渐落,风雪愈盛,士兵冻得发抖,兀自忍耐。
萧弈与范巳挨着,不时活动手指,保持握刀力度。
沉闷马蹄声由远及近,地面微震。
来了!
百余骑出现在远处,疾驰而来。
萧弈不敢出声,任他们接近前方一百数十步开外的路口老林。
范巳缓缓拔出一支箭,搭弓上弦,发出轻微的“咯吱”声。
等待,等待。
“动手!”
陡然一声大喝传来。
“奉令诛杀国贼刘继荣!余者下马受缚!”
陈光穗的暴喝如同炸雷。
紧接着是曹威那沉稳却更具杀伤力的命令。
“儿郎们!刘继荣奸佞无道,随老夫诛之!”
“……”
萧弈只能透过芦苇见到那边的景象。
刘继荣身边的牙兵们将他护住,长枪如林。
陈光穗的二十余骑并非盲目冲阵,而是不停鼓噪,摇晃多余的旗帜,造出大队人马的声势,同时,射杀刘继荣身边之人。
奉国军的队伍像炸了窝的马蜂,根本分不清敌我。
“杀奸贼!”
终于,陈光穗大喝着,领着一队人冲阵,刀枪撞击声、战马嘶鸣声、垂死惨叫声、惊恐的咒骂声混作一团。
刘继荣连忙呼喝不止。
“反了,反了!曹威反了!”
“杀了这些反贼……”
苇丛里,老潘低声喝道:“动手!”
十余人牵出战马,翻马而上,却不急着冲,也是先闹出莫大动静,以声势继续恫喝。
“杀啊!”
刘继荣的心腹们再次士气大挫。
随后,曹威亲手斩杀了一个牙兵,彻底奠定了局面。
萧弈等人则穿过芦苇丛,去切溃兵的退路。
他目光盯着远处刘继荣亮色的大氅,见刘继荣慌得像没头苍蝇,好几次想跑,都被曹力拽了回来。
曹力确实是个猛将,挥着柄长矛,捅翻两个拦路的澶州兵,护住刘继荣,带着四五个牙兵,掉转马头就往后撤。
“来了!”
“拦住他们!”
老潘低喝着,带人从侧边包抄,不时放箭。
“都头,看我的。”
范巳说罢,忽一箭射中。
随即马嘶声起,曹力胯下座骑中箭,轰然栽倒在地。
刘继荣大惊失色,狠狠抽了坐骑一鞭,向前狂奔。
萧弈策马围堵,与他迎面相对。
“萧都头?!”
却见刘继荣那惊慌失措的脸上浮出惊喜之色,如同溺水之人抓住最后一根稻草,拼命向萧弈冲来,嘴里扯破嗓音求救。
“都头救我……”
萧弈驱动胯下乌骓马,迎上。
他一手勒缰,一手持刀,待双方仅有数步之遥时,紧紧扯住疆绳。
战马嘶鸣,人立而起,前蹄在半空划出两道残影。
萧弈身体微侧。
蓄力,挥刀。
右臂骤然挥出。
横刀划出一道冷冽弧光,精准狠辣。
“噗嗤——”
刘继荣的呼救声戛然而止,有一瞬间,眼眸有个往下垂视的动作,可也许只能看到战马带着他的身体还在狂奔。
鲜血如泉涌般在被斩断的脖颈狂喷。
萧弈手腕一旋,横刀收回,刀刃上的血珠顺着刃口滴落,砸在雪地上,瞬间冻成细小的血珠。
乌骓马前蹄落地。
“嘭。”
同时,一颗头颅落在地上。
萧弈回头看去,刘继荣的无头身躯在马背上摇晃,栽下。
空马发出惊惶嘶鸣,远去。
两个刘继荣的牙兵见此一幕,脸色僵硬,嚷道:“降,我降……”
“杀!”
萧弈吐出一个字,如风雪般冰冷。
很快,战场上只剩下曹力一人还在反抗,他右腿被伤马压伤,长矛也折了半截,犹握着木柄,浴血奋战。
老潘带着四个澶州兵围着他,形成紧密的小阵,时不时捅出长矛。
曹力勇猛,却只能左支右绌,不停添新伤,渐渐要流血而亡。
“萧都头……我们是自家兄弟啊……曹当是我过命的交情……”
萧弈不语,眼神冷酷无情。
若非知道历史走势,他可能也会效忠于皇帝与李业。须知曹威、王殷、李洪威的精明决择背后,有太多寻常人无法获取的情报。
可恰是经历过太多失败,他更知天地无情,不容软弱。
那就……杀青吧。
不多时,曹力被刺成了血人,身体晃了晃,重重倒在雪地上。
老潘上前,踢了踢尸体,确认没了气息。
“这人倒是条猛汉,可惜选错了路。”
“把萧都头砍下的那个头也包了,拿盐腌渍、油布包好。”
老潘一刀劈下,将曹力的脑袋斩了,丢给手下。
语气寻常,如同在说腌制刚获取的食材。
厮杀过后,白沟渠畔重归死寂,唯有风声呜咽,卷着血腥气与雪沫,掠过枯黄的芦苇荡。
曹威在两个牙兵的护卫下走了过来,玄色大氅上溅满斑驳血迹。
他目光扫过曹力的头颅,严厉的脸上闪过一丝惋惜,几不可闻地叹息,旋即被风雪吹散。
之后,他看向萧弈,点子点头。
“你做得不错。”
“幸不辱命。”萧弈亦抱拳回礼道:“曹将军无恙便好。”
大概说了澶州之事,转诉了王殷已派人去开封保护曹家家眷。
曹威脸色终于舒缓下来,目光望向邺都方向,有了振奋之意。
他招过众将士,再开口,如同下达军令。
“此间事了,需星夜兼程赶往邺都面见大帅,就地歇整一刻,立即启程!”
萧弈略一沉吟,伸手入怀,从内袋取出一个油布包裹的物件。
打开来,禁军兵符、枢密使印在夕阳与火把的光亮中泛着幽冷光泽。
“请曹节帅将此物一并带上,转呈郭节帅。”
曹威接过一看,脸上闪过诧异之色,沉声问道:“此等重器,你从何而来?”
“卑职原为宰相府养子,没为史府下人,故而从史府得来。”
“此物干系天下兵马调度,你何不亲手呈交大帅?”
曹威难得放缓语气,仿佛怕萧弈不知道这东西能带来的功劳。
萧弈看了一眼那符印,开口,语气平静、坚定。
“史太师早已公开说过将枢印交给郭节帅,能物归原主,已是幸事,由曹节帅转交,既解郭节帅燃眉之急,也免了我越俎代庖之嫌。何况……”
他顿了顿,目光向后回望。
“我出京之前,曾受柴氏夫人所托,保护两位郭家妇孺,他们就在后面。受人之托,终人之事,他们还在历尽艰险赶来,我若为了符印先去邺都,反倒失了本心。”
“你莫后悔啊。”
“物是死的,人是活的。”萧弈道:“我想,对郭节帅而言,亲人比这几个黄铜重要。”
曹威闻言,怔了片刻,忽然展颜一笑。
“好个小猢狲!”
他没再多说什么,随手揣了那符印入怀,环顾一看,招过陈光穗,道:“安排一队人,保护萧都头押后慢行。”
“喏。”
陈光穗环顾一看,点中一名面带精悍之色的队正,喝道:“徐胜,带你的人留下,护卫萧都头,照顾伤员。”
徐胜一愣,梗着脖子,道:“将军,兄弟们千辛万苦从澶州赶来,不就是为了搏个前程吗?斩贼首的功劳给了老潘,眼下还要……”
“住口!”
陈光穗大怒,砸出刀鞘,骂道:“直娘贼,当着曹帅,你教老子丢脸是吧?!”
徐胜不敢多言,兀自攥着拳,显然不甘。
见状,老潘忙开了口,嗓音沙哑,带着几分沉稳,道:“将军,让徐队正去呗,俺正好跑不动了,留下看顾伤员,收拾同袍尸体。”
“允了,点人吧。”
“喏。”
老潘转过头,一个个兵士低下脑袋。
萧弈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到两人愿意留下,一个是被唤作吴狗子的新兵,左臂缠着渗血的布条;另一个是浑号胡凳的斥候,一瘸一拐地走了过来。
“就他俩了呗。”老潘道。
“算我一个。”
另一个斥候细猴窜了出来,嬉皮笑脸道:“俺留下陪陪胡凳,河北地界的沟沟坎坎,俺闭着眼都能摸清楚,给你们当个向导。”
“允,老潘,这交给你们了。”
陈光穗又瞪了徐胜一眼,那眼神像淬了冰,冻得徐胜不敢再吭声。
“走,路上再敢多嘴,军法处置!”
萧弈看了眼身后的范巳,道:“你也随曹节帅去邺都,先领了功劳。”
范巳却毫不犹豫地摇头,脚步往萧弈身边挪了挪。
“都头,我跟着你,我看你不太舒服。”
萧弈见他坚定的眼神,眼底泛起一丝暖意,不再多言,点了点头。
那边,大队人马不再耽搁,马蹄声如惊雷般在官道上响起,很快便消失在暮色沉沉的旷野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