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冷的确身在画舫。
画舫中,随处可见串串垂下的彩色灯笼,熏香布幔摇曳飘扬,身姿曼妙的歌妓弹着古琴,朱唇轻启,婉转唱着江南小调,围观的众位男子或闭目,或睁眼听着,一个个都满脸沉醉。
唯独齐冷独自坐在最贵的雅座上,眉头紧皱,喝下一杯又一杯酒。
齐冷一身窄袖窄身的玄黑衣袍,墨发用玉簪简单束起,剑眉入鬓,凤目凌厉英,虽穿着和平民百姓无异,但举手投足间皆是多年培养出的贵气,还是能看出他身份并不一般。
故而他身侧无人敢上前,歌妓素手勾着琴弦,一双眼眸含羞带怯,频频望齐冷处望去,但齐冷却如同不解风情般,看都没看她一眼,而是听着江南小调,摇晃着金色酒杯,心事重重的饮酒。
一曲唱罢, 歌妓仍不甘心,正欲再唱时,却被画舫主人使眼色唤下。
环佩叮当声中,一阵幽香扑鼻而来,起初众人还以为是布幔的熏香,但随着衣袂翩跹,洁白披帛飘逸,众人才发现是新入场的歌妓身上自带的体香。
只见那歌妓怀中抱着一把四弦琵琶,面上戴着白色面纱,眉心贴着一颗莹润珍珠,身穿金绣碧色花鸟长裙,云鬓高挽,双眸盈盈如秋水,腰肢袅娜似弱柳,纵然被面纱遮了大半面容,但仍能推测出这定是个倾国倾城的美人儿。
不过美人儿的发髻和耳上,都没有半点首饰,想象下云鬓上插着一根金步摇,随着莲步轻移,步摇也随之摇曳,该是何等的风情万种。
众人的目光不由都黏在这歌妓的身上,而齐冷闻到熟悉的幽香,他微微皱眉,抬起眼。
这一抬眼,他便怔住了。
此时那歌妓已经坐定,她左手按着琵琶四弦,右手轻轻拨动,柔和琵琶声顿时于她指尖流淌,在一众男子的翘首以盼中,歌也开了口,她唱的是吴侬软语,柔美灵秀的音调自除了胭脂的朱唇中唱出,第一个音节,就让全场的男子酥了骨头。
其中一个男子甚至惊艳到掉了手中的茶盏,他喃喃道:“若得这种佳人相伴,真是死也无憾。”
他旁边男子则大笑道:“等会谁也别跟我抢,就算出万金我也要得她一夜!”
“还戴着面纱呢,焉知是丑是美?”
“这你就不懂了,这是她们青楼惯用的伎俩,叫犹抱琵琶半遮面!越看不见,才越心痒痒!”
齐冷耳边的污言秽语已经越来越多,而台上的歌妓置若罔闻,仍然在弹着琵琶,用吴侬软语唱着那首《黄鹄曲》。
当她唱到那句“君知思忆谁”的时候,齐冷忽一摔酒杯,起身大步向前,在众人的惊呼声中,竟然揽住那歌妓的纤腰,将她一把扛在肩头,然后就大步往画舫外而去。
有人试图去拽他:“兄台,还没竞价呢!这美人还不一定是你的......”
他话音未落,就被齐冷一脚踹开,众人见齐冷杀气腾腾的模样,也不敢再上前了。
齐冷扛着那歌妓,大步流星,走到甲板时,李慎出现了,一句“殿下”还没开口,齐冷就拧眉道:“谁干的?”
李慎下意识道:“不关属下的事,是沈娘子坚持……………”
但齐冷却一脚踹去,咬牙切齿道:“回头再找你算账!”
说罢,他就下了甲板,留下疼的龇牙咧嘴的李慎。
甲板一侧,是画舫主人为齐冷留的一个厢房,齐冷沉着脸,踹开门,进了厢房后,关了门,才将那歌妓摔到床上。
他扯下歌妓的面纱,怒气填胸,一字一句问道:“杨、絮,你是不是疯了?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面纱下,果然是沈青筠天姿国色的面庞。
沈青筠倒是十分平静,她两只手被齐冷压在榻上,呈现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姿态,她道:“你来得,我就不能来?”
“我是来......”齐冷话没说完,忽然意识到自己说错了什么,闭上嘴。
但沈青筠却将他的话说完了:“你是来取乐的,我是来供人取乐的。”
齐冷咬牙:“既然你知道,何必这样作践自己?”
“作践?”沈青筠轻笑:“齐冷,原来你心里,也把这个视为下贱,但我就是这样的下贱啊,若我没能逃出青楼,那你今日鄙夷的那个歌妓,就会是我。”
齐冷顿时怔住,沈青筠语气已经有了些意兴阑珊的颓丧,她轻笑着:“什么定胜糕,什么弥补前世遗憾,什么出身高贵是你,出身低微也是你,话说的好听,其实你和那些人,根本没什么两样………………”
前世他喜欢的是她的脸和身份,今生他沉迷的是征服她的快感,反正都不是喜欢她这个人。
齐冷并不知晓沈青筠为何突然这样,他拧眉:“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沈青筠却没有回答,齐冷放开压住她的手,道:“你为何会知晓我在这里?是李慎告诉你的吧,你又是和嘉宜公主一起出城送桃花的,所以,是嘉宜公主说了什么话吗?”
沈青筠依旧没有回答,只是默默起身,抱着膝,恍惚盯着飘扬的帷幔出神,齐冷见她这样,知晓自己定然猜的八九不离十。
恐怕嘉宜公主说了什么青楼女子都下贱肮脏的话,戳痛了沈青筠,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沈青筠本来就是从青楼出来的,她那样敏感自卑的一个人,当时一定难受极了。
而嘉宜公主又是一个那般明媚热情的女子,她毫无保留的对一个人好的话,没人不会放下心防,齐冷是这样,沈青筠也是这样。
恐怕沈青筠已经将她当成好友,对她开始逐渐信任了,被信任的人厌弃,沈青筠的心情,可想而知。
并且,沈青筠在长期的瘦马生涯中,在相府的身心打压中,心理早已经生病了,她一直觉得,就算她穿上华丽的衣服,佩戴华丽的首饰,她也不是建安城的贵女沈青筠,而是那个被父母抛弃,被养成瘦马,被卖到青楼,整整七年都在被迫学着怎么讨好男人的杨絮。
这是她不可磨灭的经历,她余生都会因这段经历梦魇。
那些倾慕她的世家公子,那些想和她交好的名门淑女,知晓她的那些经历后,还会倾慕她,还会愿意和她交好吗?
沈青筠根本不相信。
他们也许还会因为她的脸和伪装出的性格亲近她,但恐怕一边亲近,一边用高高在上的怜悯打量她,他们会想,她真可怜啊。
对啊,他们出身高贵,吃穿不愁,父母也不会给他们卖掉,他们当然有资格可怜她,谁都有资格可怜她。
但谁稀罕他们的可怜?谁愿意和他们亲近?
极度压抑下,沈青筠得知齐冷在被嘉宜公主视为肮脏的画舫,她索性戴上面纱,扮成歌妓,用家乡的吴侬软语弹着琵琶,唱着曲,肮脏?她就是这样一个肮脏的人啊,她根本不是那个高贵完美的相府千金啊,她在用这种方式提醒她自己,不要再沉浸在沈青筠的虚假身份中不可自拔,她是杨絮,
她是连嘉宜公主都鄙弃的杨絮。
齐冷心中突然跟针扎了一样疼,他没有像方才那样怒气填胸了,反而心中有一种说不出的难过,沈青筠已经试图拔下了刺,但现在又把满身的刺一根根装回去,她是在自保,保护她不再受第二次伤害。
他需要再帮她将刺拔下来,所以他耐心和她解释:“我说让你不要作践自己,不是你想的那个意思。”
沈青筠讥嘲:“哦?我还以为那是你的心里话呢。”
齐冷没有气愤她的讥嘲,而是继续耐心解释着:“你突然以歌妓的身份出现在这里,你总要允许我震惊一下,我听到其他客人对你言语轻佻,我气疯了,所以才会说你是作践自己......杨絮,我不是在看轻你,我是在怜惜你。”
?怜惜?”沈青筠喃喃道:“没有看轻?不,你没看轻我,那是因为我还是完璧之身,没来得及让你看轻罢了。”
“不是这样。”齐冷抿了抿唇:“女人的身体,我要多少有多少,什么完璧之身,我根本不在乎这个,我在乎的是你这个人,不是你的身体。
沈青筠摇头:“你在乎我,无非是因为我年轻,我貌美,我身段窈窕,可若有朝一日,我不年轻了,我也不貌美了,而且因为缠绵病榻,四肢痿弱,你还会在乎我吗?不,你不会的,你会觉得很累,然后会厌弃我。呵,男人的诺言,就是世上最不可信的东西。”
齐冷试图解释:“这是没有发生的事情,你不能用没有发生的事情,就来定我的罪过,这对我不公平。”
“不会发生?”沈青筠神情茫然了下,似乎想说什么,正当齐冷等待她说时,她却轻声道:“齐冷,你现在一定觉得我在胡搅蛮缠,当女子年轻貌美的时候,她的胡搅蛮缠,男子会觉得可爱,尚能容忍,当她没了美貌的时候,她的胡搅蛮缠,就是面目可憎了,到时别说容忍,愿不愿看到她都不一
定。
有时候,沈青筠都觉得自己可悲,她没有家世,没有父母,没有朋友,没有爱人,什么都没有,偏偏她还没有温柔大度的性格,她有的,只是一张脸。
但一张脸也会看?,到时谁会喜欢她?
谁都不会喜欢她。
齐冷定定看着坐在榻上的沈青筠,他知道,不管他说再多,沈青筠一时半会都不会放下戒备的。
她心理已经生病了,那么,是谁让她病成这副模样的?
如果她当初被太子带回,她根本不会病成这样,是沈忌父子长达七年的各种虐待贬损,饭也不让她吃,将她当成一个玩物对待,才会让她病成了这样,让她无法相信这世上任何人。
而若不是慈幼局案件的幕后主使,她也到不了沈忌父子的手中。
齐冷指节捏紧,他咬牙,对沈青筠道:“杨絮,我今日来画舫,本是犹豫一件事,但见你之后,我想,我也不必犹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