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白风青雾笼罩天地,细雪缥缈,如大梦即醒前会见到的朦胧幻象。
喜绥穿上粉白色的厚袄裙,裙摆与心口绣着几枝缠叶桃,乌云发挽上随云髻,金簪珠便如琼楼玉宇般在云端之上鳞次栉比,她吩咐百薇好生画了妆面,粉面桃腮,花钿唇脂,一样不落。
最后披上朱红色的斗篷,还特意挑了一批枣红色的烈马驰骋。
她想,能接李昭脱离王府那片苦海,是多么喜庆的事,不能哭丧着脸,更不能穿一身白,她就要欢天喜地地把他的残骸带往婆娑山,安葬在一棵苍劲勃勃的梧桐树下,兴许来年开春,他自由的灵魂会伴随山风在树梢舞剑快活。
至于傅遮所说的另一种可能性,她不愿去想。
辰时,喜绥已至府,门口有人执伞等候,青丝合抱高束起,墨发垂至腰臀,一身利落的玄衣,同色束带紧紧勒在劲腰上,绕三圈后再扣紧,挂刺刀,勾勒出明显的宽肩窄背。
这是李昭常用的束腰法子,强迫腰腹的肌肉一刻也不能放松,以免发力迟钝,他说过,世上高手很多,与他们过招,迟片刻就会被一击毙命。
喜绥只见他背着身,骑坐于高头大马上,身形气质与李昭极为相似。
她放缓了马蹄步调,仔细打量,又见他的双手亦如李昭那般喜欢缠握剑带,这是为了防止出剑时脱手。除了刺刀外,他的腰间还携了一把武器,是李昭惯用的剑器。那把被他紧握手中的黑伞,也如李昭所爱那般,其中一角挂了穗。
许是雪色迷眼,喜绥一时恍惚了。难道眼前人是李昭吗?或是庄公梦中。
那一绺儿穗,挂得那般显眼,她终于恍然大悟,原来不是穗,是绥。从前李昭挂的,不是岁岁平安,就是绥。可李昭死了,她才于细雪一刹惊觉。一下子心都被揪住了。
眼前人的肩头有落雪,转瞬融化,是有温度的活人。喜绥驾马凑近,那人闻声,提了提缰绳,御马回首。
“阿绥。”
喜绥的心蓦地沉了下去,唇齿打颤,“傅公子......”他为什么穿这身?明知李昭是什么模样,为何要学作李昭模样?逗她玩耍?这并不好笑。
傅遮观察她的神色,恼怒远大于悲伤,可见若真有死而复生,对她来说只是一场更招人厌烦的折腾,但他今日只能坦白,故而从前装扮成这一身,希望她透过微小的习惯,可以看清李昭的神魂。
“最后一日未婚夫妻了,怎么还要愁眉苦脸?不是今日过后你便如愿以偿了吗?高兴起来,随我走吧。”见她依旧不动,傅遮打趣她,“不赶紧走,只顾着恼我,难道是想通了,又舍不得我了?”
这人说话真带有李昭三分讨人厌的意味,喜绥憋回那股劲儿,恢复如初,“我的拳头的确舍不得你,要不要给你留几个?”话落,两人用腿夹了夹马肚子,一前一后驰骋起来。
为了远离誉王是非,新府邸与王府相隔甚远,坐北朝南,前后通透的风水宝地,坐落一座三进三出的大宅邸,取名为守喜园。为一人守,直白简洁。
“之后你会改名‘傅宅吧?明年做官,门府总得像样一些。”喜绥望着匾额,朱红描金,端正着笔,可见主人很是慎重。
傅遮道:“这就是我心目中,最像样的样子了。我喜‘喜'',便题''喜''。我的名姓,我都不喜欢。”
傅遮,借身还魂,如躯壳符号一般,不喜欢;李昭,生如行尸走肉,死后不得其所,更不喜欢。
他喜欢喜绥的名,寄托了人间最为质朴真挚的祝福,平安喜乐,也喜欢她的姓,王者如有盛德,则洛水先温,温洛,隐隐是天下河清海晏,明君主世的先兆。
推开朱漆大门,前院率先映入眼帘的是雕梁画柱的彩漆垂花门,绘仰面莲、戏叶鱼,祝连年有余,侧边百福图影壁,祝百福入门,壁前青松屹立,祝延年益寿,角院柿树涨红,祝事事如意……………
溢出来的祝福,将喜绥包裹,傅遮多想在迎娶她的那一天,让她知道,守喜园是他们的天地,他要天地间一草一木、一笔一画皆祝她平安喜乐。他多想结束漂泊,与喜绥拥有真正的自己的家。
垂花门后是正院,东西厢房前植桃,春夏季满院飞花生彩,正房前,秋冬时灿阳金叶添色。喜绥观察梧桐,如她院中那棵一般粗壮,在正房支窗,便能瞧见。
庭院摆设和房间布置尚未规矩,遮道:“我知你一向有主意,怕私自做主了,你无处施展。便只归置了我的书房,还有三进院的后罩房。怕你睡不惯新榻,要搬你的来,与我分房而居,便连正房的床也不敢设......”说完,他盈眸端凝喜绥,“却站在房中静静发怔,想象揽你入梦是何种光景,是否
能睡得一个自出生到而今都不曾有过的好觉呢?”
说没有感动,那也忒冷硬,喜绥是个很能共情他人的姑娘,她以为傅遮睡不好觉也是因为病痛,如今好了之后还心有余悸,唯有见到她才能安心,而自己利用他这么久,活生生将他的甜梦打碎,对此满怀歉疚。
“对不起,傅公子。以后你遇到什么麻烦尽管来找我吧!我以身相报不了,但出出损招总比你一个人闷头苦想的好,从前李昭出巡回来后肯定也常常去看望你,你我现在都没了他叙话,那就当新找了个伴儿,咱俩有事没事聚一聚,我全当为你解相思之苦了。”
傅遮忍俊不禁,“你还真不吝啬自夸。”
“是你说的嘛,生生世世都只等一个我,我怕你当狗皮膏药,真粘着我另找夫婿,是劝也劝过了,气也气完了,你还是不愿意换个人喜欢!我看开了,你要当狗皮膏药就当吧,与其让你自己黏上我,不如我牺牲一下,主动一点,常常找你喝酒吃饭,出去鬼混!”
傅遮眼底升起一丝光芒:“你是......肯给我机会?”
喜绥说没有啊,“你莫误会了!我的意思是,你喜不喜欢我都随你,但我会只把你当好朋友,再直白一点就是,我想和你义结金兰!对!我怎么早没想到!只要我们对天起誓,成为一对好兄妹,就可以坦坦荡荡地走在一起了!兄妹是不可以成婚的!有了这个前提,你非要粘着我,顺理成章,我来
找你,亦心安得多了!”
傅遮垮下脸,抱剑置气:“我不同意,我绝不会和你义结金兰。”
喜绥不解,问他为什么:“你想粘着我,我也愿意帮你解情求不得之苦,但又怕你与我相处久了,以为我对你的主动是一种示好,让你重燃起要娶我的心思,遂图个心安才同你义结金兰,分明是两全其美的好法子,有什么不同意的?我是看在你如此用心布置婚房的份上,心存愧疚才作退让,究其
根本,我完全没必要为了你失恋潦倒而关爱你,我可以赔你的损失,可绝不是用自己一辈子幸福啊。”
傅遮与她说不通,背过身去兀自消解自己,一面还要回应她:“我不喜欢这个解决方案。饶是退婚了,想缠着你想得疯魔,也不要与你做表面兄妹!我虽不是什么君子,但退婚后,绝不会对你动手动脚,你所谓的求心安,是把我当什么混账了?”
“你这个人顽固不堪!”喜绥也不想对牛弹琴,耿直道:“这件事我决定了!就按照我说得办!等今晚我们将李昭埋进土、立好墓,我们就当着李昭的碑结拜!”
还要他当着他自己的面与她结为兄妹!傅遮转回身看着她:“我不会参与。我夺兄弟挚爱没有成功,辜负兄弟,无颜见他。
“那我自己跟李昭说认你当了义兄,他既然对我爱得死去活来,怎能容忍你要不随我意愿?你辜负了他的嘱托,那就换一个法子,别死脑筋嘛!李昭是聪明人,只要你肯与我结拜,不也是应了他的嘱托能好好照看我了?你若不应,他必会应我的祈愿,逼你就范的!他在人中龙凤,在地底当然
也是霸王,小心他做鬼王缠着你!"
喜绥说着说着,真有几分自豪起来,这事儿一旦掺和着李昭说,底气就足了。
傅遮听完底气更足,语调忽然玩味起来:“那届时你让他来吧,看他是缠我,还是缠你。’
喜绥低声嘀咕道:“他要是想缠我,早就缠我了,死了这么久都没动静......还说什么爱得要死,呸!”说完一讶,“啊,难道世上当真没有鬼神才会如此?"
“也许他早就在你身边,只是你一直看不见。”傅遮频撩媚眼看向她,“你若有一刹自己能明白过来,他也不至于近乡情怯,纠结这么久了。”
喜绥打量周围,每一寸都不放过,落雪之处没有旁的脚印,也没有戏本子里所说的异象,最后只能把视线落在傅遮的脸上。
两相对视良久,喜绥挑眉道:“我看不到,你看得到?难道你有阴阳眼?"
傅遮讷然,“没。”
“所以嘛!言归正传,既然我们谁都看不见李昭,谁都没跟他对过话,那我们都不晓得他是怎么想的,今晚按我的想法结义,他要是真从坟墓里跳出来咬我一口,我心服口服,放弃与你结为兄妹,试着与你相处,好不好?”
傅遮眸子微微一狭,声涩语幽:“这可是你说的。咬哪里?”
还要指定得这么细吗?喜绥再度张望一番左右,难道遮真有阴阳眼,见过了李昭?与他通过信了?不不,怎么可能,鬼魂咬人,闻所未闻!喜绥摆摆手舒了口气,他不过是虚张声势罢了!
可,万一有呢?喜绥思忖须臾,有又何惧,那是李昭啊!活着不能亲一下,死了要咬她?......让他咬哪里好呢?嘴吗?她摸着脖子咽了咽唾沫,不太妥,不太妥。
傅遮眉眼染上一层兴奋的淡红,哑声问道:“脖子?”
喜绥一愣,“啊?啊,不是!不是!”那会很痒吧?上次被遮凑上去嗅都痒得流泪,若是李昭来嗅,岂不要心潮澎湃了。她的耳梢蓦地烧红,幸好被拂起的鬓发遮住,不然在傅遮面前,也太教人羞臊了。那该说是哪呢?嘶,被鬼咬了会不会生病啊?去看大夫会被怀疑是中邪吗?
哎呀!洛喜绥,大胆一点!人鬼本就情未了了,如今生死殊途,还不抓紧机会占点便宜!她一咬牙一狠心,然而“咬我的嘴”四字还没脱口,傅遮先截了胡。
“这里?敢不敢?"
微凉的指尖点在喜绥的唇上,她打了个冷颤,酥麻透了,立刻抿紧摩挲了一会,红着脸道:“谁不敢!你瞧好吧!届时不管谁输谁赢,我都会教你晓得,你从始至终一败涂地!”废话,赢了义结金兰,输了赚了心上鬼的吻,一坦白,傅遮还不被攻破心防?
傅遮抿了抿干涩地唇,喉结肉眼可见地滑动:“我也会教你晓得,你决心与我赌时,便已经输了。”
喜绥不解其意,咬唇思考一个人通灵的可能究竟有多大,想不通,与其焦急等待,不如赶紧揭晓胜负,“别耍皮子了,你有空好好琢磨琢磨今晚何时潜入府最佳,又于何时出来方便吧!”
傅遮沉吟道:“酉时一刻入。我要将李观辞的尸体带进去。屠妄的人还埋伏王府周边。所以,一般窃贼入府,王府不会声势浩大地搜捕,引锦衣卫‘前来相助’。我只要不惊动巡逻,就会很快。你在后门等我,那里有一棵树,你蹲在上面就好了。’
喜绥问道:“你多久能出来?”
傅遮思索道:“两刻钟足矣。”
喜绥继续问:“倘或发生意外,我如何助你?”
傅遮挑了挑眉,语气却格外认真:“你在,便是助我。我知你在等我,我便安心,身陷险境,都会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