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书云呆呆杵在原地,姚拱辰将她一路拉到座上,笨塞怀里,她才拜道:“民女献丑,?殿下见笑了。”
柳湛道:“承?。”
他捋袖拨弦,姚书云箫近唇?,共奏《?入风》。
箫清琴泱,西岭?声落日秋,千枝万叶风飕飕。
柳湛含笑,面露赞许之意,心想的却是这离知音差十万八千里,姚书云完全就是照本宣科,技巧一个不漏,感情丝毫没有。她的箫声里没有风也没有?,只有苦寂长夜,死气沉沉。
他强压下罢弹意。
?望回立在角落里,身不动,脖不扭,头不移,眼珠却不动声色,朝门口窗?各?一眼,背在身后的手攥拳分开,双唇始终紧闭。
廊下。
柳湛让萍萍且在这里等,她就真等。
好在这长廊是个下坡,旁?有奇石假山,蜿蜒曲水,还有一座汉白玉的拱?,栏杆上雕了百来人物,栩栩如生,萍萍一个一个认故事。
不知过了多久,拱?那?迎面走来一位小娘子,头戴玉冠,额前坠着金帘梳,身后一位??随从,另有一女使帮她打阳伞。
萍萍不知不觉张大嘴巴,这位小娘子的腰也忒细了,她怀疑一只胳膊就能全箍住。
小娘子上了桥,萍萍才发现她走路有意思,几乎是前?跟挨着后?尖,仿佛在用脚丈量土地。
特别地慢,偏偏脸上不见急色。
??催促:“娘子您走快些吧。”
小娘子垂着眉眼,说话也慢吞吞:“我就算这样走,一刻钟内也到书房了。”
噗??萍萍忍不住笑出一声。
桥上三人皆朝萍萍望来。
萍萍与那小娘子对上眼,笑着行了个礼。
小娘子面上无甚表情,依旧脚尖接脚跟,缓慢来到萍萍面前,隔着栏杆,仰头慢问:“你是东宫的??”
萍萍点头:“回娘子,是的。”
小娘子缓缓伸出一只手,指向萍萍双手抱的箱子,一个字一个字吐:“抱的宣??”
“是。”
那小娘子继续轻言慢语:“这个挺重,我知道东宫的行李都放在哪里,我带你去放着。”说罢?身朝书房反方向走,嬷嬷急忙拦住:“何劳娘子做这个啊!”
小娘子扭身,还指?箱,全程动作缓慢,又耗去好些时间:“这个好重。”
“好好好,”嬷嬷无可奈何,“老奴带她去,带她去。”说着快步绕上长廊,朝萍萍一点下巴:“走吧。”
将萍萍领走,萍萍回头,发现小娘子仍注目着,便朝小娘子挥了挥手,那小娘子纹丝不动,也不回应。
萍萍便收回目光,专心追赶嬷嬷。
小娘子依旧注视,身旁女使劝道:“娘子快去书房吧,莫让殿下久等了。”
小娘子慢条斯理:“我在目送,不能失礼。”
“唉??”女使长叹口气,“娘子为了拖延时间,还真是无所不用其极。”
说回萍萍这边,原来也不知道太子一行行李放哪,问过管家,才九曲十绕,甚至翻了一座山,才抵达这个叫翠微山房的地方。
管家开?,嬷嬷同萍萍道别:“好了就这了,我得去寻我们娘子了。”
萍萍干谢万谢,嬷嬷离去。她将笔箱摞到那群熟悉的箱子上,退出来,管家重新?门:“我和账房约了时辰得赶去,娘子自己晓得怎么回去吧?”
“不是太记得……………”萍萍不好意思,帅臣府实在太大了。
“唉,那娘子是要回哪里去?”
她忙道:“回我来的地方,是去书房的长廊,下坡的,旁边园子有座白桥。”
她描述得还算详细,管家晓得是哪了:“那你先直走,第三个岔路左拐,再第二个岔路右拐,穿过园子就能瞧见白桥了。”
他交代一遍就匆匆赴约,萍萍问无可问,只好自己寻路,一开始摸索就没啥底气,到园子,不晓得是不是之前那个,假山乱石,俨若迷宫,绕一圈竟回到原地。
萍萍不由生了两分焦急,深吸口气让自己冷静下来,正要再找路,忽听见琴箫阵阵。
《松入风》!
虽不知玉萧何人在吹,但琴是官人在弹!
她瞬时得了指引,柳湛的琴声犹如晚上江面灯塔,又似寒夜天上北斗,她寻着他的琴声,越走越快,书房窗户半开,那一幅珠联璧合,琴箫同奏的画面就直直撞进萍萍眼里。
她看柳湛一直含笑注视吹箫的小娘子,就是方才廊下和她搭话的那位。
萍萍定定站立,笑容仍凝固在脸上,眸光却一点点黯下去,如乌云遮星。
屋内袁未罗这个喜欢东张西望的最先发现萍萍,吓得魂都飞了,踮脚凑的蒋望回耳边:“完了萍娘子在外面,我忘记守着不让她瞧见了!”
?望回垂下眼帘,低低附议:“我也忘了。”
《松入风》尚余剩最后几拍未弹完,柳湛就听见不大真切的私语杂音,万幸被?琴压盖,不影响成曲。他弹完收手:“你们在嘀咕什么?”
原本是要斥?袁二人,眺过去第一眼却瞥见窗外两侧芭蕉,中间石子路上站着萍萍,正直直望他。
柳湛心猛地一慌,窗外萍萍转身离去,就像溪边小鹿汲了口水就跑,柳湛抬腿本能想追,姚拱辰却在旁边问:“殿下,你觉得书云吹得如何啊?"
柳湛右腿已抬起一掌高,重落回原地:“妹妹吹得不错。”
答时余光仍窗外。
“其实书云近日还写首《松入风》词,快,拿给殿下瞧瞧!”
“我没有随身带。”姚书云讷讷地回。
“那你念给殿下听。”
姚书云便慢慢悠悠念,柳湛只得按下焦忧,耐起性子听,有一说一她的文采比箫技好多了,这首《松入风》起句音节响亮,结句收敛,正适合婉约含蓄的词韵,且她前后段都用了对偶,十分巧心。
柳湛本可以恭维许多词,言之有物,却心不在焉,敷衍道:“不错。”
他身后姚拱辰给妹妹使劲递眼色,姚书云才垂首回应:“殿下谬赞。”
柳湛仍就思忖萍萍,伫了这么一会,冷静下来:自己慌什么?
日后立了太子妃,?不成还回回这样去追她哄她?
本朝开国名臣元松,言行无缺,却因扶正嬖妾,还替她讨国夫人封诰,落得个亲族子弟言之不从,时论非议的下场。
自己将来要做一国之君,更应起表率,不能妻妾失序,冷她一冷吧。
他又不是非姬不饱的昏君。
柳湛想到这没有再去追。
姚书云告辞后,袁未罗亦屏退。书房门窗关紧,蒋望回守在门外,柳湛照原计划与姚拱辰房中秘议。
《松入风》。
萍萍回忆里官人弹的就是这首,上回在焦山告诉过他。
她心绪?平的并非官人与他人合奏,男也好,女也好,她介意的是他看那小娘子的眼神。
只瞥一眼她就看穿他是故意的。
她当时就想冲上前质问清楚,但官人旁边还有安抚使,她如果众目睽睽下问到答案,官人的面子可能也没有了。
还可能破坏他的大事。
所以她只能赶紧逃走,再多对视一刹都怕被愤怒冲昏头脑。
但她也不知道要逃去哪里。
好在帅臣府的园子大,石头多,她躲进其中一座假山,里面阴凉又黑暗,只能瞧见洞口地上几簇黄花。
萍萍手扶着墙,心砰砰跳,大口大口喘气。偶有微风吹进洞里,萍萍看那地上的黄花,风来了,两朵一起往左倒,再往右栽,方向一致,人怎么就不行呢?
她有些难过。
良久才理好情绪,从假山洞中走出。
一来就帮着搬箱子,还不知何处,萍萍走了许久,终于出现一名老翁,与之前开库房的管家一样打扮。
萍萍便上前询问:“老丈??”
“娘子是东宫来的??”
两人同时出声,数音重叠。
“为什么你们都能猜着我是从东宫来的?因为我是生面孔吗?”萍萍好奇,那吹箫的小娘子第一句问的也是这个。
“娘子穿的是宫婢的袍服啊。”老翁笑道,“我跟随我们帅臣进过两回京,在东宫过端午节,东宫的宫婢都穿这袍子,圆领、窄袖、花草纹,没错。”
萍萍心一凉。
老翁却已去喊这时从廊下端茶经过的女使:“小月,你来,你前年也去了的。”
老翁将事情简说,这名女使同样一口咬定:“宫婢的幞头都是一年景,但簪的花不一样,官家宫里是桃牡菊茶,东宫是桃牡菊杜,娘子这头上是杜鹃花,错不了的!”
萍萍努力睁大眼,免得抑制不了掉泪,她吞咽了一口,才使语气不至于那么哽咽:“那你们知道东宫的人都住哪吗?”
女使和老翁看一眼,回忆:“你应该是住?碧小?吧?”
柳湛待办完事再再步廊下,哪还有萍萍身影。
碍于姚拱辰在场,柳湛不好开口,便眺望回,示意他问。
蒋望回得代君打听,拦住路过的女使们:“请问有没有瞧见见到之前这里等着的一位娘子?”
“哦,那司膳。”姚拱辰插话,蒋望回蹙眉。
姚拱辰又道:“她还抱着宣笔呢!不见了我礼物岂不丢了?”
有家主帮忙打听,很快得到答案??笔箱已经和行李收到一处,那宫婢自回客房歇息了。
“客房安排在哪里?”柳湛沉声追问。
姚拱辰没反应过来:“你回回来不都住翠微山房?”
蒋望回喉头微动,嗫嚅:“殿下是问我们这些下人住哪,还没安排。”
姚拱辰瞟蒋望回,少倾,一笑:“安排了呀,你们住山房旁边,锦绣堂和?碧小?,上回你妹子就住过。”
蒋望回垂首:“多谢帅臣。”
“待会山房用膳,蒋贤弟正好一道回去。
帅臣府依山而建,蒋望回便与柳湛、姚拱辰一路上坡,闲聊走马斗鹰,焚香烹茶,淮西风光,甚至姚拱辰的育儿经。
不咸不淡。
姚拱辰还要见同行的林元舆,用完膳便离开,蒋望回协助柳湛山房办公,过了酉时半,柳湛淡道:“今日先到这吧。”
“喏,属下告退。”姚府待客将男宾和女宾隔开,除林元?腿脚不便,另住山下见山堂外,蒋望回和袁未罗住锦绣堂,萍萍住环碧小?,分在翠微山房左右。
蒋望回从山房出来,朝右侧小筑方向长望一眼,而后默默转身,回了左侧锦绣堂。
柳湛继续批阅公文,非要等到戌时,像往常一样黑灯瞎火了,才提一盏灯笼摸去环碧小筑。
小筑两层,下堂上卧,从外望去皆没有亮灯。
柳湛抬手,打算跟之前每日一样,归家,同眠,当做什么事都没发生。
明早起来,她就好了。
哪知一推之下,大门纹丝不动,被里面的人反锁了。
柳湛下午再次确认过,环碧小筑就是萍萍在帅臣府的居所,有女使亲眼见她进去。他抿唇吁气,堂堂太子竟要做翻墙登徒,踩着柱子跃至二楼,在卧房前再推门。
二楼卧房门也被牢牢反锁,双手都推不开。
他心里两个小人在打架,一个劝他敲敲门,喊一喊,另一个小人怒斥:这么大动静,不信她听不到!
一国太子吃了民女的闭门羹,难道还要他伏低做小、曲意逢迎、摇尾乞怜?
终是后一个小人占去上风,柳湛拂袖离去。
屋内,萍萍其实一直没睡。
女使和老翁皆是好人,不嫌麻烦,一直领她到小筑里。他俩当萍萍也是仆从,沿路讲了许多姚家和太子的事,原来啊,那是他的书云妹妹。
她想,官人这回真是很可气。她数到三,如果三以内他敲门认错的话,就放他进来好好聊聊。
可是不知道是不是她躺在床上离得远的原因,没有听见官人敲门,于是萍萍朝门走近些,重新数:一、二、三。
四、五、六.......八、九、十,数到十的时候她想这么久那要十天不理他才好,就听见柳湛没有掩饰的脚步声,越离越远。
萍萍豆大般的泪珠突然就一颗颗从眼里碰出来,很快连成一线。
其实,柳湛自己也没好到哪去。
回山房沐浴,数名女使要上前伺候宽衣,柳湛却想起这是每日他和萍萍一起做的事情。
“都退下吧,孤自己来。”
他自己褪了衣衫躺下,闭起眼脑海就即刻浮现萍萍站在芭蕉叶旁,然后转身快步疾走,然后又站回来,再走,就这一段,反反复复闪现。
有时候回忆疲惫了,脑子和心就开始放空,灰蒙蒙一片,什么都看不清,依然睡不着。
柳湛在床上翻了一个又一个身,直到天亮的白光透过眼缝照进来。
他手撑着坐起,打起精神,今日还有许多公事要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