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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 容津岸对叶采薇说的那些,并非撒谎,也并非夸大其词。
将两个皇子玩弄于股掌之间,也无异于游走在深渊的边缘,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的下场。
容津岸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就在方才,他专门过来看叶采薇之前,其实是刚刚从外面赶回来的。
外出,是去见了三皇子派来的人。
嘉泰三十四年,三皇子齐王大婚,嘉泰帝为他举办婚礼耗费甚巨,还赐下了豪华的府邸,自此之后,原本?当之藩的三皇子便长留在京。
这次秋闱舞弊案一起, 剑?直指三皇子, 他被各方重点观察、也不愿多生与嘉泰帝之间的父子嫌隙,根本?不得京,也不愿?京。
事发地?天那里必须要有人坐镇,三皇子必须要派出自己人。
在天朝,皇权与顶级官僚之间的关系十分微妙,依附于三皇子的人,从嘉泰十六七年的最开始那一批起,就大都是攘攘为利,关键时刻根本不可靠。
是以,?对这次舞弊案,三皇子便派出了曾茂祖,暗中奔走联络。
曾茂祖是嘉柔公主的驸?、三皇子的?妹夫,与嘉柔公主同龄。他的祖上是随着太.祖?打天下的开国元勋,魏国公的爵位是太祖?定下的世袭罔替,而曾茂祖从出生起,就是嘉泰帝?封的魏国公世子。
他虽没有一官半职,却因为出身常年游?在官场边缘,是最适合来?天的。
而曾茂祖也并不是只知提笼遛鸟、一无是处的纨绔,深知打蛇打七寸,来到应天,便是联络上容津岸。
“容大人,数月未见,不见你清减,到底还是家乡的风水养人,乐不思蜀吧?”曾茂祖开口便不客气,“你也当真明白,本世子单独见你所为何事。”
曾茂祖与容津岸的私怨不提,他还未尚公主时,便已经是齐王党的核心,自然对三皇子招揽容津岸一事了如指掌。
眼下应天的局势如浑水一潭,三皇子最急需的,自然是容津岸一个说法。
“民间有句俗语,不知???可否听闻:“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这一次,若非下官亲眼目睹,也难以想象,南直隶的科场竟然到了这个地步。”
面对曾茂祖的盛气凌人,容津岸不疾不徐道:
“想起来,若是下官当年在南直隶参加秋闱,恐怕也是很难顺利中举的,便没有机会高攀???了。”
“你!”曾茂祖虽是齐王党,但生平最恨有人拿他驸马的身份说事,他堂堂正正的魏国公世子,不是靠女人发家的软饭男。
容津岸一个“驸马爷”的尊称,曾茂祖被激怒,懒得绕圈子:
“所以,你就吃里扒外,勾结六皇子,妄图用这桩大案扳倒殿下,是不是?”
“驸马爷谬赞,下官一个小小的礼部尚书,又是丁忧之身,哪里能够撼动大树?”容津岸英俊的面上挂着淡淡的笑意,丝毫不为所动:
“南直隶乃南方诸省核心中的核心,殿下多年来苦心经营,那六皇子根基单薄,怎么可能用区区下作手段,就肖想储君之位?”
曾茂祖将信将疑地睃着他。
“数月之前,让下官不得不离京丁忧的妖书案,始作俑者是长?,打得殿下措手不及。”
长?是六皇子的本名,容津岸在曾茂祖面前毫不顾忌,
“妖书案平白添了陛下与殿下之间的父子嫌隙,让姜长锋尝到了甜头,所以他便将手伸向了南直隶。只不过这次他没那么走运,自顾不暇,驸马爷消息灵通,应当知晓下官所指何事。”
曾茂祖想起到应天来后发现身为钦差的六皇子人影无踪之事,皱眉问:“所以,你知道六皇子做什么去了?”
还有什么比做审理舞弊案的钦差更重要的呢?
容津岸幽幽颔首:
“下官不仅知晓六皇子的踪迹,也知晓他如此行事的原因。”
他顿住,缓缓呷了一整杯热茶,润了润喉咙,在曾茂祖不耐烦又不得不听的目光里,继续幽幽道:
“这几日,舞弊案在?夜审理,上上下下,左左右右,除了那些可以舍弃的微末棋子,剩下的,动摇不了殿下什么。”
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容津岸的话掂量好了分寸。
他当然知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所赖嘉泰帝多年来私心栽培,齐王党根基深厚,想要全盘击溃,必须徐徐图之,?不可以操之过急。
而他的话显然让曾茂祖放了一半的心下来,曾茂祖也恢?了眼高于顶的傲慢神色,厉声道:
“殿下派本世子来,自然是要敲打你。把六皇子的把柄交出来,剩下的案子,也?不可以做得太甚!”
“妖书案的证据、六皇子的把柄,下官自然悉数奉上。只不过,容下官放肆,劝殿下一句,若是此时将这些尽数呈到陛下面前,陛下极有可能把这些都当做殿下为舞弊案报复美长锋的故意抹黑,效力,将大打折扣。”
容津岸说:
“秋闱舞弊案最终的审理不在应天,而在京城三司会审,案子轻拿轻放,到时候殿下再将六皇子的罪证交出,自然是事半功倍。”
他的话不无道理,有了足够的保证,曾茂祖知晓此行的目的达成大半,转了转眼珠,嘴角裹着促狭:
“本世子还听说了一件事,你和那个叶采薇??”
“是,下官确是与叶氏在一起。”容津岸毫不避讳承认。
迎着曾茂祖玩味又复杂的眼神,容津岸保持着一以贯之的风度:
“姜长锋一直记恨叶氏当年退婚害他丢失颜面的事,小人之心,挟机报复。叶氏经过废太子逆案,早已沦落伶仃,姜长锋却不依不饶,若是他有殿下一半的容人之量,断不会有今日之劫。”
曾茂祖听出了容津岸言语中的恭维,倒是无意同他探讨两位皇子的肚量,只说:“看不出来,容大人是个念旧情的。”
他自省得很,并不?得自己的话尖酸刻薄、阴阳怪气,男人之间,明枪暗箭而已,争风吃醋算个什么劲?
也不过就是,当年嘉柔公主为了这个寒门出身的探花郎要死要活,差点就跟宠爱纵容她的父皇嘉泰帝翻脸,还要把他们的亲事搅黄而已。
“念旧?”容津岸难得露出轻蔑之态,倒叫曾茂祖捉摸不透了,“与下官有旧之人不知凡几,若是每一个都要念一念………………
“那倒不必。”曾茂祖心中一扯,自知失言,?忙换了个话题,
“你与那康和县主之事,殿下都已知晓。康和县主一个小姑娘,任性犯了错,这次在应天,也是狠狠吃了教训,容大人不必放在心上。’
曾茂祖知道,在三皇子看来,虽然康和县主无足轻重,但他也不想让她和容津岸扯上任何关系。
但话说完,他自己还是有些气闷。
天下男人都死绝了吗?怎么这姑娘一个个的眼里都只盯着容津岸呢?
而他对面的容津岸,似乎也的确见怪不怪,根本不把女子的倾慕放在眼里,又略说了几句客套话后,自若离开。
罢了,曾茂祖暗骂道,等到三皇子扫除障碍荣登大宝的那一日,什么容津岸、叶采薇,捏死他们,就像捏死蚂蚁一样简单。
容津岸清醒无比。
他深知自己走的每一步都是险棋,险之又险,但如若不这样做,他无法得到心中最完美的结局。
人生之中,所有的意外都出在叶采薇身上。
就譬如,她无比在意那个佟?鹤的生死和清白,为了区区一个微不足道的学生,竟然可以罔顾他的多番警告,主动缠住他,求他出手。
她缠他脖子的动作像藤蔓一样,整个人都几乎挂在了他的身上。
她贴过来的吻湿润香甜,还有淡淡的体香萦绕,那?白生生的小脸晃着,惹得人心烦意乱。
容津岸深深地呼吸。
“仲修,仲修、哥哥?”
眼见他神色略有松动,叶采薇摈去心头隆隆的鼓声,相信自己这样是行之有效的,于是又缠紧了些,娇娆道:“你,是不是已经答应我了?”
容津岸仍旧不说话,睨着她,喉结滚了滚。
“无论是三皇子还是六皇子,宫中皇帝陛下的亲儿,天之骄子,随随便便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你只有一个人,单打独斗,夹在他们中间,每一步都很难,没有退路,稍微走错一点都是万劫不复。”
为了让容津岸彻底心软,叶采薇故意夸?他的境地,几乎到了与全世界为敌的地步。
“能走到今日,仲修哥哥实属不易,我却让你为了佟?鹤冒险,实在、实在是......”
“实在什么?”容津岸面色清淡,终于冷冷开口。
她缠着他的脖子,他低头睨她,将明未明的云翳,却难以掩盖他眸色的冷,一眼生寒。
叶采薇泛着谄媚的红润,抿了抿唇,回答他的问题:“实在是强人所难。”
但,岂止是?容津岸所难呢,分明也是在强她自己的。
自从重逢,她对他的态度是一以贯之的强硬,动不动咄咄逼人,就连之前被他徇私枉法扣下,她也没有半点服过软,一有机会便恶语相向。
然而这次不同,这次她并不是为了自己谋求什么。
佟?鹤是一条活生生的人命,是她的学生,她再糊涂再要强再执迷不悟都要明白一点,眼下这个境况,能救终归鹤的人只有面前的容津岸。
她必须要让他答应她。
死缠烂打而已,从前叶渚亭还没有出事的时候,她对容津岸,可是最会这一招了。
人生中绝大半丢人的举动,都耗在了他的身上。
现在,大不了再豁出去一次。
等到秋闱案的事情了了,她就会立刻一走了之,回到东流,接上叶容安,和容津岸彻底断绝联系。
先前说好的那些,探望温谣、京城书院的教职,还有国子监官方刊印她的著作、影响之后的科举,她都只能统统不要了。
人生两面,有舍有得,她经历过那么多,早就看得透彻明白。
但就在她陷入沉吟的须臾,容津岸却突然长臂一展,扣住她的腰肢,将她扣得死紧。
“强人所难还是理直气壮?叶采薇,”男人冷嗤,一双星目明晃晃地写着鄙薄,叶采薇被他的劲力一恫,不自?抖了抖,惊恐地看向他的脸,读出他说出口的话:
“昨晚上打雷,你睡了一半,突然缠在我的身上,那时候,可比现在这幅样子要热情多了。”
容津岸的心有些酸。
那时候她的意识模糊不清,分明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做什么,现在的她,却是清醒而理智的。
模糊不清时才会主动靠近他,清醒理智时向他撒娇,就是在为别的男人求情。
现实这样残酷。
容津岸的话也让叶采薇心头一激,她双眼瞪大,期期艾艾:“我、我......”
其实,她下意识想反驳说没有,本来已经反驳惯了。
但转念一想,这种主动的事情,以容津岸清冷淡漠的脾性,根本不可能刻意编造出来,再用这刻意编造出来的话,刻薄又镇定地来质问她。
所以只能是真的。
“我什么?”容津岸的脸上阴云密布,像是随时可以下一场暴雨,“求起人来,连一贯的伶牙俐齿也不见了吗?”
“我不是故意......”叶采薇心乱如麻,忙为自己解释。
“求我是不是?让我救终归鹤是不是?”他的睫毛也极长,扑簌簌投下阴影,是清隽的冷,“你为了终归鹤可以做什么?”
“你要我做什么?”叶采薇只?得双眼发胀,尾音都不自觉颤抖起来。
“做什么都可以?”容津岸再一次反问,代替他对她的回答。
叶采薇心跳得极快,和他贴在一处,她分明也从他的胸膛里感觉到了心跳的声音。
砰,砰,砰,如雷似鼓。
“做……………做什么都可以。”叶采薇顺着最坏的话去说,她哽了哽,艰难咽下口中的津液。
不过就是那件事,上次他被康和县主下药,踩着露水夤夜来找她,她也差不多妥协了。
只要不闹出个叶容安的弟弟妹妹来,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是不是?
反正从前也有过无数次,他们其实在这方面十分相谐,她如鱼得水,有的是快乐。
谁伺候谁?不亏的。
但出乎她的意料,这样放肆到近乎放纵的回答,容津岸的脸色却是越来越冷。
叶采薇暗叫不好,眼看着谈判即将功败垂成,她又紧了他的脖子,湿漉漉的吻印在他紧绷的下巴上,然后往下逡巡,徘徊于他暗暗滚动的喉结。
“只不过,你身上的伤口......是我一时冲动捅伤的,那伤口那么深,恐怕做的时候,要小心一点。”
“叶娘子倒是思虑周全,难得关心我的身体呢。”容津岸语中的嘲讽毫不掩饰,目光游离,却分明鄙夷得很,
“你怎么知道就是我?如果我把你送给六皇子,你又当如何?”
叶采薇闻言一惊,差点松手:“你……………”
“都是你自己说的,做什么都可以,言而无信,不知其可也。”容津岸的冷笑像腊月里的针,一下一下地椎,“怎么样,还要不要求我?还要不要救终归鹤?"
最初的震惊缓过了劲,她盯着他看,试图从他深不可测的眼眸中,找到半点戏谑的痕迹。
偏偏此人生得风流俊逸,唇角微微带笑,眼底却是刺入骨髓的冷,叶采薇只能越看越心慌,心底油然而生的寒意,眨眼间蔓延到四肢百骸。
他......权倾朝野之人,对她喜怒无常。
她的喉咙被堵住,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绝望翻涌,最后一刻,容津岸却放开了她。
“好好待着,别给我惹事。”走的时候,他冷冷丢下了这句话。
***
且说东流那边,一切还在混乱之中。
得到了消息的梅若雪片刻不停,风尘仆仆赶到了建德县。
灰蒙蒙的郊外,纷纷扰扰的景象,有官兵差役,有过路的商旅,有围观的百姓,还有像她一样闻讯来寻失踪孩子的父母,离得老远,她就看到一群人围着树林里的一片空地,里面混杂着孩童撕心裂肺的啼哭声。
想到叶琛还有可能被人贩子拐走,又有惊无险回到这里,梅若雪心绪起伏,连忙过去。
但她在人群里来回找了数遍,都不见叶琛的半点踪影。
梅若雪如坠冰窖,差点双腿一软,然而又忽然想起了什么,从怀里掏出叶琛的画像,走到那几个被捉拿的人贩子面前,问他们是否见过这个孩子。
那张画是她为了在东流县寻人时特意请来画师画的,将叶琛的容貌画得惟妙惟肖,而凑巧的是,这张画被周围另一个男子看见。
这男人来自东流,平日里也做些小买卖,走南闯北,半个月前才与奚家七爷奚子瑜碰过面,自然认识东流第一望族的奚家七奶奶。
他见梅若雪魂不守舍,口口声声对那些人贩子说自己丢了孩子,以为是奚七爷之子丢了,想到如此大事,奚家不漏一点风声,若自己能够通知到奚七爷,一定能讨个好赏头。
于是此人便悄悄记下了画像上孩子的容貌,又重新画了一张,回忆起上次奚七爷说起的行程,马不停蹄赶过去报信。
事实他也赌对了,已经外出两个多月的奚子瑜一看那画像,理智近乎全,当即丢下手中即将谈成的巨额生意,马不停蹄往东流回赶。
当然这些是后话,眼下的梅若雪痛定思痛,直觉告诉她,这帮人贩子一定见过叶琛,她也一定要让他们开口。
事实上,她的直觉十分准确,这帮人贩子不仅拐过叶琛,就连他们最终被官府抓到,都要拜叶琛所?。
这小子实在是太机灵了,人前扮得痴痴傻傻,让所有人放松了警惕,实际上扮猪吃老虎,不知道想了什么办法,在他们毫无察觉的时候,就把抓捕的官差给引来了,害他们被一网打尽。
只不过,叶琛确实并不在这帮人贩子手上,在抓捕的官差来的前一晚,他又落到了几个流寇的手上。
这几个流寇不是别人,正是不久前在绩溪叶家祖宅拐走见雁、又被容津岸找了徽州知府抓捕归案的那一伙人,只是上次抓捕时,他们几个刚好跑掉。
他们深深记住了容津岸的样貌,发誓要找他报仇,无意间发现被人拐走的叶琛,觉得一定是容津岸的孩子,于是把叶琛带走。
他们打听到容津岸此刻人在应天,决定铤而走险,把叶琛带到应天,当场报复给容津岸看。