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柴先生闻言,又见容津岸舒朗的神色,眉头也徐徐展开:
“想来,定是与叶娘子有关,就算你继续嘴硬,我也能猜得到。”
他顿了顿:
“幸好,你在这个时候将她找到了。否?,你这难以入眠的毛病,若是再拖下去的话,明年此时,恐怕我也只能到你歙?的坟前祭拜你了。你们一家四口,齐齐整整。”
戏谑的言语难掩冒犯,然而容津岸不置可否,又是一副清清淡淡的模样。
柴先生想起他方才反驳自己的那些,就着他避而不谈的问题,反过来道:
“修,现在你坏的,可不止是这张嘴。”
这话着实不留情面,然而他觉得自己理?将问题说透:
“你以为,你总是在为叶娘子着想、顺着她的性子做事,实?根本不然。你有没有想过,她想要的,是你为她而改变,磨平你身上那些会刺伤她的棱角,这就是所谓男女情爱的独一无二,而不是你的那些自以为是。”
一番话似是而非,容津岸默然。
半晌之后,一贯冷淡自持的男人蹙起了眉头:
“你......如此了解她内里的想法?”
柴先生倒是优哉游哉,自己给自己倒茶:
“别看柴某并未婚配,孑然一身,但我行医多年,见多识广,帮病患处理人事纠葛,也是时有发生的。叶娘子这样的奇女子,实乃世所罕见,她与寻常闺阁之人断然不同,你若是不?珍惜她,?意珍惜她的人,可还在后面排着队等着呢。”
容津岸单手持盏,苍白的手背上,??有青筋浮现。
“那时与你偶然相识,我还是身无功名的白身。”他的眼睛很长,掩盖住他眼底的情绪,“转眼六年过去,这一回我再要那避子丸,连同之前的,三倍诊金付给你。
柴先生知晓容津岸所指的是他专为男子调配的避子丸,愣了一下,继而点头说了好。
第二日,?院里秋闱的第一?考?如火如荼进行,府衙里,也在就康和?主向容津岸投毒一案,秘密升堂审理。
直到快要日落时,叶采薇才被?到了公堂上,但她并未见到那位县主本人。
南直隶的按察使大人生得慈眉善目,倒不像是主管一省刑名的严肃刻板,反而一副很好说话的模样,叶采薇被他简单问了几个问题便罢,并未涉及私隐。
结束后,叶采薇准备?开,即将走出公堂,见迎面而来一名穿着官袍的男子,颇为面熟。那男子大腹便便,一见到她,双眼里各种复杂的情绪汇聚,而后垂手行礼,态度谦恭至极。
自从与容津岸和?,叶采薇的身份尴尬,再也没有受到过官老爷的这等对待,蹙眉犹疑片刻,才忽然想起来这个人是?。
恰在此时,身后又有人走来,伴随着柔和的女声,惊喜:
“夫君,你怎么来了?这个时辰,你不是?当还在院里吗?”
说话的是同样被牵连进投毒一案的?夫人,据说前晚上,康和县主就是经了她之手,将那有毒的糕点送到了容津岸的值房之中。今日,她也被召到了堂上来,按察使对这位?夫人倒是客气得很,叶采薇暗自纳罕,这会儿见了她的夫君,她才恍然大悟。
“无妨的。”
?建义的目光先从?夫人身上移开,停至叶采薇,最后又顺势落在了紧随万夫人而来的容津岸?上,又行了个礼,笑道:
“容大人也在。”
然后一顿:
“说到底,这个案子是因拙荆而起的,无妄之灾,给容大人和叶娘子添了大麻烦。眼下,刚好到了晚膳时间,两位又都在,不知能否赏光,容下官带拙荆,为两位赔个不是?”
当年还未出阁时,叶采薇只与奚子瑜等人相熟,本也与国子监的其他学生并无交集。不过,因为奚子瑜早就知晓她与容津岸的事,便暗中出力,将容津岸身边的人,不厌其烦地尽数告知,叶采薇也算对国子监之中的大概掌握不少。
而这位万建义,出身湖湘世家,才学下乘,只仗着自己煊赫的门第,在国子监中横行霸道,更是初初针对容津岸这种出身寒微的贫苦同窗。后来,万建义秋闱中举后春闱却落了第,不知去向。
几年过去,早已风水轮流转,当年趾高气昂的权贵子弟如今谦卑恭逊,恨不得用热脸贴在已位极人臣的容津岸身上。
“叶娘子怎么看?”面对万建义夫妇的殷勤,容津岸微微侧身,一副谨听吩咐的模样。
叶采薇今晚就可以离开府衙,为了避免夜长梦多,她打算出去之后,接上见雁,主仆三人立刻启程?开应天,没有必要为了这些不相干的人而节外生枝。
她眉心微蹙,拒绝的话已经到了嘴边,谁知那一身绫罗的万夫人却突然上前,握住了她的手,两颗热泪“唰”地一下划出泪痕来:
“叶娘子美名,妾早已听闻,打心眼里对叶娘子钦佩不已。谁知道前晚上,妾却糊里糊涂,差点害了叶娘子,若是叶娘子不肯赏光,让妾好生赔这个不是,妾心里这根刺,实在是,实在是......”
叶采薇是个刀子嘴豆腐心的姑娘,她生平最受不了的事,就是女子的眼泪。当初梅若雪抱着她哭,细碎地哭诉着自己的不易,她当即同意带着叶琛离开东流。眼下,这万夫人如此梨花带雨地恳求,她又怎么会不心软?
最终,还是同意了吃这餐饭。
马车行过贡院,只见昨日车马骈阗的门口守卫森严,万建义正在闭目养神,容津岸想起什么,睨过去道:
“万大人这监考外帘官还是轻松,明日考生才出闱,你今晚便能收工。若是本官这次丁忧结束,再也无法重返京师,倒是想求一个万大人保举,干脆留在南直隶,领这同样的差事。”
负责秋闱的官员,有内外帘官之分。
内帘官的职责主要是出题、阅卷、评定名次等,比考生还要先两日被禁于贡院之中,等到秋闱结果尘埃落定后,才可以离开贡院;而外帘官虽不似内帘官那般谨慎郑重,却也要负责监考、弥封、誊录、对读等事务。
叶采薇从未听说过,一?考?尚未结束,外帘官便能堂而皇之提前离?的。
但显然,万建义的态度稀松平常,反舒然道:
“容大人真是说笑。我等末流下官,能在南直隶这藏龙卧虎的官场勉强混下去,不过是仰仗了三皇子齐王殿下的隆恩。外帘官经手的那些繁琐俗务,劳神劳形,容大人是天之骄子,日后,我等还要仰仗容大人的关照呢。”
这一番互相吹捧,着实令叶采薇十分不适。
但最令她不适的,还是万建义话里话外,完全没把他的玩忽职守当回事,可见南直隶官场污浊不堪,根本就是积重难返。
但愿此次秋闱,佟归鹤他们几个能够一切顺利,通过春闱和殿试,真正进入仕途。官场需要正气扫清污浊,否则天日昭昭,何时才能海清河晏呢?
马车辚辚,却并未驶往金陵酒楼。
过了许久,有粉腻浮香扑鼻而来,夹杂着女人尖细妩媚的娇音和男人轻佻浪荡的调笑,叶采薇微微掀开侧帘,只见秦淮河畔灯火辉煌,纸醉金迷,浓妆艳抹的花娘迎风招展,声色犬马的脂粉客醉生梦死,不知今夕何夕。
声名远扬的烟花巷陌,勾栏瓦舍遍布,男人们流连忘返的销金窟。
然而,秦楼楚馆,最是叶采薇的逆鳞。
她不由忆起不堪往事,那张清雅妍丽的?,迅速沉了下来。
“万大人,”容津岸幽幽的声音出来,“借问一句,今晚是要在此招待本官与叶娘子?”
万夫人点头称是,容津岸却将衣袖一拂:
“我朝律法载有明文,在职官员不得狎妓.嫖.娼。”
万夫人一愣,不想容津岸骤然翻?,又立刻陪笑道:
“容大人放心,都是些清倌。”
容津岸脸色未舒,万夫人唇角抖了抖,笑得更谄媚了些:
“不过是些文人雅趣,吃酒玩闹的地方,就连三皇子微服,也会到这秦淮河畔来消遣放松的。”
叶采薇垂着眼帘,咬得自己唇瓣发痛。
但容津岸冷冷:
“本官尚有重孝在身。”
粉腻浮香和欢声笑语片刻未歇,容津岸态度坚决,马车内陷入尴尬,半晌过后,万建义与万夫人对视一眼,沉下脸,朝万夫人怒道:
“你看你,有叶娘子在场,安排容大人去秦淮河,像是个什么话?”
又瞬间变了笑容可掬,肥眼眯成了一条缝:
“容大人,这事全怪拙荆考虑不周,咱们换一个去处,还望容大人海量汪涵,大人不记小人过。”
因着这场不大不小的龃龉,叶采薇这才彻底看清了万建义夫妇的嘴脸。
她在心里十分后悔起先心软答应了这餐饭,也将这份后悔付诸行动,如画的眼尾眉梢间,始终阴云密布。
万建义夫妇人精一般,自然察言观色,这餐饭的由头是要向叶采薇赔礼道歉的,是以,无论叶采薇表现得多么冷漠,他们两人都一如既往赔着笑脸,变化各种方法,同叶采薇说话。
偏生叶采薇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人,实在是躲不过去了,便也接了他们敬来的酒,然后继续沉默。
容津岸冷眼旁观,每当叶采薇无奈喝下酒时,便会淡淡另起旁的话题,所聊之事多半是些乡土人情、中外逸闻,兜来绕去,一餐饭也消磨大半。
叶采薇如坐针毡,盘算着理由要借故离席,对面的万建义又说:
“其实呀,别看这些年我万建义在南直隶混得人模狗样,但实际上呢,若不是跟着他们几个搭上了三皇子的大船,我又哪能全须全尾到今天。”
是从前支撑着万建义在国子监横行霸道的那个湖湘世家摊上了大事,万建义为了保官保命,才“迫于无奈”跟了三皇子。
叶采薇咬牙切齿地心想,活该。
“三皇子龙虎之威,民心所向,像康和县主和她那个姓薛的狗.屎父亲,简直就是在抹黑三皇子的名声!下官......下官也想斗胆请问,容大人,你准备如何处置那康和县主?”
万建义生得肥头大耳,眼下喝了不少,满面红光,一双眼滴溜溜,直直盯着容津岸看。
万夫人笑盈盈为容津岸和叶采薇布菜。
容津岸也笑,但笑意只停在唇角,眉眼凛冽:
“万大人喝醉了,本官隶属礼部,怎么能插手地方按察使的公务?”
然后他又半举起酒杯,像是自言自语一般:
“不过话说回来,如若嘉柔公主亲自来信,为她的表外甥女求情,那本官自然要卖公主一个面子,又或者三皇子殿下,纡尊降贵......”
万建义夫妇也跟着笑了起来。
饭毕,各自散去,因着顺路,容津岸带叶采薇同乘一辆马车返回。
夜色阑珊,清风阵阵,叶采薇被吹得头疼,登车时,一个趔趄,差点就栽在容津岸的怀里。
她挣扎着起来,不想看这个男人的嘴脸,进入车厢后兀自靠在角落,只等熬到目的地。
回程路途较远,她被摇得头晕目眩,几欲作呕,又半点不愿开口跟容津岸说话,只能紧按胸口,掐着掌心,不停深深呼吸。
“知道自己酒量差,为什么要喝那么多?”不出片刻,容津岸的冷嘲热讽已至。
此时,叶采薇昏昏沉沉,头像灌了铅,说话也一点都不客气:
“伸手不打笑脸人,那万夫人都伏低做小成了那样,又说什么中秋将至,桂子秋香应景得很,这酒是金陵特产,我能不多喝几杯??知道,谁知道这酒后劲这么大,一吹风,我、我......”
“酒楼的大门永远开着,”容津岸针锋相对,“没有人逼你留下来,你随时都可以走的。”
一句话被戳中痛点,叶采薇的脸更烫了,她咬牙切齿:
“你是不是恨不得把我赶走?嗯?因为不想让我听到你龌龊的秘密,对不对?”
纵使眼下再上头再不清醒,叶采薇也清楚明白,方才席上,万建义表面上也酩酊大醉,但那几个借着酒醉问出口的问题,实则是在试探容津岸与三皇子绑定的关系究竟有多深。
万建义只是三皇子党里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喽?,对于上面的大事,当然要见缝插针,掌握清楚。
容津岸抬手挥停了马车。
马车停下,叶采薇的晕眩好了不少,然而不过两息,她又忽然脾胃翻涌,当即扒开面前的男人,往窗外倾泻。
一时间秽物铺天盖地,她满眼飙泪,却听到背后之人说:
“弄脏了我的马车和衣衫,今晚只能再把你带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