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昏昏,黄嬷嬷在暖阁掌灯,小声回道:“夫人,灶房那边加了道卤猪头。知知堂那边派人来知会得晚了些,只怕来不及,照着以前那样,将猪头切小了,多加了些香料进去好入味。”
天气热,恐饭菜变坏,每日的饭食皆是现做现吃。卤猪头肉极为花费功夫,至少要提前大半天准备。知知堂突然点猪头肉,除非出去买,灶房一时半会肯定做不出来。
不过知知堂很少突然点名要某道菜,卤猪头这道菜点过两次,皆是知府贺道年前来府上的时候。
贺道年喜欢宁氏的卤味,只怕是他又来了宁府。钱夫人笔尖一顿,眉头蹙起又放开:“以后不管这摊子事,便不用心烦了。”
黄嬷嬷道是,“夫人,灶房熬煮了鸡头米,可要老奴端一碗来夫人尝尝?”
“先用饭吧。”钱夫人点点头,揉了揉眉心站起身。
黄嬷嬷忙出去张罗饭菜,见宁毓华从影壁转身进来,她迎上前见礼:“大郎来了,老奴正要去给夫人传饭,大郎可要与夫人一道用?”
宁毓华颔首,“劳烦嬷嬷,我陪着阿娘一道用。”
黄嬷嬷笑着应下,赶忙去了灶房。钱夫人在暖阁听到他们说话,来到正厅,宁毓华走了进来,她诧异问到:“大郎怎地来了?”
宁毓华抬手见礼,“我来陪阿娘用饭,有些事与阿娘说。”
钱夫人招呼他坐下,吩咐婢女打了水来,两人洗净手脸,黄嬷嬷提来了饭食,宁毓华陪着钱夫人用了饭,走出屋散步消食。
晚间天气凉爽些,轻风吹拂,石榴树叶婆娑摇晃,青色的石榴夹杂其中,不时随风摆动。
宁毓华在石榴树下停下脚步,抬头张望。他记得这颗石榴树是当年他开蒙时,钱夫人亲手栽种。
“石榴多子,多子多福,我这辈子就得你这个儿子,我的福分………………”
时光倏忽,转眼已过了十几年。后来的话,宁毓华不知是忘记,还是钱夫人并未继续说下去。
“大郎不是有事与我说?”钱夫人随着宁毓华停下脚步,打量着他问道。
宁毓华见钱夫人目露担忧,忙笑着道:“阿娘别担心,我是有事与阿娘说。事关阿娘,不知阿娘以为如何。”
钱夫人哦了声,宁毓华将明明堂的事仔细说了,见她脸色不停变换,心中跟着没底,紧张地问道:“阿娘可愿意?阿娘有一身的本事,以后掌家的事少了,我怕阿娘会闲着无事,日子会难熬。”
“我可愿意?”钱夫人喃喃了句,不知为何,鼻子猛地一酸,呛得她泪眼婆娑。
她愿意,当然愿意,曾朝朝暮暮都想,魂牵梦萦许多年,在日复一日后宅的蹉跎中,逐渐茫然,麻木。
宁毓华急着道:“阿娘若是愿意,我去与祖父提。”
“你去与老太爷提?”钱夫人一听,逐渐冷静下来。
“贺知府来了府上,老太爷没让你去作陪?”钱夫人敏锐问道。
“阿娘,我不喜欢贺道年,第一次见到时便与祖父说过,后来祖父就不叫我了。祖父叫了小七去。”宁毓华愣了下,解释道。
“好。”钱夫人深吸口气,硬生生将涌到心口的那股失望压了下去。
读书好归读书好,出仕为官还是为人做事,宁毓华终究是敦厚有余,欠缺经验圆滑。
最令钱夫人气恼的是,宁毓华性情有些肖似宁悟昭,孤高不通世事。
“不用你去说,既然是我的事,我自己去找老太爷。”钱夫人果断地道。
宁毓华总觉着不对劲,怔怔问道:“阿娘,可要我陪着你去?”
钱夫人垂下眼帘,片刻后,念着到底是自己的儿子,耐心委婉地教他:“你可知明明堂现今谁在管着?”
“宁叔宁才。”宁毓华呐呐说道,终是觉着了不妥。
宁才是宁大翁的养子,今年三十岁出头,有两儿一女,长子次子皆在明明堂读书,妻子在府中管灯烛。宁大翁跟着宁礼坤多年,出生入死,成亲之后未曾生养,老妻前些年已去世,膝下只得宁才。
“老太爷看中宁大翁,宁才孝顺,老太爷从未将他当外人看。宁才不算顶顶聪明,但他听话。宁大翁发话,他从不多问一句,言听计从。老太爷的话,宁大翁言听计从。只这一条就够了。”
钱夫人见宁毓华神情懊恼,声音变得更温和,“大郎,这不怪你,都怪我,当年总想着要你好好读书,什么事都不要你管。书本上学不到这些,你到底年轻,未曾经过事,考虑不周也是常事。”
宁毓华心情低落,道:“阿娘不用安慰我,这件事也不是我想到了,是小七的主意。小七年纪轻轻,却能处理得妥妥当当。”
“小七?”钱夫人惊讶了下,宁毓华点头,嗯了声。
钱夫人微笑着安慰道:“你也别自责,有些人天生的机敏,有些人心中有数,却不善言辞。小七在读书上,令老太爷头疼得很,可比不上你当年听话。”
宁毓华心胸宽广,他的确也志不在此,跟着笑起来,道:“小七厌烦读书,尤其是写功课。不过小七有小七的长处,我也有自己的长处。”
钱夫人欣慰地道:“你能这般想,就已经胜过许多人。大郎,圣人言治大国若烹小鲜,便是这般道理。你进翰林院当差,阿娘帮不了你,虽有你二叔在,他也不能时常盯着,手把手教你。天子眼前,你得自己小心行事,多看,少说,三思而后
行。
“我知道了。”宁毓华感触莫名,深以为然应是。他停顿了下,坦白地道:“阿娘打算如何与老太爷提?宁叔之事,我不知该如何处理。”
钱夫人思索了下,道:“我也要好生想想。”
两人慢慢走着,宁毓华见钱夫人一扫先前的疲倦,重新变得以前那般,总是精神奕奕,不禁道:“阿娘,明明堂的庶务,比不过府中的中馈,阿娘到时莫要失望才好。”
钱夫人笑容轻快,道:“府中的中馈,如何能与明明堂相比。这是走出去做事!”
宁毓华愣了愣,道:“像阿瑛那样,出去做事。”
钱夫人微笑道:“是啊,像是阿迎那样出去做事。你不知道,当时听到阿瑛能与工匠们一道做事,阿娘有多羡慕。
宁毓华听得有些明白,又不大明白。
他就不想出去做事,读书虽枯燥,他宁愿读一辈子书,一辈子埋首看草生叶枯,也比与人打交道好。
知知堂。
送走贺道年,宁礼坤负手立在二门处片刻,转头往回走。
宁毓承跟在后面,展开帕子,拿出颗桃啃了一口。宁礼坤听到喀嚓声,侧头看去,失笑道:“先前难道你没吃饱?”
“卤肉味有点重,吃颗贺知府送来的桃解解?。”宁毓承答了句,五官皱成一团,将口中的桃到帕子中,与剩下的一起包好。
贺道年喜欢吃猪头肉,整整一盘,几乎全进了他的肚子。宁礼坤晒笑,道:“贺道年幼时家贫,香料贵重,卤肉可不是一般人家能吃得起。能吃到口卤肉,便以为是了不得的珍馐佳肴。哪怕是山珍海味,也比不上这一口。”
宁毓承微笑听着,并不答话。
宁礼坤斜过去,盯着宁毓承手上的桃,不解问道:“贺道年送来的蜜桃,乃是奉县所产,向来滋味美妙,极为难得,你还嫌弃?”
“寡淡,还涩口。”宁毓承实话实说,摊开手上的帕子,粉红的桃皮,看上去水灵灵。
可惜吃在口中,却不过尔尔,至少宁毓承难以下咽。
他不禁心想,这蜜桃,就是他的“卤味”。
宁礼坤没好气道:“我看你就是挑嘴!”
宁毓承不肯承认,坚决地道:“不好吃。”
以前他吃过太多的美食,并无特别喜欢的东西。后世人总喜欢吃天然生长的食物,认为最接近食物本来的味道。
食物本来的味道,其实往前追溯几十年就能发现,其实并非如此。
比如驯化的家禽,不断改良的种子,培育出各种新奇的蔬果,产量提高价钱便宜之后,大家才能随便吃到。
觉着再美味的东西,要是天天吃,同样会腻。
当然,奉县的桃,是奉县县令特意快马送到府衙,上贡巴结贺道年的好东西,并非人人可吃到。
可惜,他们压根不知道,什么叫好东西。
先前宁礼坤与贺道年打机锋,你来我往,最后大家心照不宣,商议好若地里的粮食,真正得到丰产,由宁悟晖与贺道年一起上折子,共得这份政绩。
小到蝇头小利,大到大齐江山,用尽心机。打得头破血流。
宁礼坤神色若有所思,沿着抄手游廊缓慢走着,道:“贺道年对你很是赞赏,颇有结交之意。贺道年妻子周夫人,虽与天家出了五服,到底是一个祖宗下来的同宗。贺道年打算将贺禄送到太学读书,他在试探你可会进京城。你能借着贺禄与天家
宗亲往来,贺禄有你看着,他也能放心。”
“我不想去太学读书。”宁毓承断然道。
宁毓承早已听出贺道年的言外之意,宁礼坤也不会放他去太学。
毕竟在世人的眼中,从太学出仕,比不得考中进士出仕为官让人高看一眼。
宁毓承必须考春闱,但他现阶段,还是留在江州府打根基好,老实说道:“太学读书,比明明要轻松,我还是不想去。”
“哦,为何?”宁礼坤问道。
“祖父以为当今天子如何?”宁毓承思索了下,转开话题反问道。
“不可妄议天子。”宁礼坤警告地瞪着宁毓承,沉吟片刻,还是道:“守成之君,无功无过。”
“祖父很是惋惜。”宁毓承肯定地道。
宁礼坤眉头皱起,很快又展开,道:“天子当励精图治,锐意进取。守着祖上留下来的江山,总有一日会坐吃山空。’
“天子无为而治,才是百姓之福,宁毓承淡淡道。
宁礼坤眼神微凛,不悦道:“自古明君,谁是守成之君!”
宁毓承摊开手上的桃,递到宁礼坤面前,笑着道:“明君的江山,都种不出一颗真正美味的桃。所谓盛世,百姓同样饿肚皮。别折腾,于天下百姓,是难得的福气。”
“那你还不断折腾?”宁礼坤重重哼了声道。
“我的折腾,与他们不一样。他们折腾,无论如何改,吏治还是官制,国库如何丰盈,却忘了最根本的一件事。”
宁毓承再次将桃伸到宁礼坤面前:“真正的革新,进步,在技艺,在用各种技艺,让人能吃饱饭,吃到一颗真正美味的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