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间起了一层薄岚,浮在清澈的河水面上,细柳扶风,妇人忙碌浆洗衣衫,不时呵斥一声淘气的孩童。
宁礼坤沿着河岸踱步,负手在后,眺望着月河对岸。自从大杂院修葺之后,一改以前的破败,错落有致,整洁牢固。他便喜欢来河岸边走动,对岸的人间烟火,总能让他心情莫名愉悦。
今朝宁礼坤却不大提得起精神,宁毓承的话,在他脑中不断回荡。
“天子无为而治,是百姓之福。”
“盛世的百姓,照样吃不饱。”
“种不出一颗真正美味的桃!”
宁礼坤清楚记得,在江洲府大旱的前五年,大齐打过一次仗,那次是先帝要收复被邻国大夏夺走的西北西平府。
西平府离京城约莫三千里,原本是大齐的边关,边军驻扎在此,西平的土地都是军屯田,百姓除去种地,若遇到打仗时,还要上战场。
当地的百姓还有另外一重身份,被称作府兵。府兵则是在打仗时征召入兵营,且需要自带粮食。
西平府气候干燥严寒,一年只耕种一季春小麦。军屯种出来的粮食,无法满足边军的吃喝。
打仗时需要征兵,征兵需要粮食,于是朝廷的官员就想出了个两全其美的办法,将征召的这部分兵丁当做府兵,就不需要吃边军的粮食,朝廷无需给边军拨付粮草。
最后的结果,府兵领着大夏军进了城,西平变成了大夏的疆土。
此事成为大齐的耻辱,朝堂上下讳莫如深,从不敢提。先帝锐意进取,一心想要革除朝廷积弊,对西平府更是念念不忘,在处置了几个保守的朝臣之后,对大夏用兵,准备收复西平府。
朝廷的旨意,到达临近西平的陇南道,用朝廷的急递,足足要十五日。送一趟朝廷的旨意,除去人手钱粮,至少要跑死近二十匹马。
这只是极少的花销,兵器刀箭亦不算重要,最重要的还是粮草。无论是兵还是马,必须填饱肚皮,至少能拿得起刀箭。
战事焦灼,从预计的半年,拖到了两年还未出结果。
因着打仗,民不聊生,陇南道的杂草都比庄稼高。朝廷缺粮,只能从江南道征调。其中江洲府被收刮得最为厉害,几乎是剐肉剔骨。
大夏也苦于战事,最终退兵,还回了西平府。江州府元气大伤,好几年都没能恢复,再经历一场大旱,无异于雪上加霜。
西平府迄今仍是军屯,百姓还如以前一样,平时种地,遇到边关冲突,同样需要征召前去打仗。
他们的粮食从何而来,朝廷只当不知。宁礼坤自是一清二楚,“兵过入笔”,兵营一过,十户九空。
大齐立国之初,户部依照户帖,核计人口约莫七千八百三十二万。西平府战事前,大齐人口在八千九百万。
战事后,大齐人口在八千零三十二万。到去年为止,大齐的人口在八千两百万出头。
宁礼坤心头发寒,“一将功成万骨枯”,不算大夏的伤亡,大齐近千万的人口,就这般无声无息消失了。
“阿爹。”
宁礼坤正在出神中,听到有人唤他,抬眼看去,钱夫人在他不远处,朝着他屈膝见礼。
平时这个时辰,钱夫人正在听府中管事婆子们回事,宁礼坤诧异地问道:“你怎地来了,找我可有事?”
“府中的账目我都理好了,阿爹随时可以主持分产。”钱夫人道。
“好,你辛苦了。”宁礼坤知道钱夫人能干,并未多问,“大郎大后日便要进京,明朝你将三房的人都叫来知知堂。”
钱夫人说是,“阿爹,我还有件事要与阿爹商议。”
“你且说便是。”宁礼坤点点头道。
钱夫人暗自吸了吸气,将自己想去明明堂官庶务的想法径直道来。宁礼坤听得一愣:“你想去明明堂官庶务?”
“是,阿爹。”钱夫人不假思索承认了,“明明堂要办算学工学,请来的先生以及他们的家眷,即将到江州府。我掌管中馈多年,无论是学堂的庶务,还是招待安排先生们,皆做过了无数次,最熟悉不过。”
宁礼坤倒不怀疑钱夫人的话,只他皱起了眉,“明明是学堂,出入都是男子,只几个粗使婆子在灶房帮忙。庶务上并不缺人,宁才管了这些年,你若想管,只怕不合适。”
“我明白阿爹的为难。明明是我们宁氏的族学,以前也没有算学工学,现今的明明堂,早已今非昔比。像是阿瑛那般,说不定,以后还会来女先生。宁才这些年做得不功不过,阿爹的确不好撤了他的差使。”
钱夫人的话,条理清楚明白,饶是宁礼坤心中虽不愿意,也不好直言回绝。
“阿爹放心,我先与阿爹提,待阿爹同意之后,我再亲自去与宁才说。大翁跟随阿爹多年,我们都将大翁当做半个长辈看,宁才也姓宁,都是一家人,自不会为难,让他吃了亏。”
对着儿媳妇,不比儿子,宁礼坤总要委婉些,不好出言训斥。且钱夫人能干,大房还要靠她操持,只能捏着鼻子,勉强答应了。
今朝毛氏不当值,宁才与长子傍晚时从明明堂回来,次子在外玩得一身汗回来,大喊着道:“阿娘。我要吃冰碗子!”
端午马上到了,毛氏正在看账,婢女芽儿看顾着在榻上爬的小女儿,闻声她放下账本,对进屋来的宁才抱怨道:“你看二郎,他成日玩得不着家,不如早些将他送去明明堂开蒙。
宁才唔了声,不耐烦地道:“你没看到我一身一头的汗,茶呢?”
毛氏忙吩咐芽儿去准备茶水,“水井中凉着鸡头米,你提上来让他们先吃上一碗。”
芽儿应下出去了,很快她就回转来:“太太,钱夫人来了。”
毛氏愣了下,宁才也神色惊讶。宁才虽借着宁大翁的脸面,住着三进的院子,出入有车马,家中有仆从小厮伺候,到底是下人。
钱夫人身份贵重,如何能来他们的院子。宁才皱眉,来不及多想,急急起身往外走,对毛氏道:“快,快去准备茶水点心,你我出去迎一迎!”
芽儿慌忙跑去了灶房,毛氏双手无意识在衣襟上擦擦拭,四下张望,怕屋子不够气派,怠慢了钱夫人。钱氏已经转过了影壁,宁才与毛氏脸上忙堆满笑,小跑着迎上前见礼:“夫人来了,夫人稀客,夫人里面请。”
黄嬷嬷陪着钱夫人一同前来,将手上提着的礼送了过去。毛氏受宠若惊捧在怀里,脸都快笑了:“夫人真是客气,夫人是大忙人,请都请不来,能来坐一坐,就是给足了小的脸面。”
钱夫人笑道:“这是给你家那两个小子,囡囡的,不值几个钱,让他们拿着去玩。”
毛氏连着替儿女道谢,宁才侧身迎着钱夫人进屋,请她在上首坐下,亲自接了芽儿送来的茶水,双手奉到钱夫人面前。
钱夫人接过茶吃了两口,放在案几上,长舒了口气,道:“天气热,你们也坐着吃茶。”
毛氏见钱夫人眉眼间并无半点嫌弃之意,暗自松了口气。宁才在钱夫人下首坐下,毛氏坐在了他的左手边,思索着可要留钱夫人用饭,又一时拿不定主意。
钱夫人这尊大佛光临,他们的小院是蓬荜生辉了,就是供奉不起!
钱夫人看了眼宁才,再看向毛氏,微笑道:“我不请自来,是有事与你说。平时你要去明明堂,毛氏也要当值,我便趁着你们都在的时候走一趟,说完事我就走。”
毛氏松了口气,宁才欠身道:“夫人有事吩咐,尽快开口便是。”
“府中即将分产之事,你们应当听说了。”钱夫人看着两人道。
虽说分产之事尚未声张,毕竟宁才有宁大翁这层关系在,夫妻两人早已知晓。两人都不好多说,只陪着笑,含糊其辞了两声。
钱夫人并不在意,继续道:“分产之后,我不再管着府中一大摊子事,便得闲了。我已经同老太爷说过,前去明明堂做事,管明明堂的庶务。”
宁才的脸霎时变了,毛氏也震惊不已,夫妻两人面面相觑,宁才感到委屈又悲愤。他在明明堂做事多年,没功劳也有苦劳,钱夫人就算是主子,也不能就这般急赤白赖上门来抢!
宁才头上的汗,又开始不断冒出,呼吸急喘道:“夫人前来,是让我让出差使,可是这般?”
“你莫要急。”钱夫人声音温和,不紧不慢地道:“我是来与你商议。宁才,你在明明堂做事,加上毛氏管着灯烛,一年的月例,算上赏赐四季衣衫冰炭等一起,约莫在三百贯左右。一个下县县令明面上的俸禄,一年不过两百八十贯。你们能拿到
这般多,乃是因着,我们宁氏没拿你们当外人看,老太爷没拿你们当外人看,我也不会拿你们当外人看。”
宁才脸都红了,一急就要说话,毛氏连忙拉了他一把,示意他别声张。宁才想着宁大翁对他说过,在大事上,要多听毛氏的话,他方忍住了,不甘不愿哼了声。
钱夫人只当没看到他们夫妻的动作,面带微笑继续道:“分产以后,灯烛房也要拆开,毕竟三房各管各,毛氏的差使,究竟归到哪一处,我也不清楚。只差使少了,月例肯定比不得以前。你们有两个小子要养,还有囡囡,女儿金贵,长大后嫁
人,心疼女儿的父母总是舍不得,得要给囡囡备一份丰厚的嫁妆。我不拿你们当外人看,自不会看着你们吃苦受罪。"
宁才听得云里雾里,毛氏的脸色却不大好,心绪不宁。
以前钱夫人当家时,她对府中的仆从严中有宽,只要不太过分,她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分产之后,灯烛房各归各,二房夏夫人看似温和,却不好接近,平时基本不搭理她们。三房江夫人脾气不好,很不好相与。
钱夫人看着宁才,道:“我的陪嫁中有间布庄,虽不算顶顶大,一年下来也能赚个上百贯钱。我将这间布庄连地契屋契一并给你,你拿去好生经营,以后也吃穿不愁了。”
宁才一愣,钱夫人陪嫁的布庄,与江州府府衙只隔着两条巷子,离宁府也近,地段极好。只这间铺子,就值上百贯。关键是,钱夫人的陪嫁铺子,肯定不会变卖。
钱夫人不再多说,站起身道:“我只是提一提,你们也无需现在决定,待你们商议好之后,再给我回话便是。”
夫妻两人将钱夫人送出门,宁才站在门檐下,紧皱眉思索,只须臾间便放弃了,着急地往外走:“我去找阿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