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话令喜绥恍惚想到从前的李昭。每次走前,他会蹲踞梧桐树上和她告别,只说“等我………………给你带好玩的回来”,原来那层没有戳破的窗纱,意思就是“只要你等着我,我就会回来。
“刀山火海,我都会回来。”
喜绥望着傅遮,无不遗憾,她没法再听见李昭亲口对她说这话,偏至交与他一般心思,却能好好地站在她的面前诉之于口,傅遮处处占优势,倘若她没有坚守本心,被酷肖李昭的遮动摇,岂不是太对不起李昭了吗?
“别说这些了......”喜绥别过头:“我不喜欢,一点也不。不喜欢等人,也不喜欢承载你的生死平安,你心不心安,归根究底,与我有何干系呢?人只能信自己,托付自己,我可以帮你,助你,却不可以成为你的心主,难道你没有自我?没有心?难道世间千万般景色都不值得你自发地留恋?难道你父亲
没有对你好?难道你除了爱我,就没有法子活下去了?我不等你,你就不活了吗?”
像一根冰锥分裂出无数细小的倒刺,一瞬扎透了心,利落,爽快,那种密密麻麻的疼痛酸胀却全都涌上来,包裹住整个胸腔,余韵悠长。傅遮好一会都没回过神,待回神时又不想教她瞧见自己满眼的狼狈,只得抚着额垂下头,静默良久,终于苦得笑了一声。
全中。
是啊,没有她,他毫无留恋。
初遇的雪夜,是他被李观辞的药折磨得受不了,发了疯似的逃出王府,杀人杀到手软,依旧无处可逃,不知挨了多少刀,遍体鳞伤才勉强逃出掌控,最后为了藏身和麻痹疼痛,他把身体埋在房顶的积雪里。
想了想,疼如何,不疼又如何?一时脱逃,浑身带血的少年真能从权势滔天的誉王眼前消失吗?答案无疑是不能。回去依然又喝不尽的药、受不完的伤、止不住的血。
一次出逃,让誉王看中了他万里挑一的体魄,和百年难遇的武学天赋,以后只会倍加折磨,难道无穷无尽的苦楚他都要受吗?难道就因为他不是要日日见光的长子世子,所以天生就该做牲畜?
不如一了百了吧。
喜绥以为他从天而降,却不知他是在自戕。高处落下的一瞬,他对这个世间的所有牵挂也尽数扯断了。
可她拿衣带接起来了,接起了拖他的竹笼。
也接起了他与尘世的一脉蛛丝般纤细的线。她像一株火苗,沿着那般细弱的线,竟将温度和火种俱传到了他的心底。
如今心主要吹灭这盏灯,连一点残存的温度都不给他了。
傅遮没有回答她的问题,他开口想说,可太痛了,太涩了,几次到喉口都没吐出字来,他不知从何说起。
他好像从有记忆开始,就一直浸泡在一场变态的狂欢里,誉王细说着他长远而猎奇的计划,只让他感到前路遥遥,而痛苦亦遥遥无期。
他想说自己就是李昭,然后对她诉说这些年所受的委屈,想告诉她惨烈的出巡不过是他所受痛楚的冰山一角,能为她去找神药,他甚至是兴高采烈的,自由快活的,广阔的天地让他得以喘息,反而炼狱就在小小一座誉王府里。
可那又该从何说起呢?他所遭受的。
“太多了。”
傅遮只是叹了口气,抬头用澄澈的瞳眸温柔地盯着她呢喃道:“你一次问那么多问题,我不知该回答哪一个。想来哪一个你也不愿细听,没法了,纵我有千万玑言狡辩,如今都过去了,无凭无据,说出来只会教你觉得我在编故事、倒苦水,更要犯嫌......等你愿听的时候再说给你,现在便算了
吧。’
尾音几近无声。
默然的失落,反倒叫喜绥感受到了他心中那阵枯槁残撺的风,在叫嚣着,“说你现在愿意听,好吗?”
喜绥也不知为何他总会惹她生出一丝怜惜,分明他所受病痛,自己也受过,平等的两个人,怎会一个在乞讨,另一个在垂怜呢。
可她想一想李昭,便只是沉默,无声地表达:“不愿意听。”
“我带你去瞧瞧后院。”
傅遮的话岔得很快,重又振作了精神,淡声道:“你若想花间酣眠,这里就作花圃,我在圃中置一美人榻,醉卧于此,我来侍候;你若想练拳修身,那边就作武场,放上桩功①,定桩桩应有尽有,我来陪练。后门的檐角上衔绕一只纸鸢,四季轮转,筝图各异,风动时尾带逶迤,尽入画景......”
“东墙外爬叶花,植修竹,挂栖杆,西墙外建池塘,堆山石,立水亭,无论你想养什么花鸟鱼虫,都有去处。亭池院落皆由你来取名,想叫什么叫什么,我找人用顶好的字书匾挂上。前头已有厨房,后院的小厨房便不沾荤?,专为你蒸糕面、熬糖花,解馋耳。西耳房作你的书房,没有我的书房那
么吵闹,私密也比我的好,兴许你不想看书,也可以赏一赏画,我会在每日下值后给你带新出的戏本......”
“你看,后罩房还有好些屋子,我会辟出马厩,和你一同驯服世间最好的烈马,我们随时策马游山玩水;每一扇洞门都会点上桔黄的灯,挂上喜字的穗,种好应季的花,到那时,穿堂的风亦会教你心许;内院的游廊通透,你从那里走过,万物皆为你倾倒,采世上最灿烂的光,引梦间最绚烂的
蝶
"
两个人心知肚明,他说的都不会实现。
可他还是说得那么认真,语气那么缱绻不舍得。
说到最后灰暗了,忍不住弯腰喘了口气,最后竟又不得不蹲下身,咬紧牙缓解这份自作多情的钝痛。
傅遮想,他自幼习武挨刀时,以为世间最痛不过如此,后来开始浸汤喝药,便又以为此事最痛,再后来变成怪物,痛更甚,却不及一刀刀剜下自己的肉,复又以为世间最痛不过自剜,可此时,本就遥不可及的渴梦破碎,怎么会比他剜肉还痛啊。
“你没事吧?”
喜绥有些小心地问他。爹娘因她病痛悲伤时都毫不掩饰地大哭,她以为世间伤心都是大哭一场,从未见过有人一滴眼泪都没有落下便痛彻心扉的。
她斟酌着其他可能:“是之前没好透,犯病了吗?要不要我扶你去休息休息?现在离酉时还早,我带你上街吃点东西会不会好一些?再找个茶楼睡一会?我去给你买药?”
傅遮抬头看着蹲身与自己齐平的喜绥,揪紧眉,任由眼鼻猩红,袒露自己最软弱无助的一面勾她:“想睡一会,待在我身边,陪我......”
喜绥有点犹豫,陪人睡觉,多么骇人听闻,不知他是要什么样的陪法。
傅遮急切道:“去茶楼就好......陪陪我吧?”她对他的提防,让他的心都快碎了。
喜绥这才点头,见他眸中委着一团死气,关心道:“……...…你还能骑马吗?我载你,你坐我身后,我骑术很好的。”
傅遮想也不想,将一张苍白的脸挤入她怜惜的目光中,“骑不了。劳烦你了。”
离守喜园不远的地方便有一家新开的茶楼,因傅遮想着喜绥爱上街喝茶,约好友闲聊,故而在宅邸选址时特意勘察了这点。
不算远的路,傅遮坐在喜绥身后,揪着她的斗篷,低头凝视她的侧颊,粉白的耳梢上垂了一串山楂果子大小的红珠,他想,今夜堆坟立碑后,他就要践诺退婚,所以她才穿戴如此喜庆吧。
她身上还有冷梅拂水的暗香。喜绥一贯喜爱熏香,从前去看她,总能嗅到她身上若有似无的香气,每次都不同,她是无意,他却被撩拨得心痒难耐。
于是站在离她较远的楼头,沐浴着圣洁的月光舞剑。
有时也难忍龌龊,勾走她的发带,再登楼头,拈在两指间任其随风飘摇,一舞剑器后,暗香盈满心间。发带沾满了月神的清辉,他也曾假借沐浴圣辉,仰头时点指眉心,让发带飘在眼前,光明正大地嗅了她的味道。
夜晚想起那一幕,想起侧首垂眸时,窗边喜绥不解的眼神和讶然张开的唇,李昭渴盼地吞咽着。
房中豢养的黑蛇不断窜爬吐信,嘶嘶声吵得他心浮气躁,有些窜进帐中,翻开白腹,在他的被褥上盘垂蓄势,不知多久后,一瞬弹至帐上,隐于帘间,嚣张地在他眼前划过一道银弧。
他想念喜绥,想得疯癫,想得手臂与双腿的筋肌紧绷,发狂时恨不得把探头挑衅的蛇捏断。
蛇信一次次从狰狞的獠牙中吐出威吓他,他终于忍无可忍,拿起喜绥的巾帕将它们缠死,用力蹂躏,来发泄被挑逗而起的无名火。
但每一次变.态地拿豢蛇发泄过后,他连合上的眼皮都在颤抖,只能呢喃着:“对不起…………………………我………………”怎能拿她的圣洁盈香之物,去沾染肮脏的蛇血!
如今她飘起的发带拂过他的脸颊,他伸出手指触碰,无比怀念那时一丝甜头就叫他满足的潺潺心流。与她定过婚后,他好像奢求得太多了。
茶楼转瞬到了,喜绥要了雅座,不至于太隐蔽,担心他胡作非为,也不至于太闹腾,吵他睡不着。而后要了些茶点与小菜,充作午膳。
她让傅遮乖顺地服从一切安排,跟着她坐下。
随意用了点东西填饱肚子,喜绥就看向栏外,新茶楼没什么人,大多都安静地享受清闲,唯一好看的是楼下有人舞剑挑茶赠饮在座,她撑着下颌欣赏起来。
看得入神,不知过了多久,肩膀略一沉,她惊了惊,回头看去时已捏好了拳头,却见是遮倚着她睡着了。
他的头发没有搔到她的脖颈,手也没有乱放,淡淡的冷檀香拨动清浅的呼吸,他只是抱着剑,几多重量似乎都在剑上,不在她的身上,她感觉不到任何不适。
可男子的身体令她陌生,高大的身躯就这么靠过来,像被一只熏热了的香笼罩住,喜绥的脸颊晕上浅红,尴尬地转过头继续赏剑。
还是装作没看到吧,许是人都痛晕了才倒下来,若给他挪开弄醒了,忒不厚道。
午时至申时三刻,日头盛时,雕花窗漏下的金衣几度披在一双人身上,磨透了喜绥的翠翘,日头衰时,廊间风卷转了珠帘,拂起遮的发丝,他仍安稳地睡着。
人走茶凉,喜绥用指尖戳了戳遮的手臂,“起床了。”
傅遮对喜绥的声音总是敏感些,一叫就醒,缓缓睁开沉重的眼,抬起头,发现她就维持这个姿势让他倚了两个时辰,眼底滑过一丝被滋润的蜜意,复又涟漪熠熠:“………………累吗?”
喜绥率先站起身,将手臂提起,活动筋骨:“我身子骨早健壮了,哪里累得到。好了不要废话了,若非我注意着时辰,盘算好路程,你今日险些做不成事!李观辞的尸体你放哪的?现在就去取吧!”喜绥迫不及待要行动,催促他走。
刚才的安逸就是最后一次恩赐,傅遮不得不应声跟随她。
两人约好酉时在誉王府后门相见,届时王府的仆从会为晚膳奔忙,誉王会回寝房浸药浴,世子去往佛堂诵经,只有惯例的巡逻,傅遮已重新摸清了他们的行动路线和人数,可伺机而入。
每年雁安京开始飘雪的时候,总是申时就开始合起天幕,酉时正,黑夜已袭。
一身玄衣的遮戴上面巾,沉下幽深的墨瞳,几乎与暗夜融为一体。
喜绥再度见到他,只有他肩上扛着的僵直的尸体惹眼,她蹲踞在柏树上,一扇扇深绿色的柏枝和皑皑白雪将她遮掩,饶是红衣,那样蹲成一团,也不扎眼:“你小心些,我就在这。”
“嗯。”傅遮温声应后,并不多言,三两步飞身隐于一股黑风。
喜绥眼也没眨,惊讶地看他凭空消失,只余一点残影,再想起李昭,又觉见怪不怪,李昭的神行比傅遮还要快许多。
那时李昭不过十七岁,少年一手引白鹤,一手令孔雀,朝她而来时,连黑风的影子都看不见,只有两只庞然的神鸟悠悠然交错翱翔,云丝与屏尾时缠时分。最后他足尖点树梢,凤栖于梧,鹤雀翩跹落地臣服凤王,他意气风发,惊才绝艳,十四岁的少女喜绥,梦中都在回顾这样的场景。
他的神行总能给她带来许多趣意,有时他能在空中顿一瞬,伸手揽走一缕清辉置于她的杯盏,他说是借步星子,攀及天顶的月亮酒;有时她想和他比竞速,她在林外策马,他在林中施展轻功,追上了,便吹?自己是纵云驾雾。
喜绥问过她,“神行是怎么练成的?难道练的时候有一群狗追你吗?”
李昭说:“也许什么都有。”
喜绥问:“那你被咬过多少回吗?”
李昭说:“每回。我跑得再快,都甩不掉。”
喜绥异想天开:“难道就扒在你身上?”
李昭眉目一焕,玩笑道:“那恐怕狗先累死了。别想了。”
待她回忆完这些,遮已从王府出来。
两刻钟,不多不少。
傅遮抱着一方匣子,喜绥狐疑地凝视,方寸之匣,能装什么?是只剩几根残骨,还是已焚为粉末?傅给她使了个眼神,示意先走再谈,喜绥便摁下了凄惶与疑惑,从树梢掠下,闪身入黑夜。
两人策马朝婆娑山上奔去,逆行而上,开口便要吞下风雪,因此这期间傅遮一刻不停,一直抱着匣盒不发一言,也尽可能地不去看喜绥。
喜绥时时侧首看他,祈盼他说些什么关于李昭尸骨的事,但他只是黯眸咬紧牙关,不停地跑。
直到喜绥奋力奔到前头,领他到了上回赏雪的山洞前,她几乎是甩了马从上边梭下来的,“够远了吧?不要再跑了!既然如此顺利,为何要作出这幅表情?你快与我说清,怎的尸身存于一匣之中?王拿他的尸身做了什么?”
傅遮勒马,酝酿了一路的话盘桓在心间,晦暗得积成了阴霾。
他飞身下马,看向喜绥,郑重地说道:“阿绥,对不起,我也骗了你。”傅遮将匣子递过去。
喜绥的脑中嗡嗡作响,不等他完全递出,就一把夺过来打开,最为普通的朽木匣子,方一接过,只觉毫无坠重,也听不见任何碰响,她的眼眶一红了,最不愿意想的那个结果就要出现在眼前,她毅然决然地打开。
空的。
“你要我?!”喜绥随手弃掉,忍住眼泪质问他:“我说你为何那么快,原只是进去放个尸身就走!你要我在外等你两刻接应,还说有我就心安,也不过是好听的情话,其实你根本就不会发生危险!”
傅遮微微拧眉,他不想与喜绥针锋相对,看她误解,便解释道:“我去深处探了,那里别说有尸体,就连血池的尸水都打扫得一干二净,怪侍也都转移了。”
喜绥咬牙道:“你一开始就确信了,那天只是哄我?”
傅遮点头。
喜绥怒不可遏:“那你还与我起誓?说要把李昭带到我面前?不过是缓兵之计,是想叫我陪你看婚房挽留我罢了!你还多此一举带我来婆娑山干什么?!你这个骗子!恐怕连退婚也是骗我的!”
傅遮用受伤的眼神看着她:“我的确不愿与你退婚......但这次我有出于理智考虑的理由,你先冷静。”
听到他亲口承认不会退婚,折腾好几月的喜绥崩溃了:“我已教百薇清点了你的聘礼,只待你登门,就尽数还你,今日也应约与你看了婚房,诚心听你讲完宅邸布局,还陪你闲坐,借你肩膀靠,可你呢?你既没有把李昭的尸骨带出来,也不愿退婚,我怎么冷静?昨日说好的,今日就能反悔,我
还要听你?嗦什么?你有什么了不得的理由?"
他鼓起勇气,将酝酿好的话一鼓作气地说出来:“方才从王府出来的时候我仔细想过了,是,我恬不知耻,出尔反尔,可答应你退婚,是不想强求你不快乐地和不爱的人在一起。决定不退婚,是想以一个崭新的身份......不,也不算崭新,是想以旧友的身份,邀你合作。誉王连亲儿子的尸骨都能化
掉,服下,你又如何逃得出他的魔掌呢?信我……………阿绥,这世上的确只有我能护你,因为,我就是......”
喜绥打断道:“任你有理智或是深情的理由,我都不可能嫁给你,你就死了这条心,安分退婚吧......我不愿与任何人合作,因为我早已心有所属......只是他已经死了。”她哽咽道。
上一瞬还沉浸在肝肠寸断中的傅遮闻言怔了怔,脑子一宕,几乎是浑身都在颤抖,看着悲切流出眼泪的喜绥,不甚确定地试探:“你喜欢的该不会是...?”他双眸盈满光芒,语调滞涩不堪。
喜绥大哭起来:“是!他叫李昭,是我的青梅竹马!是你的兄弟挚友!李昭哪里都好,你再与他交好,和他相似,也不是他!他生得俊美挺拔,哪怕死了,也叫我魂牵梦绕,我不管你自诩什么雁安第一流,我说不嫁你就不会嫁你,李昭才是我的良人,是我十二岁时就在春闺相思的良人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